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喆隽:未来焦虑与历史意识

郁喆隽:未来焦虑与历史意识

本文作者:郁喆隽,创合汇商学院哲学与东方领导力学习坊导师,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宗教学系副主任,德国莱比锡大学哲学博士。主要研究领域为西方哲学与宗教学。因为讲课生动风趣,充满智慧,他被同学们称为复旦大学“哲学小王子”。


一、未来已来?


二〇二〇年悄然降临。曾经觉得那是一个极为遥远的年份,而如今我们已经身在其中了。


依稀记得在三十多年前,读过根据叶永烈先生写的科幻小说《小灵通漫游未来》 (少年儿童出版社 1978 年)改编的同名连环画(杜建国、毛用坤绘,辽宁美术出版社 1980 年)。中国本土的科幻作家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所憧憬的二十一 世纪是什么样的呢?为了怀旧就去上网搜 了一下,不料居然发现有人把其中几页翻拍了下来(感谢新浪微博@麦伢 maiya):他想象未来的学生上课时,一边看银幕,一边用心听老师讲课,不用着急记笔记;有一种叫作“写话机”的电子仪器,可以把 老师的话变成文字,自动记录下来。当时的科幻,对如今的人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科幻感了:大中小学里使用投影已经是家常便饭,但是老师还是坚持让同学着急记笔记,只不过大学里差不多每人一台笔记本电脑,在电脑上记笔记而已。


小说中,未来的人使用一种“半导体电视电话机”,上面有一块荧光屏,从荧光屏可以看到对方的一举一动,并听到讲话。今天的我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手机就是这样一台“半导体电视电话机”,手机上很多软件都可以用来视频对话。这似乎印证了一句话:未来已来。很多人对未来的想象都集中在特定的功能上,而这些功能是人们对当下无法实现的愿望的投射,却很难具体地设想实现这些功能的底层技术,例如互联网和移动终端。当然叶永烈也没有想到,手机的功能远远超出了电话和电视,还有第三方支付。


郁喆隽:未来焦虑与历史意识

叶永烈设想未来的城市里有陆上、水上、天上和宇宙四个交通警察局。除了宇宙是由人当警察之外,其余都是机器人。如果违反了交通规则,机器人会立即用照相枪拍摄下来……当然,未来的城市被描绘得秩序井然,“车辆”虽然在道路上、水上和空中行驶,但是各行其道,畅行无阻。这些幻想已经部分地实现。很多车主也已经对违章拍摄习以为常,但是收到罚单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而在不少城市,开车出行也不是一种赏心悦目的体验。高科技没有解决堵车的难题——有意思的可能并不是那些已经实现了的科幻,而是那些没有实现和实现时出现“偏差”的科幻。


在《小灵通漫游未来》中,为数不多的尚未实现的未来之一是天气控制——如果想要晴天,就让飞机喷一点消云剂;如果想要雨天,那就进行人工降雨。另外一个方面是饮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很多作家都预计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不用一日三餐,而只需要一天服用一粒高浓度的营养药丸——服用之后可以精力充沛地去完成一天里各种各样的工作,甚至是体力劳动。然而似乎这是人们最不愿意接受的想象,我们依然热衷享受美味佳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大概是存在于人性中的,而和技术无关。不过最近的一个新闻似乎也揭示了另一种可能:人造肉开始上市。人造肉背后隐藏着一个哲学问题,如果它的口味、营养成分和天然肉没有太大区别的话,你是愿意选择人造肉,还是天然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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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来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科幻作品,不得不感叹作者的想象力。我们似乎已经活在科幻的世界中了。

二、未来焦虑


每一个人都会产生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担忧,例如我是否可以考上理想的学校,我能不能被某公司录取,我会不会和某个心爱的人共度余生……不确定是未来的本质属性,恰是因为未来未来。人类仇视的是过去的确定,因为过去无法改变。时间的涓涓细流似乎在介于过去和未来之间的现在那个点上凝固了,而“现在”纤细到无法把握。我们现代人的这种焦虑感,个体的焦虑,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没有办法把自己放到时代的大洪流中,或者说思想发展的脉络当中,从而产生一种拖欠或者失位的感觉。


大概每个仰望过星空的人都会产生这样的感叹:宇宙实在是太大了,我实在是太渺小了!人类肉眼可见的星体大约只有六千多个。而现今能够看到的星体的光,可能是它们几万年前发出的。在这样宏大浩渺的宇宙面前,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又有何意义?在人类有限的历史之上,一定还有更为超越和崇高的规律,例如中国古人所讲的“道”,以及古希腊人所说的“逻格斯”。古人用“宇宙意识”来称呼这种仰望星空的感受。不过很多人在仰望星空之后,仍毅然决然地回到卑微的俗世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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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大多数时候,一个人陷入自己的焦虑情绪不能自拔,如果能够跳脱开当时当地,用一个更宽广的视角,或者从更加长远的时段来看待自己,可能就会消解这种焦虑感。所以让我们回头看看历史。


