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沒有比它更美好的事,也沒有比它更艱難的事


《活著》:沒有比它更美好的事,也沒有比它更艱難的事

1994年由張藝謀導演、葛優和鞏俐領銜主演的作品《活著》勇闖第47屆戛納電影節,拿下多項大獎。電影中葛優飾演的主人公福貴令人唏噓的一生給觀影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電影作品的成就,往往離不開原著作品的基礎。作家餘華於1993年創作的同名作品《活著》,發表後,在不同的地區均獲得了高度評價,對於許多人來說,《活著》一定是一部感觸很深的作品。

誠然,閱讀文學作品需要感性的理解,只有與其共鳴,才能體會到這些作品所蘊含的思想和表達的思考。那麼,這部《活著》究竟為何會給我們帶來那麼多的觸動呢?

直到我細讀第四遍結束的時候,情不自禁對書中的人物、命運百般思考,才下了決定,不管是否能夠在這篇文章中將這部作品如庖丁解牛般地分析,至少應該嘗試著梳理一下接觸這部作品以來的感受,與大家分享,共同去挖掘這部作品之所以吸引讀者,其背後獨特的魅力所在。

《活著》作為一部敘事類小說,其語言看似平淡,卻蘊含了巨大的力量,厚重的悲劇敘事讓讀者為之沉浸。這正是本文想要分享的:

《活著》在敘事手法上,有著獨到的一面——這也正是它能夠震顫無數讀者內心的原因。


一、如泥土:樸實無華的語言風格

第一次讀到餘華的《活著》,是在初中的語文試卷上,有這樣一段節選文章:"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貴的老人時,是夏天剛剛來到的季節……"。但彼時沉迷於玄幻小說的我,習慣了誇張綺麗的語言,對於這類試卷上的節選文章,向來是不太感興趣的。

可是,當一路順著段落讀下去的時候,浮躁的心卻被這些平靜而溫和的語言鎮住了。"該幹活了。老人說著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向池塘旁邊的老牛喊了一聲,那牛就走到老人身邊低下了頭……慢慢地,田野趨向了寧靜,四周出現了模糊,霞光逐漸褪去。"隨之而後的閱讀題,更是讓我陷入了深思,至今猶記得有一道分析題是這樣問的:

"小說中老人與牛的形象有哪些相似之處?本文名為《活著》有什麼含義?"

如今我已經無法得知當時的我在試卷上寫下了怎樣的答案,可是這篇節選的文章卻用它樸實而有溫度的話語寫出了平淡的鄉間生活中蘊含著的自然規律,讓人不禁思考:"活著"到底是一種什麼滋味呢?

《活著》:沒有比它更美好的事,也沒有比它更艱難的事

第二次閱讀這部作品,是在高中的一堂語文閱讀課上。在那個"疲於奔命戰高考"的高中年代,因為緊張的學習而變得急躁的心,卻總能被作者餘華樸素的文字而打動,那些實誠的文字能使人沉靜下來。在這樣平靜的語言風格之下,卻往往又能在平淡中驚起思想的滔天巨浪,這部作品總能讓人思考著:"活著",對於福貴來說,是忍耐還是反抗?意義何在?還是說"活著"本身便是一種值得品味的狀態?

餘華雖然沒有給出答案,但想必在讀完合上書本的那一刻,每個讀者都有屬於自己的感悟和答案。

二、如螺旋:"活著"與"死亡"交織的張力

《活著》的主題無疑就是"活著",是關於"生"的體驗和感悟,然而這部作品的一大妙處就在於作品名稱和內容描述的反差,以死寫生。小說雖然名為《活著》,但大多都將與之相反的"死亡"作了淋漓盡致的描寫:

福貴的爹,在糞缸邊上摔死;


福貴的娘也在病榻上悲傷地死去;


福貴原本生龍活虎的兒子有慶熱心腸給別人輸血,被活活抽死;


女兒鳳霞在嫁給二喜後,以為苦日子終於到了頭,可沒過多久就死在了產床上;

《活著》:沒有比它更美好的事,也沒有比它更艱難的事

老實的二喜隨後也在工地上被兩塊石板壓死;


福貴的妻子家珍也因為女兒的死去而一睡不起;


最後就連小孫子苦根,也因為吃豆子而撐死……;

對於死亡的描寫如此密集,卻不使人覺得重複,反而在一個接一個的死亡中,在巨大的藝術張力之中,讓讀者慢慢體會"活著"的意味——死亡,死亡,死亡,或許只有面臨死亡的時候,人才會思考"活著"的意義吧!

