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7 名家|陳忠實談西安的“淡定”

名家|陳忠實談西安的“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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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安人面前不要談歷史。”這句略帶調侃的話背後透出的是西安這座城市曾經擁有的輝煌歷史,而且這座城市幾千年來沒有像其他文明古都那樣湮沒。不過再熱鬧的長安街景,也早已定格在歷史中,更何況它不可能再重現千年前的繁盛。

依然在中國版圖中心的西安,它僅作為一座歷史文明古都,而世俗生活中的政治與經濟,權力與財富,那些紛爭與它關係不大。安靜的西安,聆聽著千年亙古不變的鐘聲,每天接受來自全世界的朝拜。生於斯、長於斯的西安作家陳忠實,對這座貴族城市如今相對邊緣化的位置,表現得很坦然淡定。

再驚豔的歷史,也只是屬於過去,和當下普通西安人沒有太大關係,更不可能讓西安人總是生活在歷史的光環下無法自拔。

名家|陈忠实谈西安的“淡定”

石劍峰:您生在西安,長在西安,這六十多年,您覺得西安的變化在哪裡?

陳忠實:我出生在西安東郊的灞河邊上,離西安城二十多公里。那裡跟城裡差別非常大,尤其是1949年解放以後差別更大。在我小的時候,儘管大家都知道城裡跟城外的差別,但城鄉意識和心理障礙沒有解放後大。

解放後,因為有一個所謂的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的差別,同樣一個西安,城裡跟城外的隔膜非常大。這是我親身經歷的。現在我出生的城郊也城市化了,土地都被商業開發,城郊農民不再靠土地生存,這種狀況不斷向西安四周蔓延。

我少年時期,那個時候大概是解放初,我們這些西安城郊的人對西安城還有點調侃的稱呼,比如我們叫遠處的城市不叫它西安城,我們調侃它是個大暴(念bu)子,就是大農村的意思,西安就是比我們生活的村子大而已。

而如今,再也不會有人這麼形容西安城了。西安作為一座千年古城,變化最大的當然是城市新的格局。都說西安是我們中國的千年古都,可是就算是西安,也和中國其他城市一樣,在這六十年裡特別是近二三十年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你只能在某些角落和某些歷史遺蹟那裡憑弔西安曾經的輝煌。

現在留下來的古長安其實是明朝的長安,其面積僅僅是唐朝長安城的七分之一,而新西安城大概又是唐長安城的七倍甚至更多。這是面積上的變化。原來的明長安城城牆外就是民田,現在的西安,南到平嶺,北到渭河,東至我的家鄉灞橋,西到三橋,全都被劃入現在的西安城區。

城市面貌和交通都比以前有很大的改觀,規模已經遠遠超過歷史上最輝煌的長安。以前最能代表西安的四條大街,南大街第一個改造,現在已經面目全非,完全是現代化的城區。

名家|陈忠实谈西安的“淡定”

西大街、北大街也陸續改造,現在只剩下東大街還沒來得及,但即將改造。西安以前的街道破敗得厲害,單家獨戶的房子大部分是土泥坯建造的,一下大雨就可能倒掉些,保存意義有多大呢?

很多人說保護,實在是不太瞭解情況,舊城區很多地方不改造不行。不過還好回民區基本還保存著老西安的風貌,那些小院、街道等基本沒有變化,而回民的小吃味道最好。那裡不僅是遊客愛去,也是我們西安人喜歡的地方。

就人來說,西安人的生活習慣有很大變化。過去外面的人都說,西安人就是少不了一碗麵,最喜歡吃的就是肉夾饃。以前曾經調侃西安人,赫魯曉夫說共產主義就是牛肉加土豆,對西安人來說,肉夾饃就等於共產主義。

現在西安人的生活習俗已經遠遠不是一個肉夾饃的品味,和其他城市人差不多,不再侷限於一碗麵或者一個肉夾饃。現在西安人的生活習俗已經和我小時候的西安人生活完全不一樣了。所以,不能再用那個千年前曾經輝煌的長安來比對現在的西安。

石劍峰:就算整個城市無法逃脫中國城市現代化的命運,可西安人性格中有沒有不變的地方?吳宓論說過陝西人的性格特徵,曾經用四個字來形容西安人——“倔、犟、硬、碰”——現在還是這樣嗎?

