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與李漁的審美情趣(上)

張岱與李漁的審美情趣(上)

作者:讀裁者黃遠輝,專注人文歷史,質量標準,知識產權

張岱與李漁的審美情趣(上)

張岱與李漁的審美情趣(上)

張岱與李漁的審美情趣(上)

中國曆朝歷代實不缺有趣的文人,比如我們此前曾介紹過的陶淵明,蘇東坡,金聖嘆,沈復,納蘭性德,倉央嘉措,……這次我們要聊一聊張岱和李漁,他們同處一個時代(明末清初),兩人的審美情趣超乎大家的想象,在沒有手機、高鐵、飛機、互聯網的古代,他們竟然玩的這麼好,還這麼有情趣,是在是令人豔羨的。

張岱何人也?張岱《自為墓誌銘》原文開篇寫到:"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幸存者,破床破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疏食,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張岱自己給自己寫墓誌銘,這才叫向死而生。

張岱出生在明末浙江紹興的一個豪富之家,祖上三代進士,曾祖父還是狀元。張岱一生著有《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夜航船》等文學名著,另有史學鉅著《石匱書》,時人李長祥以為"當今史學,無逾陶庵"。張岱於康熙28年逝世,享年93歲,是中國古代文人中少有的高壽之人。史學上,張岱與談遷、萬斯同、查繼佐並稱"浙東四大史家";文學上,張岱以"小品聖手"著稱,張岱的古文是我見過最通俗易懂的,基本不用咬文嚼字,也不用查文言翻譯,文風簡潔凝練,充滿審美情趣。

張岱的生平,大家看他的《自為墓誌銘》即可,美國漢學家史景遷教授在《前朝夢憶》一書中,對張岱的家世與生平也多有論述,可以參考閱讀,我們這裡重點聊聊他的著作和審美情趣。張岱所處的時代,是程朱理學的時代,自朱元璋"欽定"朱熹的《四書集註》為科舉考試的"標準答案"後,程朱理學就深深嵌入了天下士子的腦袋,文人的思想逐漸僵化腐朽。張岱對朱熹等人的以"十六字心傳"為核心的"道統論"(《古文尚書·大禹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持激烈的批判態度。張岱認為,八股科舉制度乃是統治者用以"鏤刻學究之肝腸""銷磨豪傑之志氣"的惡辣統治術之一。

張岱生性喜歡遊山玩水,吃喝玩樂,阿城稱讚張岱是迷戀世俗的讀書人,葷素不避,"一往有情深"。張岱筆下的山水,頗有一種哲理性的審美情趣,"少壯濃華""米炊不繼"……即使飽受盡生活煎熬,張岱始終未改"率性"與"居心高曠"的人生追求,一篇《湖心亭看雪》即可見張岱的"率性"與"居心高曠"。

《湖心亭看雪》

崇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

是日更定矣,餘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餘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餘同飲。餘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這種任性放達的精神,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想起《世說新語·任誕》中的一篇《王子猷雪夜訪戴》(王子猷即王徽之,王羲之之子):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

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又或,想起蘇東坡的《臨江仙·夜歸臨皋》: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除了遊山玩水,張岱在《陶庵夢憶》裡還花了不少篇幅介紹自己的飲食起居生活。張岱自稱"越中好吃沒有超過我的",且有"三不吃":非時鮮不吃、非特產不吃、非精緻烹調不吃,頗有孔子之風(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張岱認為食物不加鹽、醋的,夠滋味的就是河蟹。河蟹一般十月成熟,蟹足多肉,蟹黃、蟹膏厚實而實惠。因此,張岱每到十月時節,就與友人舉行吃蟹會,所搭配的菜色,則是肥臘鴨、牛乳酪等,在蔬菜、果品上則搭配兵坑筍、謝橘、風慄、風菱,飲品上則是蘭雪茶。這種吃貨精神,我在