三、哲学—世界观的焦虑


最后来谈谈深层次的焦虑,我把它称为“哲学和世界观的焦虑”。现代人都很向往一种生活方式——农夫、山泉、有点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似乎这是一种古代人的生活样式。但问题是,古代人不焦虑吗?其实,古代人没有我们现在那么先进的技术,没有手机,没有自来水,没有煤气,没有抽水马桶,生活得很辛苦。不过这些都是技术层面的,在世界观层面,古代人的确没有现代人焦虑。


世界大部分民族的先民都曾经认为,这个世界是永恒、稳定而和谐的。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宇宙观就是这样的典型。亚里士多德把世界分为两个部分,以月亮作为一个分界点。月上世界就是那些永恒的星体,它们在正圆形的轨道上运行。而月下世界就是人类的所在,那是有变化的。月亮本身有阴晴圆缺,所以以它作为一个分水岭。在西方,亚里士多德的世界观统治了大约一千七百年。在这一千七百年当中,西方人都觉得这个稳定的世界挺好的。此外,西方历史上的“逻格斯”和中国古人讲的天道,也让人在自然规律和人伦之间建立了一种对应和交感关系——认为不管是宇宙星辰,还是人类社会,都有一个终极的道理,任何人不能忤逆。这些都是轴心时代的文明产物。


此外,时间—历史元叙事的变化会带来不同的焦虑感。人们看待历史,大致有三种元叙事:退步 / 堕落论、进步论和循环论。退步论认为,人是越变越坏的,整个历史的演化是从最好慢慢退步堕落下去的。比如,古希腊神话当中的黄金、白银、青铜、英雄、黑铁五时代说,是典型的退步说。基督教中的“失乐园”是比较特殊的堕落说:由于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忤逆上帝的意志,彻底破坏了人—神的契约,所以之后的世世代代都要去修补这个关系。这也是“原罪”的来源。接受退步论的心理后果,是必然要去寻找一个“黄金时代”。既然现在没有过去好,人就想要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曾经“最好的”时代。但是有时候“黄金时代”也是当代人构建出来的,我们将我们的不满和怨恨留在当下,而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投射到过去。伍迪·艾伦导演的电影《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2011)就讽刺了这样一种黄金时代情结。巴黎街头的某个角落,在午夜可以穿越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巴黎——当时的巴黎绝对处于一个黄金时代,画家、文豪、诗人、作曲家云集在此。但是,很有讽刺意味的是,几乎所有穿越过去的人最后都逃回来了。他们发现,那些画家、诗人虽然创造了不朽的名作,却根本无法相处,都有无法言说的怪癖和秉性。


郁喆隽:未来焦虑与历史意识

进步主义恰恰是我们现代人焦虑的一个主要原因。因为“进步”这个词本身只有形式内容,却没有实质内容。进步是没有止境的。明日复明日,进步了还可以更进步。所以说,进步是给现代人穿上的一双“红舞鞋”——必须跟随着“红舞鞋”起舞,直到累死为止。消费主义、技术发展和资本增值的内在要求结合在一起,使得现代人的生存意义被稀释乃至被彻底抽空了。

四、现代人的“一体三魄”


未来焦虑其实是一种现代性的内生的症状。从世界观的角度来看,古代人大致像一个母亲腹中的胎儿——我们很多对世界的认识未必是完全真实的,但是这些世界观像母亲的子宫一样,把我们保护得很好。但同时,这样一种保护意味着它是一种蒙蔽状态。与此相反,现代人都被迫做一个赤裸裸的、顶天立地的人——他要自作主张,自我立法,追求自由、个性,但同时这也意味着,不再有任何世界观可以来保护他。现代人被抛到世界上来的时候,没有使命,没有目标——一个人需要为自己寻找使命和目标。甚至也没有什么绝对的对错善恶,自由抉择其实是一种重负。问题是我们可以选择不做现代人,做回古代人吗?我们还能回到那种婴儿在母体中的状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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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面对着“一万年未有之大变局”。为何是一万年?一万年差不多是已知人类文明的长度。相对于宇宙演化的两百亿年,一万年就是一瞬间而已。但是恰恰在这一万年中,我们创造出了地球表面如此辉煌的文明。而刚好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时候,人类第一次具备了从根本上进行自我改造的能力——基因修改技术虽然还不成熟,但已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现代人都是“一体三魄”的怪物:我们首先享用着后现代的科技产品,并乐此不疲;其次,我们同时却纠结于当下现代的生活方式;最后,很多人一心向往前现代的田园牧歌。这样一个“一体三魄”的怪物有点像古罗马神话中的三头恶犬——三个头想往三个方向去。现代人很多的焦虑就来源于这种分裂。


或许正如著名的科幻小说家威廉·吉布森所说:未来其实已经到了,只不过分布得不均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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