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時“宋體”字已定版,市民沒事買張報紙,皇帝半夜鬧著讀水滸

一張桌,一把椅,一卷書,端坐其間,翻開便是滾滾大江東去,一時多少豪傑傳說。看姜太公坐釣周王,輔一世賢君;看漢末群雄並起,諸葛丞相鞠躬盡瘁匡扶漢室;看趙宋橫徵暴斂,水滸好漢齊聚梁山替天行道;看朱明市井百態,百姓家常喜怒哀樂躍然紙上……浪淘盡,悠悠千載史話,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能在這方寸之地,閱覽如此宏大的篇章,體悟當中的歷史情節,這都是拜書籍所賜。文字這一跨越時空,承載信息的工具,需要依託於其他載體。幸運的是,我們民族自商周以來便重視書面的記載。

待至先秦,已初見專門的史書。待至司馬遷一開修紀傳體的先河,綿延兩千餘載的官修史書便再未斷絕。只不過,大多數的普通人能從書面接觸到這通俗的歷史,乃至於演義的歷史,或許要到明朝。終朱明一朝,其生機勃勃的出版業所帶來的豐厚成果,得以讓當時以及現在的我們,享受到如此多瑰麗的且歷史底蘊濃厚的文學作品。今天,我們要聊一聊的,便是明代的出版行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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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三國演繹中的關羽

一、環境寬鬆,需求龐大

或許,因為受限於課本上有限的篇章,和文學影視作品的影響,我們對於明朝社會的百態不甚瞭解。朱元璋的苛刑重典、朱棣的靖難之役、朱祁鎮的土木堡之變等,這些宏大的政治軍事人們耳熟能詳。但是,明朝的市井生活同樣恣意百態。這其中,出版業於市民階層的興起、明廷的政策不無關係。

雖然朱元璋在建國時,採取了嚴格的戶籍世襲制度,讓軍、匠、農世代相依,不得違背。這一田園牧歌式的圖景,顯然有悖常理。而明朝百姓,自然也就漸漸的在各行各業中流通起來。待至成化年間,匠人以銀代勞役得到朝廷認可。又及張居正變法時,所有賦稅徭役摺合銀兩,更是讓白銀成為了百姓日常生活的硬通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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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中的朱元璋

套用課本上的話來說,明朝時期的變化,叫做"農產品商品化"、"商品經濟發展"。而在這背後的,則是儒士與商人關係日趨緊密的寫照。隨著時間的推移,明代商人的地位逐漸提高。成化年間,丘濬就提出要給商人一定的社會地位,給其充分的經營自由,反對抑商政策。嘉靖年間的海瑞說:"今之為民者五,曰士、農、工、商、軍。……商賈通焉而資於天下。"萬曆初期官至內閣首輔的張居正更是認為農商榮枯相因。

商人的興起和經濟發展下的城市化的顯現,讓市民階層的出現成為可能,而這也為當時"下里巴人"的通俗讀物提供了生長的土壤。但僅僅有土壤還不夠,還需要有能提供產品的。這時,就不得不提明朝的圖書政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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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畫像

明朝對出版行業的政策,相較於宋、元、清都較為寬鬆。明太祖登基後,曾索求四方遺書:"士庶家稍有餘資,尚欲積書,況朝廷乎?"不僅如此,他在統一全國之前,就立下了不對圖紙、筆、墨科稅的政策。待至朱棣更是有過之而不及,在編纂《永樂大典》期間,他曾對群臣談及"置書不難,須常覽閱乃有益。凡人積金玉,皆欲遺子孫。朕積書亦欲遺子孫。金玉之利有限,書籍之利豈有窮?"因此,他命大臣在收集圖書、書籍板片的時候不必吝惜錢財。反觀趙宋一朝,先是北宋禁"書肆",南宋禁"書坊",這都對民間的出版行業起著負面影響。

因而,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最先興起的是明代的官刻機構。因為朱元璋在建國之後,頒佈了眾多法典,其中《大誥》需"戶戶一本"、科舉亦從中出題。同時,明廷還在兩都辦國子監,在各縣辦官方學府,服務科舉。既然有了自上而下的教育體系,那就需要配套的教材。為此,在國子監率先興起了大規模的刻印風潮,甚至連當中的官員、學生都參與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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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中的朱棣

二、技術進步,種類繁多

官方對於科舉和圖書的推崇,自然也助推了民間出版業的興起。率先的一批民間刻印機構,算是吃了大規模印發官方文件(如《大誥》)的紅利。爾後,他們就慢慢摸索形成一套屬於自己的行業標準了。首先,便是印刷雕版和活字上的字體了。如果是各家沿用歐、顏、柳等名家的楷體,那麼無異於要求刻印師傅本身就具備書法功底,拉低行業效率。於是,

一種名為"匠體"的,規規整整的字體漸漸在明中、後期成為出版業主流。而這個字體,就是我們現在書面文件常用的"宋體"。

其次,是印刷流程。雖然活字印刷術在北宋就已出現,但是明朝才將其真正大規模應用。明朝的出版商不僅將其用於印刷,還將原來的藥泥替換為:木、銅、鐵乃至鉛。同時,他們還引入了"套印"這一技術。通過分凹凸版,分版分色印刷,形成流水線的"彩印",雖然常見的為朱、墨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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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濛初刻朱墨套印本《孟浩然詩集》

