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讀《西遊記》，常常會碰上一些沒頭沒腦的“梗”，似乎話裡有話，話裡背後有故事，但作者卻又隱忍不說，直至你讀完全書，也不會有答案。
這是怎麼回事呢？
舉個例子。
第四十二回《大聖殷勤拜南海，觀音慈善縛紅孩》，孫悟空鬥不過紅孩兒，被迫到南海普陀山落伽崖潮音洞找觀音求助。觀音聽說紅孩兒曾變成自己的模樣誘擒了豬八戒，勃然大怒，恨恨地罵了一句：“那潑妖敢變我的模樣！”將手中寶珠淨瓶往海心裡撲的一摜，裝了一海之水，由一隻老烏龜馱著，爬上崖邊。孫悟空要去拿那瓶，卻好便似蜻蜓撼石柱，不能搖得半分毫。觀音對孫悟空說：“悟空，我這瓶中甘露水漿，比那龍王的私雨不同，能滅那妖精的三昧火。待要與你拿了去，你卻拿不動；待要著善財龍女與你同去，你卻又不是好心，專一隻會騙人。你見我這龍女貌美，淨瓶又是個寶物，你假若騙了去，卻那有工夫又來尋你？”
詭異的事情來了。
孫悟空竟然說：“可憐！菩薩這等多心，我弟子自秉沙門，一向不幹那樣事了。”
孫悟空說自己“自秉沙門，一向不幹那樣事了”，那麼，相當於承認，在“秉沙門”以前，還是幹“那樣事”的，而且，聽口氣，不但幹，還是經常幹。
“那樣事”是什麼事呢？
就是誘騙年輕貌美的姑娘和寶物之類的事兒。
這就奇了怪了。
前書寫孫悟空從石卵中蹦出，然後就出海訪山，拜師學藝；藝成歸來，龍宮索寶，大鬧天宮。如來出手，將之壓在五行山下……這一系列故事精彩緊湊，哪有什麼“誘騙年輕貌美的姑娘和寶物之類”的半點蹤跡？
而且，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四聖試禪心》，黎山老母、南海菩薩、普賢文殊三人幻變成母女，以“招贅”為名，試驗唐僧師徒四人的誠心。她們先是利誘；利誘無效，便施威逼，大罵道：“這潑和尚無禮！我若不看你東土遠來，就該叱出。我倒是個真心實意，要把家緣招贅汝等，你倒反將言語傷我。你就是受了戒，發了願，永不還俗，好道你手下人，我家也招得一個。你怎麼這般執法？”唐僧看見主人婆發怒，心下些怵，拉孫悟空過來商量，說：“悟空，你在這裡罷。”
在這裡，孫悟空一本正經回答說：“我從小兒不曉得幹那般事，教八戒在這裡罷。”
孫悟空說的“那般事”，自然是男歡女愛之事，他說他從來都不曉得的。
對孫悟空這種說法，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從前書所寫他的成長史來看，他的確是沒經歷過男女之事嘛。
其實，《西遊記》作者這麼寫，應該也是想把孫悟空刻畫成不貪女色之正義鬥士。
但是，在第四十二回他和觀音的對答中，又透漏出他有誆男騙女的劣跡……
那麼，孫悟空不貪女色的人設豈不是已崩？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
又比如說，第三十九回《一粒金丹天上得，三年故主世間生》，唐僧師徒從枯井中撈出了已死去三年的烏雞國王，豬八戒要做人工呼吸，唐僧一把攔住，指揮孫悟空上。書中寫：那師父甚有主張：原來豬八戒自幼兒傷生作孽吃人，是一口濁氣。惟行者從小修持，咬松嚼柏，吃桃果為生，是一口清氣……
一句話，豬八戒吃過人肉，體內有一股“濁氣”，孫悟空沒吃過人肉，體內有一股“清氣”。
而當孫悟空把這股“真氣”輸入烏雞國王口鼻，那國王就悠悠醒了過來。
由此可見，孫悟空是沒吃過人的。
我們也都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孫悟空是沒吃過人的。因為，前書所寫他的成長史，的確是沒出現過吃人情節。
但第二十七回《屍魔三戲唐三藏，聖僧恨逐美猴王》，白骨精三番數次變化幻像來迷惑唐僧，孫悟空苦口婆心勸唐僧，並且現身說法，說：“老孫在水簾洞裡做妖魔時，若想人肉吃，便是這等。或變金銀，或變莊臺，或變醉人，或變女色。有那等痴心的，愛上我，我就迷他到洞裡，儘意隨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還要曬乾了防天陰哩！”