《人生的修行之食色性》(請關注回看)提到的民國大師如張大千、魯迅、胡適等,現代文學大師如汪曾祺、梁實秋、林清玄、蔡瀾等,均有延續,人間有味是清歡

張岱有一句名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無疵不可與之交,以其無真氣也。琴棋書畫、聲色犬馬,沒有張岱不玩的(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于謙於大爺來了,就是和郭德綱搭檔說相聲的那位大爺),而且毫無節制,堪稱當時"骨灰級"的玩主。張岱的"癖"與《紅樓夢》中賈寶玉的"痴"何其相似,因此有人認為張岱就是晚明現實版的賈寶玉

張岱說自己是書蠹詩魔,喜歡吃喝玩樂,縱情梨園青樓,好色是既好美女又好美男,這些事張岱都刻到墓碑上了,這就是他的率真。張岱有兩個以夢為主題的文集——《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國破家亡無所歸,只能以夢為馬。大家如果想要暢遊杭州、暢遊西湖,不妨讀讀張岱的《西湖夢尋》,文章對杭州一帶重要的山水景色、佛教寺院、先賢祭祠等進行了全方位的描述,是極佳的古代散文集,家裡有小孩的可以一併引導閱讀,要知道張岱"小品聖手"的名號絕非虛言。現代香港著名作家

董橋《小品》兩卷,也是我前些年讀過的散文精品。

張岱還有一部辭典一樣的作品——《夜航船》,該書講述了從三教九流到神仙鬼怪,從政治人事到典章沿革等20大類125個小類的學科知識。書名為什麼取名《夜航船》呢?夜航船是南方水鄉苦途長旅的象徵,人們外出都要坐船,在時日緩慢的航行途中,坐著無聊,便以閒談消遣。張岱說:"天下學問,惟夜航船最難對付。"夜航船像是一個孤島,沒有史料可查,沒有書可參考,所以難對付。

《夜航船》序中講了一個有趣故事:昔日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拳足而寢。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曰:"這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說來,且待小僧伸伸腳。"於是,張岱便編寫了一本列述中國文化常識的書,便取名《夜航船》,使人們不至於在類似夜航船的場合丟醜,"但勿使僧人伸腳則可矣"。

張岱說自己有"七不可解"(詳看《自為墓誌銘》),說自己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家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但那又如何?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稱之以富貴人可,稱之以貧賤人亦可;稱之以智慧人可,稱之以愚蠢人亦可;稱之以強項人可,稱之以柔弱人亦可;稱之以卞急人可,稱之以懶散人亦可。

有人從性格和心理學的角度分析過張岱,我頗為認同。"幸運的人用童年治癒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癒童年",張岱的童年和前半生都很幸福,這是他一生豁達的基礎。張岱和賈寶玉是最有機會參透佛理的,想要看破紅塵,先要體驗紅塵。他們生於富貴,對紅塵樂趣全情投入,同時又天資聰慧,能領悟到浮華背後的虛無。我們普通人忙於求田問舍,進也進不去,出也出不來,最後執著於功名利祿而得或不得。

張岱力挺戀物癖,是把形而下的器物放到了哲學層面來討論,提倡王艮(王陽明弟子,創立泰州學派)提出的

"百姓日用即道"之說。王艮、張岱重塑了明朝子民的生活觀,讓人意識到道就在日常生活中,器物從此獲得了人文主義價值,它們迅速地佔領了書房、廚房、客廳、臥室,這就是中國人的器物哲學觀,這跟我以前提到的日本器物美學——"侘寂"(請關注回看)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們熱鬧,他們冷清。

張岱曾說,"天下之看燈者,看燈燈外;看煙火者,看煙火煙火外。未有身入燈中、光中、影中、煙中、火中,閃爍變幻,不知其為王宮內之煙火,亦不知其為煙火內之王宮也。"這就是張岱的審美情趣。

最後,我們用蔣捷的《虞美人·聽雨》來概括張岱的一生: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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