再者,更為重要的是,明代的民間出版業自發的形成了一整條產業鏈。這裡稍微提及一下,明代的民間刻印書機構分為兩種:一種是主要服務於本家族的私刻行,還有就是面向市場的商業書坊。無論是哪一種,都算是這一龐大產業鏈中的一員。

在這一產業鏈下,書籍出版的各個工序分工明細。生產方面,便有:收藏、選本、校勘到繕寫、雕版、刷印、裝訂。其中,相關的配套產業還有造紙和刻字。萬曆二十八年,僅江西鉛山縣石塘鎮一地,"紙廠槽戶不下三十餘槽,各槽幫丁不下一、二千人。"整個明代,蘇州以雕刻書板聞名的,可知姓名的刻工就有600餘人。而書坊則更多,據一些學者統計,僅在明代中後期,蘇州刻通俗小說的就有15家:能遠居(葉昆池)、龔紹山、舒載陽、嘉會堂(陳氏)、葉敬池、麟瑞堂等。著名的有天許齋刊的《古今小說》(《喻世明言》)、葉敬池刊的《醒世恆言》,尚友堂刊的"二拍"、袁無涯刊的《忠義水滸全傳》等。其他默默無聞的街頭小作坊,那更是數不勝數了。

出版商之多,自然也就帶來了出版物種類的豐富。在大體上,可以分為官方出版的文書、典籍,私家刻印的先人文集、族譜,民間書坊刻印的通俗讀物和教輔資料。其中,官方發佈的文書中,有一份名叫"邸(dǐ)報"的讀物,這其實便是當時官方發行的報紙。16世紀前後,明廷默許民間書坊對其轉載乃至整版抄襲。不少有實力的大出版商,為了第一時間拿到新聞,甚至在京城開設了"駐京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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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萬曆年間的邸報

當然,佔大頭的,民眾普遍樂於接受的,還是書坊的出版物。這其中,有自嘉靖年間才逐漸興起的通俗小說;有在萬曆年間蔚然成風的科舉教輔資料等等,其類目上可達三百餘種,不一而足。前者,實際上明朝的統治者乃至宦官,都是眾多讀者中的一員。尤其是明武宗,一天半夜裡吵著要看《金統殘唐記》(類似水滸的小說),命內官花重金購善本。而熹宗則愛聽水滸的故事。要可知道,水滸這類涉及平民起義的小說,在明初乃至前代都是禁書。

後者,則為科舉士人提供了更多樣的複習渠道。生活在弘治、萬曆年間的江陰人李詡曾說:"餘少時學舉子業,並無刊本窗稿……今滿目皆坊刻矣,亦世風華實之一驗也。"甚至於有人完全照抄教輔中的表述,考中了進士。萬曆二十三年的福建人賴克俊便是一者,他從開題到結尾,沒有變動一個字,最終考取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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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中的林沖,熹宗如果穿越到現在,一定樂見於影視劇版的水滸

除此之外,民間出版物比較有意思的還有:《一統路程圖記》這樣的全國性出行指南,《園治》園林設計指南,《國色天香》、《萬錦情林》這樣類似雜誌的短篇、連續出版的讀物。當時書籍市場之繁盛,明代人自己寫書中如是說道:"你看十三經、廿一史、九流三教、諸子百家、腐爛時文、新奇小說,上下充箱盈架,高低列肆連樓。"

三、文商相連,套路營銷

能夠出版如此多類目的書籍,自然需要有一個專業的作者群體。明代的出版商自然也與文人走得很近,亦或他們自身就是文人。以汲古閣為例,作為明朝規模最大,影響深遠的一個出本機構,其背後的話事人——毛晉,本身就是有相當的功底。他師從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錢謙益,在刻書生涯裡,他力求保留古本原貌,不做隨意的刪改。而這,並非個例。據《全明分省分縣刻書考》記載,浙江私刻具有進士出身,後來又做官身份的528家,湖廣私刻具中有上述身份的共170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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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古閣刻印的《周書》

那麼對於那些自身功底不夠,但是有錢的出版商又如何呢?答案是:約稿

在明代通俗讀物的背後,是一個商業寫作產業。而且,當事人對此毫不避諱。尤其是在江浙一帶,出商入士,商儒往來緊密,又多科舉失意的文人。當通讀小說市場漸起之後,出版業者便競相找尋作者,相約買稿。如寫就了通俗小說"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恆言》)的馮夢龍曾坦言,