《活著》:沒有比它更美好的事,也沒有比它更艱難的事

在這裡,生死本為一體,我們既不必為獲得新生而感到歡樂,也不必為生命逝去而感到痛苦。猶如主人公福貴,一路走來,亡家喪妻,身邊的人相繼來到又紛紛離去,抓得再緊,也不免如此走過一遭,最後與一頭老牛做了伴。

  餘華反覆聲稱,他寫這部小說時找到了如履平地的感覺。作為一位先鋒派的作者,曾經長期沉浸於"幻覺和暴力",但這部作品卻以樸實的語言,以"死亡"來書寫"活著"的意義,這很顯然是在迴歸傳統,述說"苦難"這個避不開的話題。

三、如暖陽:由暴力敘事到溫情敘事的轉變

先鋒文學以及餘華前期的作品當中,"冷漠敘事"或"暴力敘事"是書寫的一貫方式,然而在這一部作品裡,餘華對小說的敘事有了更深刻的領悟。

在主人公福貴的一生中,雖有有萬斤的重壓,但是從他輕鬆的述說當中,讀者完全感覺不到災禍接踵而來的壓抑感,取而代之在福貴身上體現得是一種歷盡千帆歸來後的平靜感,原來"活著"本身就是一種生活。

餘華的表達在這裡並不感到冰冷:

寫福貴:"老人黝黑的臉在陽光裡笑得十分生動,臉上的皺紋歡樂地遊動著,裡面鑲滿了泥土,就如佈滿田間的小道。"


寫二喜:"二喜穿著中山服,乾乾淨淨的,若不是腦袋靠著肩膀,那模樣還真像是城裡來的幹部。"


寫家珍:"她心裡不樂意也只是輕輕說一句:又不是風吹大的。"

整部作品的基調是悲涼而充滿苦難的,然而作者的語言確實親切樸素而飽含溫情的——含蓄而意味深長的描寫、直白樸素的言語表達、細膩的人物刻畫,無不激起讀者心中溫情的漣漪。

《活著》:沒有比它更美好的事,也沒有比它更艱難的事

又如上文所說,作品在講述一個又一個人物的死亡時,並沒有採取血腥和暴力的描繪,而是用一種無奈淒涼的氛圍,向讀者展示命運的跌宕起伏。

這正是作者寫作風格的轉變。早期的餘華作為先鋒派的代表,文風尖銳,擅長運用荒誕的情節和怪異的人物設置來抨擊現實,表達對現實的反思甚至是質疑,如《十八歲出門遠行》和《四月三日事件》。

我們可以節選幾段話來體會一下早年作者的表達風格,讀者可以非常明顯地感覺到跟《活著》語言的不同之處:

《動脈敘述》:"動脈裡的血'譁'地一片湧了出來,像是倒出去的洗腳水似的。"


《一九八六》:"破碎的頭顱在半空中猶如瓦片一樣紛紛落下來,鮮血如陽光般四射……溢出的鮮血如一把刷子似的,刷出了一道道鮮紅的寬闊線條。"


又如《世事如煙》中將幻覺現實化,寫江邊的兩個釣魚人總是不一會功夫就同時從江水裡釣上來兩條魚,而且沒有魚的掙扎和水的破裂聲。等到雄雞啼鳴之時,兩人齊刷刷地跳入江中。

可見,餘華雖然不是一位高產的作家,但他每一部作品都在用心創作,都在尋求突破。作為一個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他經歷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絕大多數重大事件,在目睹了新中國的飛速發展與變化後,他的思想從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這一代人的觀察和思考並不是靜態的,而是在不斷地發展不斷地轉變。

