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的“不二法門”——記《風眼》新書分享會

半年前,在秋日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強忍著犧牲午休釀成的巨大睏意來到靜圖,參加孫顒老師新書《風眼》分享會。講真,在此之前,我從未聽說過孫老師的大名,也不曾拜讀過他的作品。之所以願來湊這個熱鬧,完全因為他名字裡的“顒”字。

人生境遇之偶然,往往奇妙而不可說。許是一抬眼,便看到一朵投影波心的雲;許是一揮手,便撥開一簇寫滿惆悵的花枝;許是一轉身,便留下一段綺麗動人的風流香。而我對”顒“字,也有這種奇妙的偶遇之情。小時候翻宋詞選,因不認得這個字,特意在字典上查來,得知有“仰望”之意,便順帶著把它所在的《八聲甘州》一詞背了下來,從此對柳三變的長調愛不釋手。

也正因這個顒字,我有幸聆聽了一場十分精彩的講座。在窗外懸鈴木婆娑起舞的光影裡,孫老師回溯了他與文字結緣的前半生。

創作的“不二法門”——記《風眼》新書分享會

一、小人物與大歷史的偶然聯結

孫老師說,剛恢復高考時,他還因知識分子上山下鄉運動,在崇明的農場裡做連級幹部,主抓宣傳。消息傳來,得知自己因屬於“幹部”級別而沒資格參加考試,異常沮喪。然而在那個年代,人的服從意識極強,難過兩天也就從消沉中走出來了。大隊裡恰有青年人報考,他熱心地幫人家複習,主講寫作技巧。

就這樣,一晃幾個月過去。臨考前兩週,忽然得到消息,國家放開政策,他又可以參加考試了!而此時,已來不及準備數理化,他只好放棄了心愛的理工科,轉而學文。兩週突擊複習,考上了華師大中文系,和葉辛、張抗抗等人成為同學。事後他回憶起來,自己的文章是77屆高考作文中最好的幾篇之一,應當是一文定乾坤。

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知道,是小平同志的一句話讓他有了這樣寶貴的機會。小平同志看到高考報名的四項條件之後,說了句不要有這麼多限制,於是居住在遙遠的崇明一角的他也搭上了春天的列車。這多麼像“逆蝴蝶效應”啊, 亞馬遜叢林裡掀起一陣巨型風暴,最後化作一絲微風抖動了蝴蝶的翅膀。

然而,聽孫老師隔著漫長的半生去敘述,我忽然覺得他最應當感激的,是那個從不放棄的自己。如果他因資格所限,自怨自艾消沉墮落;或者因眼紅別人的機會,而不肯出手相助,那麼即使最終時刻得到了一紙赦令,恐怕也於事無補。

人生裡的機會從來不是一望即知的,它們大多時候隱藏於密林深處,無跡可尋,讓你懷疑是否存在;甚至偽裝成斷崖絕壁,面目猙獰,喝退膽小之人。“事在人為”絕不是一句空話,只有當你努力到了某種程度,才有可能在絕望之境開出希望之花。

二、“創作”的不二法門

孫老師進入華師大時,已經28歲,然而在同學間還屬中等年紀。他之前發表過一些文學作品,小有名氣。學校及周邊的政治氛圍日漸寬鬆,讓他感受到了風向的變化。

他開始轉變寫作風格,寫自己真心想寫的東西,並慢慢認清,文革那些年自己都是稀裡糊塗混過來的,別人說什麼就聽什麼,別人指向哪兒就往哪裡走,根本沒檢視過對錯。

這時,有掌權者找他寫批判大走資派的文章,他裝病認慫,愣是沒接。幾個月後,掌權者遭到清算,他因未曾參與而倖免於難。事後想想挺可怕的,四人幫勢力明明已是強弩之末,卻還敢公開跟中央叫板,幸虧自己在政治上有覺醒,有見解,否則要賠上前途性命甚至家族。

重大歷史關口的選擇,往往影響著人一生的走向。

他入學之後就想出書,手裡攢了幾篇稿子,卻一直沒有出版社肯要。後來趕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來上海尋找思想解放的小說,一投即中。78年底接到出版通知,信中還邀請他參加79年1月在北京召開的全國小說會議。