寫這三部書的緣起,是因為有商賈找他約稿。在他之後,凌濛初寫就"兩拍",也是因為有商賈見"三言"大賣,便想效仿同行找文人約稿。

通俗小說有人約稿,教輔資料也是如此。這裡就不得不提一個人了——湯賓尹。作為日後宣黨的魁首,他在晚明的政壇號召力舉足輕重。而他還有一個身份,便是"狀元筆記"作者。

早在榜眼及第之前,他就與不少書商來往。萬曆二十三年,也即他中舉的當年,湯賓尹著第一本書《四書衍明集註》就由書林光裕堂刊印出來了。而為其作序的陶望齡,又是萬曆十七年的會元及探花,亦是湯賓尹的主考官。放置現在,可謂是"高考狀元與閱卷組長聯袂推出"。在之後的兩三年裡,他又陸陸續續出版了數本"狀元筆記"。由此可見,當時的文人與出版商之間的商業合作已經十分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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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小說中的插畫

除了約稿之外,明代的書商們還有一整套的營銷技巧。在內容來說,他們對於識字不多的顧客群體,會在書中配以插圖,小者半頁,大者能有兩頁合作一幅畫,就如小人書、連環畫一樣。對於一些使得幾個字,卻沒多少文學素養的人,他們會通俗化表述,如:熊大木編纂的《唐書志傳通俗演義》中,卷四第 三十四節有一句:"爾兄日前飲酒至酣。"對"飲酒至酣",編者做了註釋:"半醉也。"再如萬曆年間建陽明德堂刻的《詳刑公案》卷三有一句"事系無,辜不究",編者對"辜"做了註釋:"辜音孤。"

這裡又不得不提另外一位人物,他可以稱之為內容營銷的翹楚。這個人便是餘象鬥。關於他的故事,早年已有不少人敘寫過。簡要說來,他是個爆款作家。只要市場剛起什麼風頭,他就緊追不捨。如萬曆二十二年,有個人出了一本《包龍圖判百家公案》,如此刺激感官的讀物,自然會掀起一陣風潮。餘象鬥趕忙叫人翻找各種辦案卷宗,趕製出了一部《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傳》。一時間,出版商競相出版"重案組"風格的作品,直到官府下達禁文。

明朝時“宋體”字已定版,市民沒事買張報紙,皇帝半夜鬧著讀水滸

《新刊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正文頁

除此之外,他還會在扉頁畫上一頁插畫,描繪自己端坐書檯,左右立著兩位童子,下面羅列著其他本館出版的書目。一來形成了自己的品牌標示,二來則藉機推銷了其他書目。當然了,明代的各家書商都會形成自己的品牌標示,甚至還有附上一下"翻刻千里必究"。不過在當時沒有版權保護法的情況下,各類翻刻、盜版層出不窮。為了分得一口湯,各家可謂鉚足了勁搞營銷。最普遍的做法,就是在書名上添上"新"、"精"、"重刻"等字眼。請人或假託如湯賓尹這般名人之言,為本家出版的書寫序言。在序言裡,不吝溢美之詞說自己的書內容如何齊全,他家的書如何如何。

當然,在這番熱鬧的景象背後,也存在著亂象。魯迅先生犀利的指出:晚明小說"每敘床笫之事","至於末流,則著意所寫,專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其尤下者,則意欲蝶語,而未能文,乃作小書,刊佈於世"。如此評價,足可見到後期明代的出版商已經十分看重對讀者的感官刺激。

明朝時“宋體”字已定版,市民沒事買張報紙,皇帝半夜鬧著讀水滸

餘象斗的三臺館插畫

通過以上篇幅的敘述,我們可以一窺明代出版行業的熱鬧喧囂與亂象迭起。在這之外的,則是一抹溫存。畢竟,對於消逝的古人與古代社會,我們更多的是通過課本教材和影視劇進行了解。在這些宏大敘事和角色扮演的背後,是一個個鮮活的個體,和一個百態萬象的社會。作為他們的後輩,也即是當下的我們,能夠一瞥彼時的生活,也不失為一件額外的趣事。


1、《雕版印刷業與明代通俗小說的出版》,汪燕崗

2、《論明代科舉制度對中國古籍編撰出版的影響》,李箭

3、《明代的出版事業》,繆詠禾

4、《明代杭州商業出版述略》,張獻忠

5、《明代江南民間書坊興盛的社會背景透析》,楊軍

6、《明代科舉與出版業的關係——以湯賓尹為例》,章宏偉

7、《明代私刻對編輯出版史的影響》,位聰聰

8、《明代小說讀者與通俗小說刊刻之關係闡析》,程國賦

9、《明代印刷出版業對明代小說的影響》,曾禮軍

10、《明代中晚期刻書業的特色及文化意義》,許婉璞

11、《明清江南的出版印刷業》,李伯重

12、《明中後期商業出版的大眾傳播屬性與文化的下移》,張獻忠

13、《商業媒介與明代小說文本的大眾化傳播》,藺文銳

14、《書坊概念的界定——歷史分期及其他》,戚福康

15、《明代商業文化與通俗小說》,宋東映

16、《明代書坊刊印通俗小說研究》,姬志香

17、《試述明代圖書刊刻發行銷售情況》,周春霞

18、《記營銷大師餘象鬥二三事》,馬伯庸

19、《縱樂的困惑——明代的商業與文化》,[加]卜正民,方駿 王秀麗 羅天佑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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