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

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

本书是一部微观历史,在以雷明远为中心的故事中,我力图也向读者展示川西平原的风土、社会、组织、管理、经济、政治,等等。可以负责任地对读者说,虽然我在本书中注入了文学式的深描,但是所有的故事和描写,都是有出处的。对自然生态的描述,更多来自我 自己亲身的体验。成都周围的许多乡场,我在少年和青年时代都去过,而且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作为“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也在成都平原的乡村安家落户,在竹林下的茅屋中,在煤油灯下,度过了许多日日夜夜。没有想到,这些亲身的经验,在几十年后,居然成 为我撰写本书的第一手资料。

在本书中,我尝试把文学式的描写和严谨的历史研究结合起来,并力图在两者间寻求一个平衡点。在讲述故事的来龙去脉的同时,我尽量详细地给出资料的来源。读者朋友从本书的注释中,不但可以找到资料出处,也可以看到一些相关的阅读书目或知识背景。

历史的研究,需要具有宏观和微观(甚至更细的划分,例如中观)的视野。有一句英语俗语:“魔鬼在细节之中”(The devil is in the detail)。在研究历史的时候,细节经常可以给我们展示不同的面相。犹如观察一个生命体,从外观看大局固然是必须,但是对内部机体的认识、细胞的分析,也不可或缺。甚至经常表面上我们看到的是正常的机体,但是通过对血液的解析、显微镜下对细胞的观察,却能看到完全不同的面貌。例如,过去我们讨论 1949 年“大转折”的时候,基本都局限在解放军对大城市的接管,对新政权怎样控制乡村并不清楚。袍哥在新政权来到四川之前,几乎控制了农村社会,本书从袍哥的覆灭展示了共产党如何深入乡村的过程。

我对袍哥的兴趣,开始于 1980 年代,并持之以恒地收集有关的记载。在 1993 年出版的关于长江上游的社会史《跨出封闭的世界》中, 我对这个组织有一个比较初步的描述,后来在《街头文化》一书中, 我讨论了袍哥和街头政治的关系,在《茶馆》的研究中,我分析了袍哥 “吃讲茶”在地方权力和控制中的作用。

本书所使用的最核心的资料,是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学生沈宝媛1949 年在成都郊区一个叫“望镇”的地方所做的田野调查报告(见附录 3)。沈宝媛的这篇报告在 1946 年作为她的毕业论文完成以后,虽然一直列在燕京大学社会学系毕业论文的目录中,但再也没有人提到过。直到大约十年前四川大学李德英教授在北京大学查阅资料时,看到这篇论文,她知道我一直关注袍哥的文献,便给我复印了一份。当时我正集中精力进行 20 世纪成都茶馆和公共生活的研究,虽然觉得这份资料非常有用,但究竟应该怎么使用也没有进行认真思考。这样,这份资料在我的书架上搁置了近十年之久。

2014 年初夏,在我第二本关于茶馆的英文书稿交给出版社以后,我全力以赴地投入袍哥的课题,认真阅读从 1980年代以来我收集的关于袍哥的各种资料,包括沈宝媛的这篇调查报告,并开始起草论文《乡村秘密社会的多种叙事——1940 年代四川袍哥的文本解读》,准备参加 该年 10 月在四川大学召开的“地方的近代史:州县士庶的思想与生活” 学术讨论会。在这篇论文中,我是把沈宝媛的报告作为五种关于袍哥 的文本——档案、社会学调查、小说、回忆录和文史资料——之一, 来考察和使用的。

这年夏天,我作为华东师范大学的紫江讲座教授,给思勉人文高 等研究院讲授“新文化史”的讨论课,课上指导学生阅读了《屠猫记》《马丁·盖尔归来》等新文化史的代表性著作。在指导研究生阅读这 些经典著作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微观历史在中国研究中还没有 任何作品问世的问题。或许有几本书可以算是初具微观史的研究取向, 罗威廉(William Rowe)的《红雨》从一个县的角度,写 700 年湖北麻城的暴力史;而沈艾娣(Henrietta Harrison)以山西乡绅刘大鹏的日记作为基本资料,勾画他作为儒生、孝子、商人、议政者、农民各种身份 的生活。另外,史景迁(Jonathan Spence)的《王氏之死》,可以算开微观眼光研究中国历史之先河。该书写于 1970 年代。微观史在西方还没有兴起,虽然在意大利和法国已有这方面的研究著作,但也都还没有译成英文。史景迁的写作方法非常接近今天微观史学的方法。这本书从写地震开始,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自然灾害怎样影响到人们的生活以及生态的变化,妇女的生活,寡妇如何生存,如何教育子女,还有家庭的暴力,等等。但是限于资料,史景迁到最后一章才写到王氏。从严格意义上说来,它还不算真正的微观史。

