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对手,死却殊途:两位雄主的离去和春秋分水岭的到来

晋文公和楚成王的双雄会(四):生逢对手,死却殊途

生逢对手,死却殊途:两位雄主的离去和春秋分水岭的到来

城濮大战之后,不管是到达人生巅峰的晋文公,还是心灰意冷的楚成王,都将不可避免地迎来生命的尾声,而他们的结局冥冥之中也似乎预示了未来的走向。


回国之后二人都状态不佳,重耳有些迷茫,熊恽则是老了。

困惑:霸主并不好当

践土之盟的风光热闹之后,晋文公将重新学习如何履行霸主的权利与义务,时日无多的他来不及慢慢开展工作,只能在摸索中彷徨。

丁丑,诸侯围许。--《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许国不光当了楚国的跟班,开会还敢不来,毫无半点思想和行动上的觉悟,故而晋文公大会诸侯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他们的晦气。许国的确是个理想的祭旗对象,国小民穷,“贵为”男爵的他们甚至比楚国(子爵)还要卑微。于是这年冬天,十国联军将许国如铁桶般围了起来,史书上没有说哪座城池,搞不好那就是他们全部家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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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城墙坍塌之前先顶不住的却是重耳的身体,史书记载“晋侯有疾”,连卜官都请了出来,可见不是寻常的感冒发烧。病因自然是累的,继位五年以来可谓殚精竭虑,最近两年则在战车和帐篷里渡过,对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而言的确负担过重。

以曹为解。齐桓公为会而封异姓,今君为会而灭同姓... ...且合诸侯而灭兄弟,非礼也。

史官告诉他:问题出在了曹国身上,他们的国君过去虽然对您不敬,但那是私人恩怨,他毕竟是君上的同宗,周文王的后裔,齐桓公主持会盟而封异姓的国家,现在君王主持会盟而灭同姓的国家,显然是不能服众的;更何况君上曾给过他们复国的承诺,为何又在这里舞刀弄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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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途中在曹国被偷窥,梁子结得不小

重耳心里很不爽,向来恩怨分明的他居然拿不共戴天的曹爷没办法,话说这个变态已经吃了一年多牢饭了,却还精神倍棒,吃嘛嘛香。

但史官说的也很在理,他不得不履行上半年(城濮之战当年)的承诺,恰逢许国也有服软的意思,他索性带着联军在曹国又举行了一次会盟,欢迎曹许二国的正式入伙。

第三年,晋文公又找上了郑国的麻烦,原因也是没来开会,这一次他拉上的秦国作为盟友,两个霸主同时出马,其目的显然不止于立威。但没料到的是,一贯老实的秦穆公这次居然开了窍,被郑国大夫烛之武一番陈说利弊之后不告而别,还留了部分秦军协助郑国防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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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耳闻之长叹不已,好不容易忽悠来的援军转眼成了志愿军,此刻他对之前楚成王从齐国撤退的决定当感同身受:天时不在,何必勉强?

作为撤退的条件,重耳要走了郑国有名的贤大夫叔詹,这厮当年在郑文公决定不招待重耳时曾阴恻恻地建议索性杀掉以绝后患,也在仇人列表之内。

乃就烹,据鼎耳而疾号曰:“自今以往,知忠以事君者,与詹同。”乃命弗杀,厚为之礼而归之。--《国语.郑叔詹据鼎耳而疾号》

按照重耳的设想,这样的坏人应该用大鼎煮熟才解恨,而叔詹也非等闲之辈,不等重耳动手就做出慷慨就义的姿态,并抓住鼎耳大声呼喊:“从今以后,忠心耿耿事奉君主的人,都要落得和我叔詹一样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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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詹的自白

这回轮到重耳着急了,意思的我这个霸主没带个好头喽?无奈之下只好下令停止行刑,塞了一堆厚礼之后又将叔詹客客气气地送了回去。

原来霸主并不好当好当,重耳也倍感无奈,无形的道德枷锁令他不能任意妄为,曹卫郑这三大仇家不但毫发无伤,还得好好供着,几年来拼尽老命的东征西讨,仿佛有些斩获,仿佛又一无所得。

这也是晋文公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出征了,之所以郑国敢于爽约,在于得知了他病重的消息。

准确的说,陷入处境尴尬并是因为重耳的老病或者国力的不继,春秋的盟约从只能用来擦擦屁股,大家本来就各怀心思,谁又愿意天天给人当舔狗?不给面子才是常态。

另外,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之所以不能再上台阶,在于世上不再有熊恽和子玉君臣这样强大的注脚。

