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燭圖,東方逆襲西方的技術革命

1990年代初,新生的中國股市趕上了華爾街剛剛開始的一場技術分析革命。

即使不關心股市的中國人,對K線圖的色彩和形狀也不會陌生。這種紅綠柱體排列而成的圖表,是今天人們心目中股票市場的標準形象,僅次於股民坐在大屏幕前面露難色、閉目長嘆的新聞圖片。

蠟燭圖,東方逆襲西方的技術革命


· 2018年疫苗事件前後,相關上市公司「ST長生」的K線圖

K線圖在中國大陸的地位並不奇怪,1990年滬深兩大交易所開市,不久,臺灣的行情軟件公司跨過海峽來大陸拓荒,將K線圖也一併推廣開來,使之成為無數中國股民入市後最初的功課。在今天的中國人看來,它似乎從來就是股市技術分析的標配。


蠟燭圖,東方逆襲西方的技術革命


· K線定義:統計週期內開盤價與收盤價之間的價差用柱體表示,稱為實體。期間價格波動若突破實體區間,最大突破價差用豎線表示。向上突破的稱為上影線,向下突破的稱為下影線。收盤價高於開盤價的稱為陽線,收盤價低於開盤價的稱為陰線。陽線和陰線以不同顏色加以區分

然而,在1990年代以前,K線圖並不是歐美國家最通用的分析圖表。當年上海市民剛開始辛勤學習臺灣炒股教材的同時,這種被美國人稱為「蠟燭圖」的圖表,在華爾街也同樣是剛開始普及的新工具。

蠟燭圖,東方逆襲西方的技術革命


· 1987年電影《華爾街》中,還看不到K線圖的身影

換句話說,1980年代中才開始運營的當代中國股市,從一開始就趕上了一次席捲世界的金融分析技術革命。

來自日語的誤譯


K線圖在金融業中屬於技術分析工具。技術分析是通過對金融工具歷史價格數據的分析來預測其未來價格走勢的各種方法論的統稱。它起源於19世紀末的西方,具體技術分析工具的發明者也多是西方人。

然而在這些五花八門的工具中,K線圖卻是為數不多東方逆襲西方的例子。其起源可以追溯到明治維新以前的日本,在美國通常被形象地稱為「candlestick chart」,系從日語「ローソク足チャート」(蠟燭圖)直譯而來。

中文中的「K線圖」一詞,雖然既不形象又不對應原文,但也是從日語誤譯而來:「K線」音譯自日文漢字「罫線」(kei-sen),因為日語「罫線表」一詞指行情圖表,並不專指k線圖。這個張冠李戴的翻譯,最終因簡單好記不脛而走,成了一個讓世界人民莫名其妙的中文詞。

在前現代的日本,為什麼會產生K線圖這樣的金融分析工具?

原因在於,在1615年日本統一後的經貿中心大阪,興旺的大米交易逐漸發展成為了高度複雜的金融投機活動,進而催生出分析價格動向的需求。

這一時期的日本封建制度中,將軍、大名、家臣等各級宗主在發放俸祿、賜封土地時,都會換算成大米來發放。相應的,農民也一律上繳大米為租稅。因此,大名、將軍乃至武士階層的主要收入,都是佃農繳納上來、或再作為俸祿發下去的實物大米,很不便於交易流通。

此外,德川幕府還要求各地大名輪流赴江戶(今東京)參覲將軍,他們因此經常需要全家遷居,還要在江戶維持排場,花費極為不菲。

這種情況下,從大名到整個武士階層都急切需要將手中的大米變現,結果大阪的「米市」便高速發展起來。

大名變現年貢米的方式,是在大阪設置名為「蔵屋敷」的倉庫,以拍賣的形式銷售大米和其他年貢物資,由特許商人競拍購買。

蠟燭圖,東方逆襲西方的技術革命


· 大阪名勝「舊黒田藩蔵屋敷長屋門」,即黑田藩藏屋敷的大門。此建築已名列大阪府「有形文化財」(物質文化遺產)

不過,實物大米太過笨重,難以在各家倉庫之間輾轉騰挪,流通不便。結果,藏屋敷發行的倉單「米切手」(米票),便作為大米的等價物,開始在市場上流通起來,成了一種類似於銀票的有價證券。

