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文彬|魯迅的“哀”與“怒”

路文彬|魯迅的“哀”與“怒”

憐憫(compassion)不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情感,它源自同類之間的共鳴,所以又叫作“同情”抑或“共情”。它既是給予對方的,亦是給予自身的,是命運作用之下的一種同病相憐感。可憐(pity)則含有某些相反的意味,甚至帶有輕視的成分。憐憫在某種程度上蘊涵著悲壯的情愫,可憐蘊涵的則唯有悲哀。這悲哀只是針對對方的悲哀,而非針對自身的悲哀,因此它總是不會令悲哀者感到過於沉重。孔特—斯蓬維爾對此作過這樣的表述,他說:“可憐是從上向下體會的感覺。憐憫則相反地是一種橫向的感情。它只是在平等者之間才有意義,或者不如說,更確切一點,它是在受痛苦的人和在他身邊分擔他的痛苦、從這時起與他相提並論的人之間實現這種平等。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沒有一定的輕蔑就沒有可憐,沒有尊重就沒有憐憫。”[i]

基於此,被憐憫者永遠無需因為憐憫者的存在而感到尷尬。他們之間的平等確保了他即使接受對方的憐憫,也不會因此受到尊嚴上的損害。恰恰相反,他對此種善意的接受,其實也是在以自己的慷慨來成全對方的慷慨,即以愛的表示回報愛的表示。由此說來,憐憫並不與愛相悖,愛本身所具有的憐惜情感使其同憐憫發生了親密的關聯。叔本華以為,“就其本質而言,純粹的愛就是同情”[ii]。憐憫不像可憐那樣宏觀、那樣善言、那樣理性,它永遠是即興和沉默的;因為它始終在聆聽,在不幸著他人的不幸、表情著他人的表情。完全為視覺衝動所裹挾的現代性情感的確如詹明信所說的那樣,是一種焦慮性體驗[iii]。它根本不屬於一種真正的關懷,在本質上它是冷漠的。所以,現代性情感所表達的關懷其實是可憐性質的。

在魯迅針對阿Q動用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情感中,充斥的恰是這樣一種可憐情緒。相對於“怒”而言,“哀”算是魯迅能夠給予不幸者的善意支持了。可是,由於匱乏愛的實質[iv],這種“哀”終究無法向憐憫轉化,而只能朝著可憐的方向退卻。阿Q這一形象之所以能令魯迅自己也懷疑其“心裡真是藏著可怕的冰塊”[v],應當說正是由他針對阿Q懷有的可憐情感所致。魯迅顯然是沒有意識到其“哀”之情感裡蘊藉著的“可憐”因子,故而始終對自己的這一善舉毫不懷疑。其實,就是在魯迅這裡,我們也可以看到可憐能夠激起的究竟是什麼:“在現在這‘可憐’的時代,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能生與愛,才能文。”[vi]除了憎與狠之外,可憐還會激起什麼呢?在祥林嫂(《祝福》)身上,我們同樣也不難發現魯迅那可憐性質的關心。只需看一看文本敘述者在祥林嫂死後的心情,我們便可把捉到後者在他那裡所喚起的可憐之“哀”:“然而我的驚惶卻不過是暫時的事,隨著就覺得要來的事,已經過去,並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說不清’和他之所謂‘窮死的’的寬慰,心地已經漸漸輕鬆;不過偶然之間,還似乎有些負疚。”這“負疚”正是阿倫特已然道出的可憐情感所含有的那種“置身其外的歉意”。

不過,緊接著,我們又會看到這負疚是如何消釋的: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籠罩了全市鎮。人們都在燈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靜。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聽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獨坐在發出黃光菜油燈下,想,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裡,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乾乾淨淨了。魂靈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我靜聽著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聲,一面想,反而漸漸的舒暢起來。

我無意否認文本敘述者“漸漸的舒暢起來”隱含有一定程度的反諷意味,但恰恰是這反諷說明了距離與冷漠的存在。有人指出:“可是,在《祝福》裡,當村民們盡情地‘鑑賞’(‘看’)祥林嫂的痛苦時,讀者又分明地感到,在這背後,還有敘述者的‘我’(以及隱含作者)在‘看’:用悲憫的眼光觀照祥林嫂被‘鑑賞’的屈辱與不幸,更冷眼嘲諷著‘看客’的麻木與殘酷。”[vii]沒錯,距離就是來自於這裡的“看”,因而這所謂的“悲憫”實質上亦即是可憐而絕非憐憫,故此它不可能不包裹著冷漠。事實上,文本敘述者打一開始便已試圖同不幸的祥林嫂保持著距離了,因為就在返鄉次日邂逅祥林嫂之後,他即刻離去的意念便驀地變得更加強烈了:“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這個中動因或許是出於歸來後的“無聊賴”,但是想到祥林嫂,這“無聊賴”就變成了“不安”:“況且,一想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於是,去意也就因這不安愈發的強烈了:

