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宪益:从此胸中无块垒

杨宪益:从此胸中无块垒

(晚年杨宪益和夫人戴乃迭)

我看过的关于杨宪益最好的评论,乃是诗人黄灿然的寥寥数语:

见过多少生死,经历多少毁誉。最后剩下烟酒二友,生命已是炉火纯青,也接近万念俱灰。他们(指杨宪益与英国诗人奥登)把能量彻底消耗,剩下余烬。这意味着他们已充分发挥自己的才智。反观晚年高朋满座者,背后不免有一种未燃尽的遗憾。

杨宪益似乎要散尽家财——他的藏书都送人了,连同手上的戒指——方可无憾。但老人家的智慧与学识则无法散尽与人,此为无可奈何之事。

杨先生的外甥女赵蘅不同意黄灿然的“杨宪益未免令人有晚境凄凉之感”的说法,她认为,有她们这些亲人在身边,杨先生绝无凄凉。这也是亲人最正常不过的反应了。

说来奇怪,杨宪益最后的十载春秋,我却满眼只见大雪覆盖的北平。尹丽川说:“一下雪,北京就变成了北平。”似乎只有雪后的北平才能配得上杨先生的气度。也许是赵蘅的几幅素描画,画的就是冬雪京师之景,给我印象太深的缘故。

小金丝胡同(杨先生晚年在此度过)雪掩柴门,赵蘅踏雪迤逦而来,照顾舅舅的起居,听老人说话,给老人画像,也记下来老人晚年生活的点点滴滴。

杨宪益每天的生活是吃饭、聊天,看病,接待各路访客。

老爷子虽然声称不再工作了,但也说了不少关于文学翻译的话,时常指点后辈,也聊现当代的作家和名人。老爷子忆往的内容,便成了宝贵的第一手的文史资料。

有时候别人聊得热火朝天,老爷子抽着烟却不吱声了。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两只肥得走不动道的大花猫蜷伏在他的脚下。窗外不远处就是热闹的后海和烟袋斜街。

偶尔老爷子也参加聚会,郁风和丁聪的米寿庆典他去了,在场有很多名流。“太热闹了,没意思。”他说。我想,老爷子看见老友丁聪沈峻夫妇,也许会有所触动。赵蘅多次提到舅母故去后,舅舅念叨她、为她赋诗的情形。

杨先生在英国认识戴乃迭,喜欢上了这个英国姑娘。“她会抽,我总是在口袋里装包烟。她抽,我也就抽了。我的抽烟历史就是这样。”

杨宪益:从此胸中无块垒

(杨宪益和戴乃迭)

杨先生的酒却与爱情无关,大概是天生擅饮吧。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就是杨先生入狱前没喝完的那瓶酒,杨先生对“乔迁”深牢大狱无甚感觉,但他惋惜那半瓶酒。

2002年冬天,有一次范用请杨先生等人吃饭,杨先生一个人喝光了两瓶酒,一瓶五粮液,一瓶威士忌。“他说谁都不喝,都打开了,带不走。”再也没有了牢狱之虞,杨先生可以稳稳当当地喝了。大家都不敢深劝老爷子,虽然烟酒对他身体不好。我觉得,过度依赖嗜好,烟也好,酒也罢,要么是以此为生命支柱,要么是看透了这臭皮囊。

杨先生有诗云:“何必天天要唤医,酒精泡起更相宜。一头钻进玻璃罐,免得将来化骨灰。”他查出患有前列腺癌后,“大家都心存侥幸希望弄错了,只有舅舅满不在乎地说,上次体检他就知道了。这有什么,无所谓。他说。”

赵蘅说:“老人所经历的苦难和不公正,被他本人轻描淡写到惊人地步,他一生做出的巨大贡献,也被他说得同样轻描淡写,让我们这些听者都感到汗颜。”

八十岁时,杨先生写了一首七律,颔联和颈联写道:“位卑不敢忘国忧,病愈重听捉放曹。从此胸中无块垒,无须会上发牢骚。”老人家的块垒早被杜康浇没了,牢骚也如香烟一样,散入云间看不见,只是忧国忧民还在那几百万字的译著里,沉甸甸地坠着……

选摘自《悦读者:乐在书中的人生》祝新宇(瘦猪),出版:九州出版社

本“无一字无来处”的名人八卦集锦,一本“断章取义、六经注我”的书评荟萃。从无人不知的莎士比亚,到比较小众的布考斯基,从古代的陶渊明,到当代的双雪涛,以书论人,以书论书,作者都臧否出了新意,虽为一家之言,却有惊喜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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