蠟燭圖,東方逆襲西方的技術革命


· 江戶時代米票的影印件

隨著米市進一步發展,米票甚至逐漸具有了期貨合約的性質。由於人們多是用米票流通交易,而很少去提貨,急需融資的大名往往把下一熟乃至下幾熟的預期收成提前發行成米票,以致於市面流通的米票遠遠大於實際庫存。

如此一來,米票大都成了提不到現貨、需要到期交割的「空米切手」(「空」即無現貨之意)。因此,從1710年開始提供米票二級市場交易的大阪堂島米會所,便被有些觀點視為世界最早的期貨交易所。

蠟燭圖,東方逆襲西方的技術革命


· 歌川廣重所作《浪花名所圖會之堂島米市》(1834年左右)。此畫描繪的是堂島米會所收市時「趕人」的情景:幾名被稱為「水方役人」的會所差役提著水桶往交易場地灑水,以此提醒場內交易人員儘快結束交易離場。若還有人麇集不散,水方役人則會將整桶水潑向他們以強行終止交易。最後的交易被強行終止時的現價稱為「桶値段」(桶價),它會被作為當天的正式收盤價記錄下來

有了期貨交易,就會出現金融投機,而後來被譽為「K線圖之父」的本間宗久(1724-1803年;一說生於1717年),便是堂島米會所歷史上重要的大米投機商。


蠟燭圖,東方逆襲西方的技術革命

· 本間宗久像

K線圖的誕生


根據傳說故事,宗久生於商人世家,繼承家業後參與米市炒作而獲利數萬兩,後被排擠出家族,前往江戶炒作米市,結果屢敗屢戰終至破產,在寺廟閉關七日終於開悟,選擇大阪堂島重返米市,結果創造了連續百筆交易不敗的驚人政績,留下了「行市之神」、「出羽天狗」等名號。

這位頗具武俠小說色彩的財富英雄,最重要的遺產是一本名為《三昧傳》(又名《宗久翁秘錄》)的遺訓集,一般認為是他唯一一本口授親傳的著作,其它歸他名下的都是託名偽作。

宗久遺訓中,除了把握供需、季節、天候、時局等米市價格變量外,還有一套被提煉為「酒田五法」或「酒田戰法」的技術分析法則。由於這一貢獻,他被後人視為日本金融投機方法論的鼻祖之一。

不過,「本間宗久」是K線之父的說法卻法相當可疑,因為無論《三昧傳》、酒田五法還是其他託名之作,最初版本都是沒有任何圖表的,也沒有記載顯示他曾藉助圖表分析。

據日後將K線引入西方的史蒂夫·尼森(Steve Nison)的研究,K線可能並非在某一位人物手中橫空出世,而是由一代代行情圖表漸進演化而來,最後極有可能是在明治初年成形。也就是說,K線圖是一代代日本投資先驅「集體智慧的結晶」。

蠟燭圖,東方逆襲西方的技術革命


· 尼森在其第二本著作《日本蠟燭圖技術新解》(Beyond Candlesticks: New Japanese Charting Techniques Revealed, 1994)中勾勒出的K線演進路線(A-E)。在K線之前,每一代圖形都比上一代增加一個數據項。K線在保留上一代錨形圖所有數據項的基礎上改進了易讀性,提升了辨識效率

雖然本間宗久不太可能親手創制K線圖,但他創制的日式交易法,仍然遠早於西方的技術分析,而且其理論無疑刺激了分析圖表的誕生,因此說他是K線的精神之父並不為過。

早期的K線圖,與今天的版本仍有較大出入,如顏色就不是紅綠二色,而是依照紅為陽、黑為陰的日本傳統繪製。


蠟燭圖,東方逆襲西方的技術革命


· 符合日本傳統的早期K線

而且,出版商在印製K線圖時,出於成本考慮,一般不會給陽線套印紅色,而是選擇把陽線鏤空(即當中留白)來代替紅色。因此,陽線空心、陰線實心,就成為了K線適應紙媒的基礎方案,一直延續至今。

直到今天,很多行情軟件仍默認陽線為空心形態,儘管其外廓已經被套上了顏色。如果你吃不準某張圖或某款軟件遵循哪套分色方案(有時都不一定是紅/綠二分),根據實體是實心還是空心來區分陰陽,保證沒錯。