但是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彷彿懷著什麼不詳的豫感;在陰沉的雪天裡,在無聊的書房裡,這不安愈加強烈了。不如走罷,明天進城去。福興樓的清燉魚翅,一元一大盤,價廉物美,現在不知增價了否?往日同遊的朋友,雖然已經雲散,然而魚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個……。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這重複性的“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是不安的表示,也是堅決的表示;不安是因為歉意,堅決是為了距離,這隔著距離的歉意就是感傷。歉意可以逃避,而感傷卻大可不必,因為感傷情緒裡摻有快感的享用,可資玩味。它不像歉意那樣會給自身壓力,將自我禁錮在不幸者受難的現場情境之中;它不承擔什麼,僅是欣賞,僅是旁觀。不過和那些“看客”的欣賞及旁觀截然不同的是,它並不麻木,因為它畢竟是在“傷感”啊,儘管它明顯缺乏“熱情”(passion)。

透過文本敘述者之於故鄉和祥林嫂的逃離,我們體會到的是一種焦慮的情緒,這即是現代性的焦慮釋放。個體的敏感使其極易發現現實的不足,然而因為無力抑或無意,他並不設法改變這種不足,於是,他只能變得焦慮。但焦慮終究不屬於穩定性心理,故而他又必須儘快將其克服。結果,焦慮讓他為了克服焦慮而繼續焦慮。焦慮對於心力是一種極具消耗性的情緒,它會逼迫焦慮者隨時進行心理的轉移,以實現焦慮情緒的遺忘性中止。文本敘述者的逃離就是基於此種心理轉移的目的。可事實是,在他尚未離去的時候,他就已經提前順利完成了此種心理轉移:“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

路文彬|魯迅的“哀”與“怒”

除此之外,魯迅這冷漠的“可憐”還可在愛姑(《離婚》)那“彷彿失足掉在水裡一般”的窘境中見到,在“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孔乙己》)這對一個人命運的冷峻猜測中見到,在“單四嫂子是一個粗笨女人”(《明天》)這看似漫不經心的介紹中見到……其實,溫情在魯迅作品裡的普遍性匱乏,恰同他的這種“可憐”心態息息相關。可以發現,當他把筆觸轉向自我時,如《社戲》、《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等這樣的回憶性文字,他的溫情是毫不吝嗇的。只是,這樣的文字太少而已。透過魯迅籠罩在不幸大眾身上的“可憐”情感,我們應該認識到,現代啟蒙者給予國民的滿腔熱情,在消弭其與後者之間的距離上根本就是消極性的。因此,國民對於啟蒙者的隔膜,我以為在此意義上應由啟蒙者來承負主要責任。

只要我們能夠認識到可憐美德的真實意義,我們亦就不難理解波德萊爾何以要將行乞者狠狠打翻在地了。在他看來,即使是激怒也要比可憐對對方更有益,因為這才是療愈弱者自尊的有效方式。波德萊爾不想施捨,只想同對方分享,他必須要讓對方與自己平等起來。當被激怒的行乞者對其開始了猛烈還擊時,他卻欣慰地說道:“先生,‘您跟我平等了!’請給我這種榮譽,來跟我平分我錢包裡的錢吧;請記住,如果您是位真正的博愛者,當您的同行求您施捨時,您應當把我‘忍痛’在您背上進行試驗的學說在他們身上應用一下。”[viii]應該說,波德萊爾真可謂用心良苦,他的“兇狠”乃是對弱者真正的負責。較之中國現代啟蒙者之於民眾的“可憐”,我以為波德萊爾的“兇狠”更具人道價值。

路文彬|魯迅的“哀”與“怒”

[i]安德烈·孔特—斯蓬維爾:《小愛大德》第118頁,吳嶽添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2月版。

[ii]A.叔本華:《所有的愛都是同情》,李潔譯,《世界哲學》2005年第1期。

[iii]參閱詹明信《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劉象愚譯,載詹明信《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張旭東編,三聯書店/牛津大學出版社1997年12月版。

[iv]參閱路文彬《論魯迅啟蒙思想的歷史侷限》,《書屋》2003年第1期。

[v]《魯迅全集》第7卷第82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vi] 《魯迅全集》第6卷第405頁,同上。

[vii]錢理群:《〈祝福〉:“我”的故事與祥林嫂的故事》,載其《名作重讀》,上海教育出版社1996年7月版。

[viii]波德萊爾:《把窮人擊倒吧》,錢春綺譯,載其《惡之花·巴黎的憂鬱》,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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