杀将:楚成王的昏招

在位四十五年,熬死了齐桓公,却没斗得过当年的座上客,熊恽心中无悔有恨,他知道有生之年不可能向中原发起挑战了。

在得到战败的确切消息之后,熊恽派人向子玉传了一句话:

申、息的子弟死伤太多,你要是或者回来该怎么跟父老们交代呢?(其若申、息之老何)

说来子玉的确该死,说了不能打却非要上,的确应该为此次失败负全责,而视王命而不顾更是赢了也要死的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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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走到一个叫连谷的地方后,子玉将自己囚禁了起来,静静等待着使者的到来,其实楚国素有覆军杀将的传统,而子玉的性格也极为刚烈,他之所以没有主动选择死亡只有一个原因:想报仇。

晋侯闻之而后喜可知也,曰:「莫馀毒也已!蒍吕臣实为令尹,奉己而已,不在民矣。」--《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晋文公庆幸楚国此后再无良将,惜楚成王却没有看到这一点,或者说有他的苦衷或考虑。想来能够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几乎全军突围,子玉的能力绝对不可小视,却带着遗憾先行一步。

楚成王的晚年过得有些浑浑噩噩,在放弃对中原的想法之后,他陷入了历代先王“要么干大事,要么不做事”的怪圈,通俗点说就是昏庸。


不久之后,两位雄主都将迎来生命的尾声,过程和结果却又截然相反。

出殡牛鸣:犯晋国者,绝不放过

楚斗章请平于晋,晋阳处父报之。晋、楚始通。--《左传.僖公三十二年》

公元前628年春,楚成王主动派使臣出使晋国,两国恢复了外交关系,自此重耳放下了最后的心结,这位传奇一生的英雄于当年冬天去世。按计划他应该葬在晋国公室的起家之地曲沃,而送葬的队伍刚刚走出绛都的国门,突然棺材里传来一阵毛骨悚然的声音,听上去很像牛鸣(柩有声如牛)。

不知所以的晋国上下请来了太史郭偃,这位国宝级人物从晋献公时代就开始了先知般的预言和点评,他告诉众人:

君命大事。将有西师过轶我,击之,必大捷焉。

西师自然是秦军,姑且当郭偃是认真的,可为何重耳死了为何还要下此命令呢?其实早在前年围攻郑国时秦军不告而别,晋文公当时虽然表达了体量,却用“这个家伙”(夫人)来称呼他的姐夫、岳父和曾经盟友秦穆公,此番显灵可以理解为怨气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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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披麻戴孝的送葬队伍迅速换上漆黑的铠甲,在殽函之地全歼三万秦军,回来之后面不改色地继续送葬。这是给一代霸主最合适的葬礼。

历史有时候就是这样神奇,活着的时候什么仇都没报成,死后反倒出了一口恶气。

楚王的诅咒:欲求熊掌而不得

不同于中原严格的嫡长子继承制,被称为“蛮夷”的楚国从无相关规定,从上到下都认可胜者为王的准则,剩下的才是最强的,比如熊恽的祖父楚武王就是抢了侄子的王卫,而楚国的气质也如同这看似不合理的规矩一般凌厉而残酷。

只是没想到,一代雄主楚成王也将遭此厄运,而弑君者反而无出彩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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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蜂目,说的是眼睛很大,黑眼珠却很小

早年曾有人说太子商臣“蜂目豺声”,所谓相由心生,必然是个残忍的人,但熊恽当年不听劝,临到晚年突然不满意起来,还动起了换储的念头。

冬十月,以宫甲围成王。王请食熊蹯而死。弗听。--《左传.文公元年》

孤注一掷的商臣带兵包围了王宫,楚成王请求吃一顿熊掌再死却未能如愿,这位与齐桓晋文两代霸主分庭抗礼的南方之王终以跟三国袁术类似的境遇(求蜜水止渴而不得)下自缢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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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臣的名声一直不好,却能够一击得手,可见这几年的熊恽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英明神武的楚王了。

丁未,王缢。谥之曰:「灵」,不瞑;曰:「成」,乃瞑。

被不孝子送上“灵”的谥号,熊恽自然是死不瞑目的,商臣不得已修改为“成”,这也是他最后的倔强吧。而《逸周书》上说“安民立政曰成”,却忽略了楚成王开疆拓土的赫赫武功,加之后世还有荒淫著称的汉成帝,最多算个中谥吧。


