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偉大的糾錯
昨天的天氣，和被病毒汙染的紐約，有點匹配度。三月的清晨，天空飄了些許的雪花，轉而成雪珠，再化為雨水，在春寒疾風中灑落一天。
看紐約州長的新聞發佈會，庫默嚴肅的表情，也與天氣搭配。不過，看著他沉著的氣度，展示的危機管理能力，心中還是有一絲亮光湧起。尤其是庫默談到各種數據，並不看稿，也沒有提示器，娓娓道來，可知他是如何投入。這，不免令我想起，在電視上曾見鄂省巡撫接連出錯，對於所轄地區物資數字全然無概念之顢頇無能相。俗話說，時勢造英雄。紐約州長在月初果斷宣佈州緊急狀態，封鎖新若謝爾重感染區，之後和一向不合的總統合作，不遺餘力爭取聯邦資源，甚至逼總統予以各種疫情處置權力，獲得了民眾很高的讚譽。這個緊迫時刻，他沒有把心思放在虛浮的政治正確上，只做實事，展現了能力和風度。大家議論，覺得，紐約在911受到重創，當時有朱利安尼市長，力挽狂瀾，如今庫默也是好樣的。這兩位屬於不同政黨，也許平時得在乎黨派利益和觀念，但戰時，政黨姿態就是多餘的了。民眾期待的是辦事能力和胸襟氣度。
既然未定位為日記，作散記，就給自己放鬆了一天。正巧，加拿大詩友O-K Mom（岸芷汀蘭）來微信，說，把我寫的「首日封」，「一副牌才開打」，做到了她的有聲播放平臺，幾位朗誦師把讀這篇文字。我正翻閱張中行老的書，其中一篇，說言與文，即日常說話和寫作的關係，怎樣寫出自然如話的文字。張中行老的文字我一向喜歡，那種從容不迫說清事理的行文，明白暢曉，毫無黏滯，卻並不妨礙間或有文言的格調和詞語，非大家莫能為。這種掌握語言的能力，也是我要學習的。等朗誦播出，我也聽一遍，覺得對言、文的關係，更有一點親切的感覺。
思靜夜是武漢詩友。前幾天，把謝炯的疫情日記搬上了她的微信公眾號，後來也做了我的幾篇散記。思靜夜是一位出色的詩人，親歷武漢災難，過去的兩個月寫了不少詩文。現在，把目光投注紐約，把紐約尤其是美國華人疫情下的狀況，告訴中文讀者，是很有境界的。我因此把以後的散記都請她在「思途散記」發表。
接連兩天的微信信息，除了紐約華人捐贈本地，就是微信圈成為信息集散地，不同觀念的人在圈中，散打、對壘、搏擊，展示中西武功，各自傷痕累累。當然也不乏名人效應。比如，「價值觀的撕殺比疫情還殘酷，日化大佬葛文耀連退兩群」。其中有這麼一段話：
南京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丁帆前天這樣說：大災面前，價值觀念的撕殺要比疫情還要殘酷無情，許多友情、親情和愛情在陷入了硝煙之中，一切皆以啟蒙與反啟蒙為界線。
退群是一種方式。我自己也經歷了、或者經歷著那樣的殘酷。此外還有被踢出（群主恰好是廝殺戰場的另一方）、潛水（話不投機，或者被一度圍攻，但尚留一點牽連）。雙方當事人認為自己在正確的一邊，是人之常情，但也不必爭辯個水落石出。畢竟，世界上最難的事情，是心平氣和地反思。否則就不會有啟蒙與反啟蒙為界線之說了。其實，以價值觀區別人類，是嚴力和我一直在討論的話題。遠在疫情發生之前，去年開始就就此對話。我在午夜時分把丁帆教授這段話發給嚴力後，就去睡了。早上看到他答覆說：
「卡在生死時刻，連帶出的必然是生存的價值觀念，因為安慰形而下的最好的物質條件也顯得毫無意義了。」「但深刻的價值觀形成後，和平的景象再次依賴物質層面呈現，循環不止，戰爭更是歷史上經常出現的例子。這也是人性本身天生侷限的功能，結論早就有了：每個人在每天甚至每件事上都面臨的修養考驗，無法一勞永逸，但能讓修養變成後天形成的習慣。」
如果說，葛文耀退群的「宣言」道出了一個現象，丁帆教授的概況觸及了人類（這裡尤其是華人，包括太平洋兩岸的中國人）撕裂的原因，那麼，嚴力的分析，可為鞭辟入裡。價值觀一直存在於人群、小團體之中，但浮出水面見真章，則因於生死關頭。然而，從人類宏觀歷史看，和平、戰爭，是不斷循環的，價值觀的顯晦，也因此交替不息。也許，一旦此次疫情塵埃落定，分裂和對立，會漸漸平復，即使有衝突，也會在風花雪月中一笑而過。但下一次災難，或者就在那微笑和假意寒暄中，逐步醞釀。作為有思考的作家藝術家，嚴力一直對我說，要把修養變成習慣。我的理解，這是有意識的用力的修為，化為無形的且不著力的過程。這正如藝術家所造之境，以自然為高明，往往經歷了一和化繁縟為簡約的過程。
假如論物資層面的富有，此世界非比爾·蓋茲莫屬。但偏偏是他，在疫情之際，冥思苦想，如何超越物質，反思人類和地球、與生命的關係。今天網上傳播最廣的就是他的一篇文字，翻譯成中文，「Covid-19真正教會了我們什麼？」蓋茲說，病毒之害，提醒人類迴歸生命的本質，平常日子的價值，家人的重要，以及合作互助精神，更重要的是，「許多人認為新冠病毒的疫情是一場災難，但我覺得這是一次偉大的糾錯。它是為了提醒我們我們似乎已經忘記了的重要教訓，是否再次吸取教訓取決於我們自己。」這些話由一位世界首富和慈善家說出，肯定會有更多人傾聽吧？
陽光再次燦爛，花草迫不及待綻放，並不管疫情；窗外的麻雀、藍松鴉和「紅衣主教」各自鳴唱，急於尋找伴侶，延續生命，他們更不顧及紐約人的心情。我想，蓋茲把疫情看作一次偉大的糾錯，病毒背後有某種精神的原因，一定是出於一個有信仰者才會有的智慧。從這個宏觀角度說，新冠病毒的起源，傳播的責任，以及堅強的抗疫之戰，就屬於技術性層面的東西了。人類對自身生存價值、方式的糾錯，重新認識和地球、萬物的關係，才是更加本體性的。
記錄一下美國中文電視發佈的紐約疫情：
紐約州長庫默週二（3月24日）召開記者會宣佈，截至目前，紐約州共檢測了91270份新冠病毒樣本，新增12906份。確診患者增至25665例，新增4790例。其中紐約市14904例，新增2599例。威切斯特郡3891例，新增997例。庫默表示，疫情高峰可能比想象中來得更早，而且比想象的感染人數要多，14-21天內，疫情就會達到峰值。
紐約，處於兩軍決戰的前夜。
2020.3.24
邱辛曄，生於上海，移居美國三十年。復旦大學中文系畢業，古典文學專業碩士。曾任上海三聯書店編輯。留學美國後獲多種學位。
現從事公共圖書館管理與服務，擔任皇后公共圖書館系統中法拉盛圖書館副館長。紐約華人作家筆會副會長，法拉盛詩歌節執行委員，北美書法家協會理事。在中國大陸、臺灣和美國出版了近十種著作，包括個人詩集《深洞》。曾獲美國國會眾議員和紐約市議會、紐約市主計長等頒發的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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