《活著》所採用溫情敘事,顯然是他在歷經諸多現實後,對現實生活進行重新思考之後的結果。在早先"先鋒派"的筆觸下,荒謬和歪曲成為現實的哈哈鏡鏡像,而在《活著》中,反倒是用最直接的方式直擊現實和讀者——用口語化的講述幽默的語言接地氣的詞彙,一步步地把真實的情景推向讀者。

  

四、如劇場:人稱變換帶來獨特的閱讀體驗

誠然,《活著》的大熱有張藝謀的功勞,但經典之所以為經典,其作品本身不僅在主題、內容上有獨特之處,在作品的敘述模式上也有較高的水平。

在麥田新版的序中,作者餘華寫道:自己原本想從旁觀者的角度來寫福貴的人生,可是寫作難以繼續,然而當用第一人稱來讓福貴自己來講述的時候,敘事開始變得無比流暢。

《活著》:沒有比它更美好的事,也沒有比它更艱難的事

《活著》採用的這種第三人稱和第一人稱結合的表達方式很好的彌補了單一敘事的不足。正如作者自己所說,以第一人稱單讓福貴自己講述自己的生活時,讀者往往會被"帶走",過分地沉浸在"苦難"中,卻忘了原本的主題"活著"。倘若用第三人稱來寫,似乎又顯得不痛不癢,難以達到作者想要表達的敘述效果,更加難以引發讀者的思考。

作品開頭以一個民間採風者的傾聽者角度,引出老人福貴的敘述,在自述之中穿插著採風者的評論,或讚歎或感慨,讓讀者不斷地變換角度,既使讀者隨著福貴的講述達到身臨其境的效果,又不至於陷入情節忽視了對主題的反思。這個敘述技巧的選擇,猶如風箏的線,一拽一放,讓讀者漸入佳境,達到了令人拍案叫絕的藝術效果,這樣的閱讀體驗是其他的作品所少有的。

  

結語:新寫實主義的突破

餘華始終不變的一個魅力就是他一貫的寫實風格

,而在《活著》當中,餘華對傳統的寫實主義做出了突破,實現了向新寫實主義的轉變,但卻又不拘泥於新寫實主義"還原真實生活"的要求,而是在歷史的真實和作品的虛構中,在虛實之間,達到了藝術的巔峰

《活著》:沒有比它更美好的事,也沒有比它更艱難的事

在作品當中,餘華並沒有過多地將焦點集中在時代的悲劇上,而是通過對瑣碎、日常的小人物的悲劇故事,把人生價值簡化為"活著",宣揚"活著"的哲學。作品中故事發生的年代本是一條時間跨度巨大的時間線,但作者

刪繁就簡,沒有從正面對那個時代的大事進行細緻的刻畫,而是巧妙地通過一個小人物的命運轉變來體現當時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反而把現實寫得更為深刻。在順境轉入逆境的變化之中,"活著"的意義逐漸浮出水面。

為"活著"而生活的背後表現出的正是面對苦難的隱忍和堅強。主人公福貴在困難面前的頑強掙扎,同樣成為能夠鼓勵讀者的力量和溫情。前半生的福貴是放蕩不羈的,但作者把這種光鮮撕破給我們看,此乃破;在後半段,福貴並沒有被苦難打倒,而是選擇堅強、樂觀地活著,此乃立。在大破大立之間,對於人生的思考緩緩駛出。

"生命"是一個靜止的名詞,而"活著"卻是一種狀態。當人生如主人公一樣被苦難的波浪推著前進的時候,沒有比"活著"更美好的事,也沒有比"活著"更艱難的事,我們該如何選擇呢?我們該如何面對自己、面對這個世界呢?我認為《活著》已經給出了答案,讀者自己也有了答案。

  正如作者餘華先生在《活著》韓文版自序中說:"文學就是這樣,它講述到了作家意識到的事物,同時也講述了作家所沒有意識到的,讀者就是這個時候站出來發言的。"

在苦中帶暖的人生裡,好好活著吧!因為,沒有比它更美好的事情,也沒有比它更艱難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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