两大霸主相继去世的同时,时代的气质也在悄然改变。

奇怪的会盟

《春秋》记载了鲁僖公二十九年(前631年)一次不伦不类的会盟:

夏六月,(公)会王人、晋人、宋人、齐人、陈人、蔡人、秦人盟于翟泉。

按照平等对话的原则,与会者要么全是大夫,要么全是国君,上次践土之盟天子亲临已经是严重坏了规矩,这次却是错的离谱。

首先,组织者晋文公没有出席,估计是病的不轻,他派了狐偃作为代表,并再次邀请了王室大夫参加。重耳的这个举动显然是吸取了上次的成功经验,礼法规定王室卿士与诸侯平级(理论上),但诸侯们显然并不傻,后面一串的“某人”意味着大家来的都是大夫。唯一当场的国君是消息不够灵通的鲁僖公,原文中“会王人”前面实际上省略了一个“公”字,这是孔子表达不满的专属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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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这也是第一次有大夫主导的春秋会盟,虽然事出有因(晋文公病笃),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意味着大夫们开始行使国君的部分权利,此后将愈演愈烈。

“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论语·季氏》

孔子的意思是:国家政权不归鲁国公室已经五代,落到大夫手中也有四代,所以鲁桓公的三家子孙都嗝屁了。翻开史册,自宣公(前608年-前591年在位)起鲁国国政就被操纵在以季氏为首的三桓手中,孔子担任司寇时曾试图改变却被请出了国门。

也就是这时候开始,世人不再盲从于礼乐,鸠占鹊巢的逆袭也开始上演,最终以三家分晋和田氏代齐事件到达顶峰。

霸主的特权

殽之战后,秦国与楚国结成联盟共同对付晋国,后者则将齐国加为好友,除开吴越两国的昙花一现,两大集团的对峙成为了未来一百多年的时代主旋律。

这也意味着,霸主的养成变得简单:只要干趴对手,王室的胙肉和诸侯的朝拜就将如期而至,齐桓晋文时代的表面文章或者道义上的要求,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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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时候霸主的权利与义务又究竟何在呢?

子木谓向戌:「请晋、楚之从交相见也。」

赵孟曰:「晋、楚、齐、秦,匹也。晋之不能于齐,犹楚之不能于秦也。楚君若能使秦君辱于敝邑,寡君敢不固请于齐?」--《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这是公元前546年第二次“弭兵会盟”事件所达成的协议,所谓弭兵,就是晋楚双方打累了都不分胜负,而诸侯们不愿再受刀兵之苦,索性邀请双方坐下来讲数。“从交相见”的意思就是双方的小弟从此要认晋楚同为霸主,从此需要向双方朝拜并交纳贡品,唯有齐秦同为大国,可以不交,但也没得收。

至此,以保卫中原为己任的霸主成了专门收保护费的恶霸,居然还有两个。也可见晋楚两国之前打来打去,争的也是保护费的专收权。


至此,晋文公和楚成王的双雄会系列即将收尾,前面三篇虽然没能拿到一个青云奖励,但笔者仍然写得意兴盎然,只是纠结于对二人的评价早就融入前文,该怎么收尾才好呢?

结语: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如果不是史册上不容置喙的记载,我们很难想象一个流浪十九年,满头华发的老头子还能够回国继位,甚至亲上战场参与争霸,也不能理解他们在酒局上的别样风流。虽说晋文公在城濮略占上风,但楚成王也是堪为对手的,如果不是立场问题,我想他们一定能互为知己。

此后的春秋依然是二人后代的天下,公元前607年,熊恽之孙楚庄王熊侣饮马黄河,达成了先祖问鼎中原的宿怨,而晋国则在绝大部分事件把持着霸主宝座,一如二人当年的差距。

生逢对手,死却殊途:两位雄主的离去和春秋分水岭的到来

而从文化角度来讲,成功维护礼乐文明的晋国却陷入了大夫专权的“小春秋”,曾经忠心耿耿的家臣后裔将国君架空,最终毫不留情地瓜分了巨无霸一般的晋国;而楚国自庄王接受王孙满“江山在德不在鼎”的教育之后反而展开双臂拥抱了中原的礼乐制度,到了战国时期已经更中原诸侯傻傻分不清楚了。

一言蔽之,蛮夷不再是蛮夷,而礼乐之邦则开始变得道貌岸然,所谓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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