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

微观历史在中国之所以没有得到发展,一是方法论的问题,正如我在一篇讨论“碎片化”的文章中所说的,中国的史学传统过于讲究宏大叙事,历史学家认为要讨论关系国计民生的大题目,研究才有意义。二是资料的缺乏,中国没有像欧洲宗教裁判所那样的系统资料,再加上战乱,关于地方社会和社会生活的详细资料非常之少。三是中国的史学传统注重国家、帝王和精英的记录,一般民众往往被忽略了。因此,我们今天试图重建过去的基层社会和生活,面临着相当的困难。

当我反复阅读和分析沈宝媛的调查报告的时候,特别是接触到我们对袍哥所知甚少的那些细节的时候,我开始逐步感觉到,我可以以这个报告为基础,参阅其他档案、个人回忆、官方文件、私人记录、报刊 资料等,写一本微观历史的著作。因此,我决定把开展多年的关于袍哥 研究的一个比较宏大的题目《袍哥:一个秘密社会的历史与文化》暂时搁置下来,先完成这本规模较小的著作,这便是目前这本《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由于袍哥问题已经在我心里面酝酿了 30 多年,因此这个微观史的计划进展非常顺利。英文书稿给斯坦福大学出 版社后,首轮便通过了外审,几乎不需要任何大的修改,这是我所出版的英文著作中最顺利的一本。

为了更有效地将沈宝媛的报告作为历史资料来使用,我希望对调查者和所调查的地方有更多了解,特别是她文中的“望镇”实际是什么 地方,是我最关切的问题。如果能够找到她本人,这个问题可以说是迎刃而解,说不定还可以了解到没有写入报告的关于雷明远及其家庭的细节。不过我对此也并不抱太大希望,毕竟已经是七十年前的事了。

2014 年夏天,我开始了寻找沈宝媛的努力。当然,搜寻是从互联网开始的,令人欣慰的是,在网络新闻报道中,我发现她竟然是中国图书馆学奠基人沈祖荣先生的女儿,她的家族还在中山大学设立了奖学金。媒体报道中沈宝媛最后的露面是 2012 年出席奖学金的颁奖仪式。后来,我从中山大学图书馆馆长、沈祖荣先生传记的作者程焕文教授的博客里,了解到他和沈宝媛有联系,还在 2001 年访问过沈祖荣的故居。通过程教授博客上留下的地址,我给程教授前后发了两封电邮,但是两个星期没有回音。我心里面有一种紧迫感,按年龄算,沈宝媛应该至少 90 岁了,我觉得不能消极等待。

我立刻与中山大学人类学系的朋友麻国庆教授联系,希望他帮助联系程教授,很快就收到了麻教授的肯定答复。7 月 27 日,程教授发来电邮,告诉我沈老太太家里的电话号码。又经历一番周折,得知沈老太太已移居东莞,并从她女儿那里拿到了电话号码。7 月 28 日上午9 点左右,我打电话到东莞,终于能够有机会和沈女士直接交谈,我怀着很大的期盼,也有一点紧张。但结果令人失望,整个通话时间可能最多两三分钟,在我表明致电的意图后,从口气上看,老人并不愿意就此事被打扰:“我现在年老体弱,记忆力急剧衰退,已经完全记不得 过去的事情了,就不要耽误你的时间了,好吧?”既然如此,我不好强 求。对此我感到深深的遗憾:如果我在十年前开始撰写本书,情况将 完全不同,我将有可能直接听到沈老太太对往事的回忆,无疑将使这本书更全面、丰满,收集到更多的信息,为本书赋予更鲜活的色彩。

当然,我也没有完全死心。8 月 13 日,我又打电话给沈宝媛的女儿,希望了解她的妈妈是否讲过当年考察的故事,如果能够有所斩获,也多少能弥补沈老太太记忆力衰退的遗憾。……也就是说,1945 年夏天,她到“望镇”考察的时候才 21岁。我又请她帮忙向沈老太太请教:一,是否记得进行调查的真实地点?二,是否记得雷明远的真实姓名?三,是否知道雷明远在 1949 年以后的情况?另外,关于这次调查的任何其他资料或事情我都有兴趣。但均无下文。

看来,无法通过沈宝媛及其家属得到多少信息了。其实,我对这个结果还是有一定准备的。不要说 90 岁的老人,就是我自己这个年龄,对几十年前的人和事,很多已经印象模糊了。只能寄望于从文本——也就是沈宝媛于七十年前写下的报告——出发,展开对雷明远其人、他的家庭和 1940 年代川西袍哥组织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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