05.19 中大校園的“文學家之徑”

山邊花木徑

春日重讀《沙田七友記》(有拙作以此為題,刊於4月1日《北京晚報》),還重訪了沙田的香港中文大學校園。近年到母校中大開會或演講,都像“解憂所”的溫馨提示一樣,“來也沖沖(匆匆),去也沖沖(匆匆)”。4月中旬在中大參加活動,妻兒同行,我不再“匆匆”,而是“從從”——從從容容了。

我在校園指點海山,對犬子說,遠處是平靜的吐露港,更遠處是雄奇的八仙嶺和馬鞍山;當前舉頭所見,則是“俊男型”的新亞書院水塔,和“美女型”的聯合書院水塔。兒子看不出來俊男和美女的風姿,我只得實行“修正主義”,說道:“水塔線條一個陽剛,一個陰柔。”兒子微微表示相信這個二分法。我轉而說:“我們所走這條路的兩旁,種的是相思樹,你同意這個說法吧?”12歲的少年,還不到相思的年齡,不過老爸向來半勸導半強逼小子“何莫學乎詩”,正因為讀詩可“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對相思樹的名與實,他是認知的。踏著路面稀薄殘存的相思樹的黃花金粉,我對妻兒說:“腳下這條‘大學道’向前延伸,是中大著名的路徑。”

上世紀80年代我有歐洲壯遊,在德國開會,曾匆匆遊覽海德堡。時不我與,對依山而建的海德堡大學,只能隔著尼卡(Neckar)河,在彼岸遠觀。大學裡有“哲學家之徑”(Philosophenweg),據說此徑四時花木不同,還有一座花園,海大的教授漫步於此,冥想於此。在晴天邊散步邊俯視山下,綠河與紅堡燦燦生輝,好像思想的靈光閃閃。中大的社會學者金耀基教授兼擅散文,其《海德堡語絲》稱此徑為“哲人路”。想象中他敬佩的韋伯(Max Weber)就在這條路上沉思悟道,成為其哲人。

日本的京都大學,則有“哲學の道”(Tetsugaku-no-michi),上世紀90年代我有緣踏上。這條小徑沿著運河,一端是銀閣寺,一端是禪林寺;中間花木扶疏,櫻花是其“花魁”。櫻花祭時節,小徑擠著大眾,激情熱鬧與京大教授或學生沉思悟道的幽靜是兩個世界。我的遊歷在秋天,只見楓紅,沒有櫻粉。據說“哲學の道”一名由西田幾多郎教授而起,他創立了“京都學派”。

西洋和東洋的大學都有哲學家之徑,中國的大學豈能沒有學者沉思之路?醞釀經年,劉介民教授於2010年出版了他和中大李達三(John J. Deeney)教授30年間的往來書札,以此見證中國比較文學的發展。他請我為此書寫序,在序言裡我提出了中大“比較文學家之徑”這個名稱。比較文學是指不同語言、不同國家的文學的比較,例如對莎士比亞如何影響德國作家的研究,或者對中國陶淵明和英國華茲華斯兩個詩人作品的比較研究。香港中西交匯,一般知識分子兼通中英文,是學術上中西比較研究的沃土。上世紀70年代中期,中大中文系多了兼治中西文學的教授,又從臺灣聘來了幾位比較文學的學者,一時間,比較文學在中大發展成為顯學。

1978年起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知識分子希望多認識世界的學術文化。開放的國人放眼看哪裡?最近的地方是香港。面積一千平方公里的資本主義殖民地,有千新百奇值得內地同胞觀摩的事物,中大自此迎來了很多內地學者。文學方面,十年間至少請來數十位青壯年學者或作家到校訪學。宋淇主持的“翻譯研究中心”擴充成為“翻譯與比較文學研究中心”,在同事李達三主力籌劃和經營下,內地學者如樂黛雲、劉介民、曹順慶、張隆溪、王寧等先後來訪。他們一般居留兩三個月,在校內做研究、做報告,交流活動極一時之盛。

宋淇涵養中西,雖然不以比較文學家自命,對相關學者的治學卻抑揚褒貶,議論風發且風趣。臺灣和香港的比較文學研究,那時流行用西方理論分析中國文學。臺灣大學外文系主任顏元叔是位“領軍”人物,他曾把古詩《自君之出矣》“思君如明燭”一句的蠟燭解釋為男性器官,此論使得同在臺大的葉嘉瑩大為不悅不滿,筆戰遂起。中大幾位學者隔岸觀戰,談笑間宋淇幽默地說:“糟糕,男人慘了,李商隱有‘何當共剪西窗燭’的句子啊!”宋淇交遊廣,與《紅樓夢》英譯者閔福德(John Minford)討論這本中國名著在西方的“接受”,有“《紅樓夢》西遊記”的雋語名篇。

李達三接待內地學者,提供種種協助,又從事合作研究,與劉介民最為相得,成果甚豐。國內學者在校園裡論學,向西方取經之際,認識到有中國特色理論的重要性。我在中文系任教,重視《文心雕龍》,希望發揚這部經典,不讓西方的文學理論獨霸天下。李達三是洋人卻提倡比較文學的“中國學派”,年輕學者曹順慶知之欣然,發揚並增益其說。當年訪學的內地青壯年比較文學學者,天賦聰穎加上勤奮鑽研,後來紛紛成為這個學科的中堅以至重鎮。當中成為學院院長、長江學者、學會會長的甚多,更有成為國際比較文學學會會長的。

當年除海峽兩岸暨香港的比較文學學者之外,還有歐美的如佛克馬(Douwe Fokkema)、雷文(Harry Levin)、奧椎基(A. Owen Aldridge)等來訪,依山而建的校園,其大學道和士林路最常見他們的足跡。沿路有教授辦公樓、大講堂、圖書館、文化研究所、大學賓館和教授宿舍等建築,路旁有花木,種植最多的是相思樹。山徑蜿蜒,亦如思維迂迴辯證;路上可仰觀俯視山和海,景象宏大,亦如思想壯闊廣遠。從大學道上坡轉彎續行,終點是後來才興建的“天人合一池”——金耀基校長稱之為“香港第二景”。(有人問:“第一景是哪個?”金校長說沒有第一景。)

中大校園的“文學家之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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