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被群起而攻之的導演,繞不開羅曼·波蘭斯基 。
去年兩大電影集會,影人對其的憎惡與不滿溢於言表。
威尼斯電影節評委會主席盧奎西亞就表示,本屆影節若有波蘭斯基的影片放映,自己不會到場。
之後,其作品獲凱撒獎12項提名引發眾怒,整個董事會被迫辭職。
這還不算完,《燃燒女子的肖像》導演及主演中途直接離開凱撒獎頒獎禮,而室外的群眾更是遊行抗議。
誰是波蘭斯基?
那部反映二戰個體命運悲劇的電影《鋼琴家》,大家肯定不陌生,他就是導演。
而如今波蘭斯基臭名昭著於被指控誘姦少女的罪行,媒體對其控訴已從上世紀延續至今。
遭抵制的是他的新作——
《我控訴》
真·雙關諷刺加成。
《我控訴》的故事同樣改編於真實事件:德雷福斯冤案。
一個沒有叛國的人,被誤判為叛國罪。
因一封寄給德國駐巴黎武官施瓦茨的書信,法國上層便將罪名施加在時任法國炮兵長官的德雷福斯身上。
重點是德雷福斯的猶太人身份,使得法國此後12年陷入反猶主義的騷亂中。
好在新任法國反間諜處處長皮卡爾的上任,案件有了轉機。
他發現德雷福斯關押期間,情報流出仍未中斷,並在一系列調查中發現德雷福斯的冤情。
雖證據確鑿,結局也是正義得伸,但在當時的法國,上至政府軍界,下至報業大眾,還分裂成兩派加以爭論,甚至還有為此離婚的夫婦。
說得這麼歡,問題來了——
“我控訴”,到底在控訴什麼?
首當其衝的是民粹主義。
開場大遠景,落在民眾以及軍官的看客視角。
象徵國家權力的軍隊,與代表國家意志的人民,對德雷福斯評頭論足。
下對上絕對的依附,以及民眾對於國家判決不假思索的全盤接受,暗示的恰恰是民粹主義。
對於審判的暴力反應,很多電影會聚焦上層,但《我控訴》更多對準於民眾,而不是軍隊。
當左拉寫出文章提出德雷福斯是冤枉的觀點時,民眾打砸搶,燒燬左拉的著作。
當軍隊長官走上法庭前,左右的民眾高呼國家意志的勝利。
此處,沒有絕對的強權,而是由烏合之眾撐起的民粹主義浪潮。
其次,影片矛頭指向種族偏見,即反猶主義思想。
德雷福斯事件引起最大風波是民眾對猶太民族的歧視。
當對於某一意志的思維開始佔據主導,那麼某一權力就會積累,積累到一定程度,會對其他權力體系造成傷害。
這在民族方面,體現為某一種族對其他種族的詆譭。
歷史上,普法戰爭失敗後,法蘭西第三共和國雖然成立,但極不穩定。
於是,上層加緊意識形態的宣揚,將猶太人和德國人視為法蘭西的敵人,對共和國的顛覆有著重要作用。
儘管法國境內的猶太人受到法律保護,但民眾心中仇恨的種子已經開花結果。
這也是德雷福斯事件的思想根源。
這又引向對權力主體的控訴——官僚集權。
皮卡爾新官上任,看到的不是列隊歡迎的盛況,而是一個在那打瞌睡的看門人。
保密機構的門衛睡著了,誰又來守護法蘭西的大門?
所謂的機密也沒有什麼值得保密的,別人想進來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當皮卡爾到達二樓報人員的工作室,這裡與樓下門衛的環境形成一種空間上的上下對立。
皮卡爾有一個反覆的動作——始終打不開辦公室裡的那扇窗。
所處的上層,密不透風。它的保密性僅對於外界,象徵上層信息的不透明,不公開。
室內陳設昏暗,不見陽光。既然都是上層在調查,那麼德雷福斯事件的真假與否也只有上層說了算。
調查出的不是真正的公正,而是絕對的“公正”。
正如導演在拍攝時所提到的初衷:
“通過這種方式,人們可以瞭解其與當今世界正在發生的事情的相關性——對少數群體的迫害、安全偏執、秘密軍事法庭、失控的情報機構、掩蓋真相的政府和狂熱媒體的景象。”
既然要表現的內容明確了,那麼——
電影如何呈現這一控訴的呢?
