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6 一张珍贵的合影——饶宗颐、季羡林、周一良、任继愈往事点滴

一张珍贵的合影——饶宗颐、季羡林、周一良、任继愈往事点滴

1997年在北大合影,左起依次为周一良、季羡林、饶宗颐、任继愈。

香港大学教授饶公宗颐(1917.8.9—2018.2.6),是当代学贯东西的国学大师。他治学谨严,学域广博,创辟多方,才情丰茂,著述等身,为追求真理、真学实证奋斗终生,且以一人之力勾勒和展示出中华文化的整体轮廓。饶公文史哲艺融会贯通,被誉为“业精六艺,才备九能,已臻化境”的全才通人、“国际瞩目的汉学泰斗”“整个亚洲文化的骄傲”。他在宗教学、敦煌学、目录学、考古学、甲骨学、金石学、楚辞学、诗词、书画、音律等学科,梵文、巴利文、希腊文、楔形文字、跨文化比较等领域皆有重要贡献,并自始至终置身于现代学术潮流的前列,在中国和亚洲乃至国际学术界享有崇高声望。

最初幸遇饶公,是我刚作汤一介先生学生和助理的1997年。时逢香港回归和北京大学百年校庆前夕,为促进大陆与香港的文化交流,汤一介先生特邀香港学界的“镇港之宝”饶公,来北京大学担任第一届“汤用彤学术讲座”主讲教授,一时间引起极大轰动。该讲座由北京大学中国哲学与文化研究所主办,中国文化书院和北京国林风图书中心协办。4月7日,“汤用彤学术讲座”在北京大学治贝子园正式开幕,由汤一介先生主持,时任中国文化书院院务委员会主席、北京大学校务委员会名誉主任的季羡林教授致开幕辞。这次讲座可谓饶公在大陆学术界煌煌登堂入室之始。

我在整理恩师汤一介先生收集的报刊资料时,发现一份当年的“新闻报道”《高山仰止——第一届汤用彤学术讲座侧记》。该文系时为汤先生的在读博士杨立华师兄所撰,并附有一张署名高中理拍摄的照片:在讲台上就坐者,左起周一良、季羡林、饶宗颐、张岱年、任继愈,站立讲话者为北大何芳川副校长。该讲座照相任务由师兄高中理博士接手,接待工作由杨立华诸师兄和我负责,因而有幸亲承诸师教诲。

此外,我还找到一张饶宗颐、季羡林、周一良、任继愈四位老先生的合影,原件现存于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和北京大学哲学系等处。这幅在海内外广为流传的著名合影的解说词,以往几乎都被写错时间和内容,例如台湾《传记文学》2013年第10期等书刊皆误作2000年拍摄,其实则不然。因此本文根据现场目击亲历,赘述其背景故事于此。

此照片是1997年4月7日下午在北大治贝子园的教室前由高中理博士所拍摄,拍照时我正在四老旁边陪侍。该园原系有二百多年历史的皇家园林,1995年由陈鼓应和汤一介先生募资重修。从1996年起,我在此学习、工作和居住了十年之久,因而对大师荟萃的这道北大最美“风景”,记忆犹新,历历如昨。这场讲座结束后,高博士走在四老前面,寻找抓拍机会。季羡林和周一良见相机举起,随即驻足看镜头。饶宗颐与任继愈谈兴正浓,没有注意到有人拍照,而高博士唯恐打扰他们谈话,就没有提醒。这没有刻意摆拍的照片,现在看来颇保留有名家学风本色。在首届汤用彤学术讲座上拍了不少照片,都装在一个信封内送给北大哲学系资料室保存。我后来在北大读硕士期间,图书管理员王军老师还拿出这些照片给我看过。饶公讲座的录音和嘉宾签到簿,均由国林风图书中心的人员保管。

时年87岁的季羡林、81岁的任继愈、80岁的饶宗颐都步履稳健,向我示意无需搀扶。在送年事最高的季老上楼时,出于安全考虑我还是扶着他的胳膊,季老虽没拒绝,但立即加快了步伐,尽管略微发喘,还是一步两个台阶、行动敏捷稳健地走上了三层楼,似在显示自己不服老的意志和不输年轻人的体力。只有比季老年少两岁的周一良先生健康欠佳,需要照顾。他迈过门槛和台阶时,在旁小心翼翼搀扶的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虚弱,还能闻到医药的气息。