蠟燭圖,東方逆襲西方的技術革命


· 中國大陸主流的PC端行情軟件,K線顏色的默認設置多為陽線紅邊空心,陰線青色實心

蠟燭圖,東方逆襲西方的技術革命


· 彭博終端(Bloomberg Terminal)的K線顏色默認設置為陽線白邊空心,陰線藍色實心。當前多數行情軟件都可自定義K線顏色。出於追求界面風格的考慮,很多軟件裡K線的默認配色不再拘泥於傳統的紅-綠雙色,陽線也不一定是空心的。但空心的一定是陽線

在日本,自從1878年股市開市之後,K線圖就一直是最主流的技術分析工具,但此後一百年裡都未能在西方普及。

歐美世界也並非不知道K線圖的存在,早在1900年,西方技術分析之父查爾斯·道(Charles Dow)就曾介紹過這種日本圖表。此後,「蠟燭圖」也幾次被譯介到英語世界,但始終沒有引起過重視。

畢竟,在手工繪圖的時代,K線圖需要畫出方框和上下延伸線,陰線還需要塗黑,遠不如其他圖形便捷。

要真正走向世界,K線圖還要等上將近一個世紀。

進擊的K線圖


在西方,第一個真正將K線圖發揚光大的,是供職於美林證券的美國金融分析師史蒂夫·尼森。

1987年,尼森偶然間注意到,他的日本同事正在查閱一本行情圖冊,上面滿頁都是陌生圖形。經過同事解釋後,這種圖形及其相關術語和理論激起了尼森的莫大興趣,此後他便全情投入到對這種「蠟燭圖」的研習之中。

在發表多篇介紹K線圖的文章和論文後,尼森於1991年出版了《日本蠟燭圖技術:古老東方投資術的現代指南》一書,是西方第一本系統引介日本K線理論的專著。此後,K線開始在西方金融界大行其道,直到把多數西方原有的圖表分析工具都擠到邊緣位置。

蠟燭圖,東方逆襲西方的技術革命


· Japanese Candlestick Charting Techniques及其中譯本《日本蠟燭圖技術》,以及作者尼森

由於西方金融的全球影響力,K線在世界範圍內也普及開來,成為了圖解金融行情的首選專業工具。股票、期貨、外匯、債券等多數金融工具,都常用K線圖來表達其價格走勢。市面常見的行情軟件或電子交易平臺,也多以K線圖為主要的行情圖表。

然而,K線圖在西方雖然迅速大熱,但它並不能算是開天闢地的全新產品。1990年代以前的主流分析圖表「美國線」(OHLC chart),同樣能表達開盤價、最高價、最低價、收盤價這四項數據,而且也是將這些數據沿一根縱軸展開。


蠟燭圖,東方逆襲西方的技術革命


· 美國線的結構與K線類似。不同之處只是它以分列縱軸左右的短橫線,而非柱體上下沿來表示開盤價和收盤價

相比之下,K線何以能夠掀起這樣一場分析工具革命?

這首先與「日本崛起」的歷史背景有關。

1980年代中至90年代初,正值日本泡沫經濟巔峰,也是其經濟與文化影響力鼎盛之時。這個時期,美國人對各種日本產品趨之若鶩。

以汽車和電子產品為代表的日本製造,被認為優於美國製造;壽司、空手道、忍者等日本文化產品或符號風靡全美;美國人學日語成風;日式經營管理經驗廣為傳播。

K線作為既體現日本歷史傳統、又內含當代日本成功經驗的產品,其走紅堪稱水到渠成。

不過,這不足以解釋K線何以能長盛不衰,畢竟美國的哈日熱潮早已隨日本泡沫經濟的破裂而退去。

K線圖能夠風靡至今,最主要的還是其自身的優越之處,和1990年代技術變革的絕佳時機。

1980年代初,交易室中開始出現個人電腦和智能終端機,能夠實現報價和一定程度的數據處理與分析功能,並執行電子交易。

1987年的「黑色星期一」股災中,證券經紀人和做市商電話被打爆,有的甚至乾脆不接電話,致使大量委託交易無法及時達成,傳統人工交易的缺陷由此暴露無遺,結果自動執行的電子交易開始迅速發展。