波蘭斯基以懸疑片見長,但《我控訴》帶給觀眾的絕不是解密的揪心,而是一種較為客觀的古典主義敘事風格。
這很容易聯想到《鋼琴家》,畢竟兩部影片的基調都較為壓抑。
但《鋼琴家》呈現的是波蘭斯基以往的個人化表達,它是用男主的視角去觀看大主體。
無論是《怪房客》裡對鄰居產生妄想的小哥,還是《羅斯瑪麗的嬰兒》中的女主視點,都如出一轍。
到了《我控訴》中,這種主體感被削弱了。
我們沒有看到太多德雷福斯在島上的流放生活,其重點在於對被控訴對象的聚焦,以及皮卡爾的前後奔波。
哪怕是呈現皮卡爾在控訴過程中的據理力爭,給人的感覺也是不夾帶私情的剋制。
客觀性的觀感,最先體現在景別的運用上。
人物出場時,多用中景、近景別構圖,攝影機則處於觀看的位置。
另外,冷靜壓抑的影調所勾勒出的景深質感,以及四方的框架構圖中的大遠景,人物總擠在一起。
宏大歷史下,凸顯的卻是人的渺小與無力,以及對強權的不可逆。
其次是空間的運用。
拿《我控訴》中的三個重要場景來分析:
辦公室,法庭,教堂。
辦公室永遠是昏暗的,窗戶是打不開的,至於真相,也是難以尋求的。
法庭的戲,勝在構圖。
低機位仰拍群眾擁擠地分散在法庭外兩側的鏡頭,以及畫面中心皮卡爾與元帥的焦點位置。
兩側的不穩定,以及中心的穩固,在皮卡爾那是兩側向中心的壓迫,到了元帥那則是中心向兩側的震懾。
莫名的民憤,以及上下集組成的極端民粹集權,不言而喻。
而教堂,起到的是對神性的降解。
一開始,教堂裡的信徒坐在靠前的位置,皮卡爾作為政府間諜部門的人員,坐在靠後的位置。
然後,信徒離開,神父也從門內出去。
這時,傳遞情報的人出現,皮卡爾上前拿取信件。
象徵神性道德的神父離開後,被控訴的上層才敢你方唱罷我登場。
片中還有一些場景化的意象互文,比如小樹林。
被僱傭的殺手暗殺了為德雷福斯作證的律師。
當皮卡爾追逐他到了樹林時,樹枝阻擋住了去路。
影片忽然向觀眾發問:這個時代,真的還有正義可言嗎?
最近看《海賊王》,裡面有兩位海軍大將分別代表兩種正義:
赤犬代表的“絕對正義”,與藤虎代表的“真正正義”。
前者,只要是海賊就全部殲滅,甚至站在了道德的陰暗面;
後者,只要自己做了違背良知的事,哪怕對方的身份是海賊,自己也會鞠躬賠禮。
當下國際局勢,民粹主義抬頭,我們口中的正義,更多是絕對的正義,而非真正的正義。
極端感性的“我覺得”,代替了沉穩理性的“我認為”,這就讓很多事淹沒在冤屈中。
《我控訴》的故事,結局呈現出的“真正正義”,卻有著羸弱的表現。
德雷福斯被釋放,遇見皮卡爾,本以為要聊感謝,沒想到對方還在糾結於審判中存在的不公現象。
昏暗室內,只有一絲陽光照射進來,不是代表民粹的絕對正義,但也絕非真正正義的完全彰顯。
社會灰色的地帶還是存在的,但就像皮卡爾說的那樣:“我盡了我的職責!”
不知道頭頂的藍天會明亮到什麼程度,但“我做過,我不後悔”,便是對正義最好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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