陳忠實:那些對西安人的形容都有點誇張,雖然表面上並沒有惡意,其實本質上還是在嘲笑西安人。以前還有人用其他四個字來形容以西安為代表的關中人或者秦人——“秦人不黨”,我倒是挺贊同這個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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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人不黨”的“秦人”指的就是以西安人為代表的關中人,“不黨”是指不搞小圈子不玩陰的,這個形容就是說西安人不愛結黨營私,都比較正派,喜歡光明正大做事。當然這麼做事情,有時候難免會吃點虧,所以也可能被人嘲笑。

但我認為西安的這種性格已經滲透到西安人的基因中。我不敢說自己就是典型的西安人,但要是別人這麼說,我願意把這當成恭維。我就是喜歡在這塊土地上生活,永遠也不會離開,因為在這裡心裡感覺最踏實、自在。

石劍峰:您說到現在的西安其實跟歷史上輝煌的長安已經是兩碼事,但那些歷史記憶和傳統習慣還有沒有保存在普通西安人的日常生活和人生思考中?

陳忠實:就我個人的經驗看,就算西安在歷史上有那麼多的傳統和那麼長的歷史,但那些精神性的東西很難保存下來的,因為現在人的生活習慣、生命意識,他們的所見所聞已經跟歷史有很大的隔膜。

現代的西安人,他們的所思所想和日常生活跟其他城市的市民沒有太大的差異。我們總是談到幾千年的長安,可經過歷史洗刷之後,唐朝再輝煌的長安也只是在地下,現在的長安老城也僅僅是把城牆比較完整地保存下來,而這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此外,還有遍佈全城的各個歷史年代的歷史遺蹟,它們成為這座城市的象徵,天天吸引著全世界的遊客。可是,剔除了它們的旅遊功能,它們也就僅僅是一個景觀而已,它們跟普通西安人的日常生活到底有多大關係?西安不靠這些歷史遺蹟安身立命。更進一步講,千年的歷史和傳統對人心的影響更加微乎其微。

名家|陈忠实谈西安的“淡定”

就我而言,也就把它們當作歷史,已經很難把歷史和傳統跟我們的日常生活和生活行為連接起來,跟我們日常生活沒有什麼太大關係。

石劍峰:像您這樣的老西安對歷史傳統都是這樣冷靜的態度,那年輕人對這座古城的歷史是什麼樣的態度呢?

陳忠實:當然也會有年輕人感興趣,但他們感興趣是一回事,因為總有人喜歡歷史和文化,他們可能是出於喜好、學問、興趣等去了解和研究。但這僅僅是興趣而已,跟這些年輕人的個人行為、訴求等等沒有太大關係,更難在年輕人身上發生任何共鳴。

我覺得這是無可挽回的事情,也是不必十分強求的事情,更不必總是不停地抱怨、哀傷。我們更沒必要一定要讓西安人的生活必須和他們的歷史、傳統發生關聯。不只是西安如此,其他中國古城也不必總是躺在歷史的躺椅上。

石劍峰:作為外地人,我們總是羨慕西安城在歷史上的輝煌,以及地面上保存下來的豐富古蹟。可在您看來,包括您在內的普通西安人怎麼看自己居住的城市?

陳忠實:無論外面的人有多麼羨慕我們這座城市,我們西安人對自己的歷史都有一種很欣慰的心理,但就我個人感受而言僅僅如此。在我們如今生活的這塊土地上,它曾經輝煌驕傲過,之後的幾百年它的歷史被作為一種民族和國家的歷史,被保存和記憶下來,我們感到欣慰和驕傲。

名家|陈忠实谈西安的“淡定”

西安或者長安的歷史不只是屬於這座城市和它的市民,其實作為整個國家和民族的歷史留了下來,我們很驕傲。但儘管如此,那也已經成為煙雲的歷史,不能成為今天西安人生存和發展的依賴。

因為自己城市輝煌的歷史和傳統,您覺得西安人會有一種骨子裡的優越感嗎?

陳忠實:我想西安人難免也會有些優越感,這樣的歷史放在任何城市都會讓它的居民有這樣的情緒,不過這樣的優越感其實也是非常不可靠的。

言必稱,我們老祖宗怎麼樣、我們西安歷史上怎麼樣、唐朝時的長安怎麼樣等等,這不是有點可笑嗎?歷史上的事情,跟你有多大關係?當年統一中國的秦始皇,無論現代人說他多偉大或者多惡劣,但兩千多年前的那個人和現代的西安人到底有多大關係呢?