從1990年代初到21世紀,越來越多的在線券商和傳統券商開始提供在線交易服務,在線交易逐漸成為了主流的交易方式。

憑藉速度快、成本低的技術優勢,在線券商對市場交易風格產生了深遠影響:單筆交易的時間成本和經濟成本都大幅降低,使得短線頻繁交易、乃至日內高頻交易都成為可能。


蠟燭圖,東方逆襲西方的技術革命


· 美股實行T+0制度,買入的股票當天就可賣出,當天買當天賣即所謂日內交易

短線交易顯然對交易者的反應速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傳統的「美國線」,因為不易辨識價格運動方向,影響用戶的分析效率,便無法再適應這種新技術時代的交易風格了。


蠟燭圖,東方逆襲西方的技術革命


· 美國線與K線圖的對比。相比之下,美國線對價格運動方向的表達不是直觀的,而是需要一個判讀過程:連綴縱軸左側表示開盤價的短橫線和右側表示收盤價的短橫線才能判斷是漲是跌。而短橫線往往太過短小難以分辨,尤其在圖縮得很小時。更何況單根線的上漲和下跌形態過於相似,一不留神就會混淆。而只要一根線發生價格運動方向的混淆,多線組合所傳達出來的技術信號就可能產生偏差,從而造成誤判

K線的降臨,恰逢其時地回應了短線交易者的痛點。它的價格運動方向通過柱體顏色直接表達出來,明晰直觀,也使整個圖形組合所表達出來的技術信號更為明確。

此外,K線的漲、跌兩種顏色反差強烈,極難混淆;表達開盤-收盤價格區間的柱體相當醒目,比主體過細、開盤價收盤價標記過小而識別困難的美國線要好用得多。

此外,起步於1980年代的行情圖表服務,也進一步推動了K線圖的普及。

所謂行情圖表服務,是服務商通過數據、軟件乃至硬件支持,讓客戶端實時顯示行情圖表的服務。1990年代以前,這項新業務並不普及,多數電腦行情繫統只能顯示文本,不能繪圖。

蠟燭圖,東方逆襲西方的技術革命


· 電影《華爾街》(Wall Street, 1987)劇照。這裡展現了1980年代券商交易室的典型裝備:桌上僅能顯示文本的電腦和牆上線性顯示行情數據的LED跑馬燈。當然,它們都是單色的

1990年代初,個人電腦上開始普及支持800×600分辨率真彩色模式的顯卡、支持1024×768分辨率的彩色CRT顯示器、以及成熟的圖形界面操作系統。行情圖表服務開始大行其道,K線圖正好趕上了這一當口,順理成章地攻佔了證券業的屏幕。

幾乎在同一時期開始試驗股市的中國,也和美國一起走進了K線圖的新時代。

1992年,大陸全面推進市場化改革的利好消息,立即在臺灣掀起新一波大陸淘金熱。其中,開發「錢鼠」行情軟件的偉利資訊股份有限公司,專門製作了適配大陸股市的「錢龍」軟件,並將其駐上海機構順勢取名為「乾隆科技」。

作為當時大陸行情圖表服務的拓荒者,錢龍一度幾乎壟斷了客戶端行情軟件市場,也成為了此類產品的奠基者,奠定了大陸股票行情軟件的基礎模板,許多功能、設定和頁面佈局一直沿用至今,K線圖也在其中。


蠟燭圖,東方逆襲西方的技術革命


· 1994年的電影《股瘋》中出現的錢龍軟件的畫面(軟件名稱在界面左下角)。可以看到其分時圖的界面佈局和數據分色顯示模式和今天的行情軟件已別無二致

在當時的大陸,技術分析、K線圖以及圖表化行情軟件都是聞所未聞的新鮮事物,別說股民,連證券從業人員懂的都沒幾個,這對錢龍的推廣頗為不利。

於是,乾隆科技的邱一平一口氣編印了《股市絕學天龍八部》、《細說錢龍股票致富秘笈》和《如何從股市中賺到一百萬》三本「內部教材」,配合軟件推廣,一時洛陽紙貴。這三本小冊子連同乾隆科技的講座和培訓,第一次向大陸股民介紹了技術分析,和當時最熱的工具「K線圖」。

大陸的K線圖從臺灣舶來,而美國的K線圖卻是自行學習、發展,因此二者從一開始就有非常明顯的差異,進而影響到了兩個國家股市的形象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