他喜不自勝,拿著邀請函去系裡找老師請假,老師卻說,學生嘛就應該安心讀書,不許外出參加這些亂七八糟的活動。幸好當時華師大有兩位泰斗級人物:徐中玉和錢穀融,他們在校報上發表了支持年輕人勇於嘗試,甚至可以冒失一點的文章,幫他爭取到了去北京參會的機會。

孫老師說,年輕人真是給點陽光就燦爛啊,前輩們的無私給予,哪怕只有小小一點,也足夠滋養一顆上進的心。以至後來,他對於年輕人也毫無保留地支持,這就是傳承的力量。

北京的大會令他受益匪淺,那時許多左派作家(如王蒙等)剛被放出來,第一次在公開場合露面。與他同房的,是一位蘇州老作家,在當地很有名望。

老先生很有舊時的風範,剛見面時不肯講話,熟悉之後才點撥幾句。句句直指要害,啟發很大。

“年輕人有熱情,想寫的內容多,很好。但是你在鄉下待過很多年,應該知道漚肥的道理,創作和它差不多。你不能看見什麼寫什麼,而是要把素材封在腦子裡發酵,一個素材發酵時,還需抓緊收集其他素材,日子久了,你會發現,可能有兩三個素材在發酵中慢慢融合,這樣就能得到很好的作品。”

孫老師後來嚴格按照這個方法執行,果然在寫作路上越走越順。他說,創作的“不二法門”就是:發酵+融合。人與人在智商上的差別並不大,何況全中國幾萬名作協會員,都是聰明人,憑什麼你的作品更好一點?因為你把兩個(及以上)好東西放到一起了呀!

三、這是一個“有辦法”的時代

孫老師認為,雖然現在的年輕人工作節奏快、壓力大,甚至揹負沉重的房貸,但依然比三十年前幸福,因為這是一個“有辦法”的時代。

大學畢業後,他32歲,已在上海結婚,並剛生了兒子。然而分配工作時,還得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崇明農場才是他的歸宿。他深知自己的身體早被當年繁重裡的農活累垮了,根本支撐不住,於是四處奔走,求一個留下的機會。最終得到上海文藝出版社青睞,成為一名編輯。

工作三年,他憑藉出眾的才華和良好的機遇,成為了出版社社長,然而擺在面前的還有一個個棘手的問題,比如主持修訂99版辭海時第一次用彩圖,不斷有老同志給各級領導寫信,反映這部書中對某些詞語的定義違背了XX原則,舉報之多,不勝其擾。再比如說社內一個他很倚重的編輯,因為無房沒法兒結婚,打算辭職去深圳發展。他多次挽留並幫忙想辦法,然而即使是社長,也無力在上海籌措到一間10平米的婚房。

孫老師說,現在認為天經地義的事,在當年可能是離經叛道的;現在認為輕而易舉的事,在當年可能是難以逾越的。計劃經濟時代,要什麼沒什麼,很多時候你只能束手無策;搞市場經濟雖有弊端,比如激發了人性中的慾望和貪婪,但也會激勵你去做成一些事情——這是一條讓大家都覺得有希望的路。

現在想來,的確如此。今天的我們比父輩更有辦法,可以選擇居住的城市、從事的工作,並有充分的資源和條件發展自己的愛好。然而,這也恰恰是這個時代最殘酷的地方——它不給你留任何逃避的藉口。你沒法兒將頭埋進沙子裡裝鴕鳥,不看不聞自在安逸。它時刻讓人清醒地認識:所有做不到,都是你自己的原因。

時隔一個多月,去回憶這樣一場講座,本應困難重重,幸而有筆記做支撐,每句話都言猶在耳,歷歷有聲,並帶給我一種奇異的安定(可能是素材在發酵?)。時代發展太快了,風雲際會,瞬息萬變,沒有什麼能稍稍駐足。你時常覺得力不從心,即使拼盡全力仰望,也只能在它輪轂攆過的飛塵裡,隱約覓得一點痕跡。然而,回頭看,已然走過的路是那樣嚴整端肅,脈絡清晰。這也正是聽智慧長者講生平帶來的啟發。

我常常安慰自己,所有的躁動不安,所有的彷徨焦慮,都是因為身處變局之中,無法平心靜氣地對待。然而,這也正是年輕的寶貴之處啊,你有無限的希望,無限的可能,才會因每一落子而戰戰兢兢。

待到千帆過盡,塵埃落定,攜一壺酒,袖一片雲,月明之夜聚二三好友,細數前塵。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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