唐明皇時期的唐朝再偉大,楊貴妃再嫵媚,已經和西安人沒什麼關係。更何況歷史上的長安人跟現在的西安人更是兩碼事情。歷史僅僅作為一種歷史,我們只能去欣賞它,它不應該是這座城市發展的資本——有點可疑的資本。言必稱歷史,更多的是一種自傲,甚至是一種不自信。當然這只是我的看法。

石劍峰:歷史上的長安在中國甚至世界上都處於中心位置,一千多年前它就是一座擁有百萬人口的大都市,但現在的西安僅僅是一座歷史名城。這樣一種反差,西安人會有失落感嗎?

陳忠實:我不敢說別人有沒有失落感,起碼我沒有。因為西安的輝煌離現在實在太久遠了。如果說,西安或者長安昨天還是中國的首都,還是世界大都會,一夜之間,今天中國的首都遷到北京,它也不再是世界的中心,我想我們肯定有強烈的失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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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長安在中國版圖上的逐漸邊緣化,逐漸成為沒落貴族開始於唐朝以後。自唐後,中國的政權開始東移,逐漸確立北京在中國版圖上的中心位置,而中國的經濟重心也早已不是中原地區,歷經戰亂和災荒,長江以南開始成為中國的經濟中心。

所以,西安或者長安很早就開始沒落,很早就不再是中國的政治和經濟中心,它的輝煌已經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一千五百年後的今天,我們僅僅從歷史教科書上知道唐代時這裡曾經是如此的輝煌和繁榮,我們也還可以從西安北郊的唐大明宮遺址上窺見當年的輝煌。

所以,曾經的輝煌已經是多麼久遠的事情,這種失落感在普通西安人那裡不可能再有。如果有,反而是有點不正常了。西安人早就適應了現在的身份和地位,他們怡然自得地分享祖宗留下的東西,不再企圖恢復什麼。把西安更名為長安,或者讓西安再次成為中國首都,更多是一種玩笑。

石劍峰:但這座城市的歷史依然是西安的介紹語,依然是這座城市的品牌,也用來提振西安人的自豪感和榮譽感。

陳忠實:用這塊土地上曾經有過的輝煌歷史和傳統來提振人心,提振他們的自豪感和榮譽感,這是正常的和應該的,而且是有積極作用的。不僅是西安,整個中國也都在這麼做。用歷史去凝聚、激發人心,這就是傳統的力量,也是傳統積極正面的地方。

石劍峰:可是有一種批評說,以關中人為主體的西安人相對比較封閉,也比較保守。事實真的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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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實:我不願苟同。過去的西安人主要是關中人,但在這百年裡它的人口結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1949年前,先是河南的災荒,大量河南人湧進關中平原和西安,這些留下的河南人成為西安的新移民。

然後是1950年代中期以後,因為第一和第二個五年計劃,隨大量兵工廠建設落戶了很多外省人,主要是上海人和東北人等,他們中大多數是技術工人和工程師。他們移民於此,再次改變了西安的人口結構。

我在讀初一的時候,班級中就有一大半的外地人,當地人僅佔三分之一。我清楚地記得,上海口音、東北口音、山東口音等外地方言在班級裡到處都聽得到,每個班級,可能有來自全國十幾個省份的同學。

這次移民潮,對西安整個人口結構是一次巨大的重組。所以,西安的城市結構在這幾十年中發生了很大變化,它不再由純粹的關中人組成。我反而覺得,西安在中國是一個非常寬容、包容的城市,一點都不排外,這也是“秦人不黨”的現代解讀。

石劍峰:也有說法是,西安是一座非常男性化的城市,您怎麼看?

陳忠實:我認為不完全是。粗線條的城市不只有西安。其實不光是西安,整個中國都是很男性化的,基本上依然是男人佔據著社會結構主要方面,這可能也是一種傳統。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不僅是西安,在整個中國都是這樣,這是一種社會心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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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劍峰:說西安男性化,一個原因可能是因為秦腔。秦腔的高分貝讓有些人感到“害怕”,您喜歡秦腔嗎?

陳忠實:我喜歡秦腔,但我現在不能唱了,抽菸把嗓子弄壞了。大家說秦腔,第一反應是聲嘶力竭的吼,這是誤解,這是把秦腔簡單理解為扯開嗓門吼。

西安人喜歡秦腔,但他們更喜歡秦腔裡面的青衣、旦角,喜歡秦腔裡面的悽美愛情故事。秦腔裡面花臉大聲的吼,連我都受不了。這也說明,外界對西安的印象是模式化的,對這座城市相對還是比較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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