周先生早在1956年就与饶公在国际会议上相识结交,40年后他们于北大再度重逢。遗憾的是,4年后周先生去世,是四老中走得最早的一位,这张照片当是他们最后一次聚会的合影。周先生曾说,他一辈子尤为佩服的三个人是季羡林先生、饶宗颐先生和王元化先生。任继愈先生2007年在中央电视台《大家》栏目评价饶公说:“他在香港是学术界的一个文化景点,这位学者下一代就看不到,最近几年中看不出有人代替他补上去的地方。很难得的一个学者。”

合影后,我们会务人员陪同老先生一起走到农园餐厅就餐,其间仍继续讨论讲座内容。一路上我与季老边走边聊,季老对饶公所讲的中华文化复兴论赞不绝口。我对季老说:“中华文化经过现代诠释后,才能为民族复兴创造一个良好的基础,现已势在必行,拖延越久,付出的代价越大。”当季老得知我研究“复的机制”以探究民族文化“返本开新”的复兴之路,以为或许可以从哲学理论层面深化和发展他倡导的中华文化复兴“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之说,遂请我将有关论文送他细看。

次日,我如约而至季老的朗润园寓所,呈上《复见天地之心——试析中华文化复兴之因》等拙文请教,畅谈后季老以张载四句教题辞策励:“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落款“季羡林 一九九七年四月八日”。家父随陈旭麓先生读研究生时,陈先生曾以此语相勉励,而汤一介师也时以自励,我亦铭之座右。十分巧合的是,季羡林先生在朗润园的故居,2014年起成为了汤一介师和乐黛云师母的新居。

我素来对张岱年、季羡林、饶宗颐、周一良、任继愈、汤一介诸师极为崇敬,每逢他们的讲座我必定去听,每遇他们的新作我都先读为快。季先生的首部传记《季羡林传》刚问世,我即购得一册,看到饶公在序言中对季先生的评价甚是中肯:

他是一位笃实敦厚,人们乐于亲近的博大长者,摇起笔来却娓娓动听,光华四射。他具有褒衣博带从容不迫的齐鲁风格和涵盖气象,从来不矜奇,不炫博,脚踏实地,做起学问来一定要“涸泽而渔”,这四个字正表现他上下求索的精神,如果用来作为度人的金针,亦是再好没有的。

“涸泽而渔”的方针,借《易经·坤卦》的文句来取譬:真是“括囊、无咎、无誉”,又是“厚德载物”的充分表征。多年以来,季老领导下的多种重要学术工作,既博综,又缜密,放出异彩,完全是“海涵地负”的具体表现,为中华学术的奠基工程做出人人称赏的不可磨灭的劳绩。

季先生评价饶公最善于发现问题,绝不固步自封,随时准备接受新事物,饶公则说季老懂我。季先生还说饶公是自己心目中真正的大师,将其与王国维、陈寅恪、陈垣等前辈国学大师并列。2012年我在北大做汤先生的博士后时,中国孔子基金会主办的《儒风大家》记者常强通过我联系到汤先生做采访。面对“什么样的人物才算名副其实的大师”的提问,汤先生回答:“我所佩服的饶宗颐先生,算得上是一位大师。我个人认为,当代中国可能就他这么一位大师了。”

饶公的上述讲座令与会者深受精神洗礼,杨立华博士就曾在《北京大学校刊》发表的《高山仰止——第一届汤用彤学术讲座侧记》一文结尾写道:“作为全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历来是一个讲座频繁的地方,然而是不是为数众多的讲座都能起到其应有的作用,却颇值得怀疑。首届汤用彤学术讲座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样板。它至少使得参加讲座的人在听讲之余,静下心来想一想,什么是学术?学术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我想,这要比具体知识的获得还要重要。”此论甚为精当,如今的杨立华教授已是深受学生爱戴的北大名师,主管哲学系教研工作有成,当年已才华初显,可谓渊源有自,这与当年所受大师们的言传身教密不可分。

我有幸参与饶公与汤先生诸师的文化盛会,聆听诸位先生的高言妙论,丰富和提升了我的国学研习视野和格局。时至今日,每每忆起诸公之人之学,仍时有醍醐灌顶之感。在诸公影响下,我也刊发文百余篇,著作数部,但仍难以触其精髓,望其项背。唯望继续勉力为学,广大恩师们的学问精神。

(赵建永 作者系天津社科院国学与跨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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