這就說明，孫悟空是吃過人的。
……
不用說，這些都是非常顛覆孫悟空形象的。
在《西遊記》裡，孫悟空向以英雄自詡，與妖怪爭鬥，如果對方是女妖，他都不屑動手。他真要吃人肉，動動手指頭就可以做到，用得著“變金銀”、“變莊臺”、“變醉人”、“變女色”這麼大費周章嗎？
這作者到底是想鬧哪樣？
幼時讀《西遊記》不知其中奧妙；長大才知，之所以會出現這些沒頭沒腦的“梗”，純粹是作者“洗稿”洗不乾淨，不知不覺地遺留下的敗筆。
《西遊記》的成書過程非常複雜，是在辯機的《大唐西域記》、稍後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宋元話本《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元話本《西遊記平話》、金院本《唐三藏》、元吳昌齡《唐三藏西天取經》、元末明初楊景賢《西遊記》雜劇等書的基礎上整合、編著而成的。
這其中，楊景賢《西遊記》雜劇的影響最大。
在楊景賢《西遊記》雜劇中，孫悟空並不是石頭裡蹦出來的，在第三本第九折中，孫悟空有一番自我介紹，稱：“小聖弟兄、姊妹五人，大姊驪山老母，二妹巫枝祗聖母，大兄齊天大聖，小聖通天大聖，三弟耍耍三郎。”
在同一折，金鼎國王之女有唱詞：“妾身火輪金鼎國王之女，被通天大聖攝在花果山中紫雲羅洞裡，怕不有受用；爭奈不得見父母之面，好生煩惱人也呵。”
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攝金鼎國王女的情節，觀音才會擔心孫悟空會誘騙拐走龍女吧？
而在楊景賢《西遊記》雜劇中，孫悟空的色心從未斷過。
第五本第十七折，師徒四人過女兒國，女王緊緊抱住唐僧不肯放行，孫悟空大大咧咧地對女王說：“娘娘，我師父是童男子，吃不得大湯水，要便我替。”
孫悟空後來之所以在關鍵時刻經受住了考驗，並不是他自身意志有多堅強，他向唐僧坦承：“小行被一個婆娘按倒，凡心卻待起。不想頭上金箍兒緊將起來，渾身上下骨節疼痛……他見我恰似燒蔥，恰甫能忍住了胡麻。他放了我，我上了火龍馬脊樑，直走粉牆左側。”
孫悟空既是這樣，豬八戒和沙和尚就更加狼狽了。
劇中有一首《寄生草》寫：“豬八戒吁吁喘，沙和尚悄悄聲。上面的緊緊往前掙，下面的款款將腰肢應。我端詳了半晌空傒倖，他兩個忙將黑物入火爐，我則索閒騎白馬敲金鐙。”
孫悟空在找鐵扇公主借扇時，同樣是色心頓起。當時，他對山神說：“我乃大唐三藏國師弟子，通天大聖孫行者。我問鐵扇公主在那裡住？”
山神說在正尖峰下住。
他立刻問：“他有丈夫沒丈夫？”
聽山神說沒丈夫，便歡欣無限地說：“他肯招我做女婿麼？”
待見到了鐵扇公主，非常直接地提出：“弟子不淺，娘子不深。我與你大家各出一件，湊成一對妖精。”
至於孫悟空吃沒吃過人，在該劇中，唐僧把他從花果山下救出，他拜唐僧為師，卻背起唐僧說“好個胖和尚，到前面吃得我一頓飽”，噬人吃肉之兇形惡態畢現。
凡此種種，《西遊記》原著中，其他如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五行山下定心猿》，寫孫悟空是“入火不能焚，入水何曾溺？光明一顆摩尼珠”；第十五回《蛇盤山諸神暗佑，鷹愁澗意馬收韁》裡孫悟空說觀音是個“七佛之師，慈悲的教主”；第三十五回《外道施威欺正性，心猿獲寶伏邪魔》中孫悟空罵觀音“該他一世無夫”等等，都是《西遊記》作者“洗稿”洗不乾淨而遺留下的“梗”，背後都有很多故事可講，請關注我，下次就會說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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