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天还没大亮,那仁村的白塔前就有人来煨桑了,陆陆续续的,每家每户都有人抱着香柏枝来了,先在香柏枝的霭蔼烟雾里敬奉天际线的国瓦农吉神山,然后转经筒,转白塔,再在寺院门前磕头礼敬三宝。再然后,太阳出来了,先是照耀神山所在的山顶、山脊,再照亮远处的干热河谷,最后照耀到村子里来,照耀到白塔上来。
奚志农也早早的来了,还没来得及转白塔,已经被连续不断来问候他的人群围在了寺院门口,老人们汉话不好,只是笑眯眯地握着他的手,用云南话重复着两句问候:回来咯?身体好吧?他不断迎上去,用云南话大声地笑着回答:回来咯!身体还好哦!
前一天来的路上,因为修路,我们被困在金沙江边数小时,看着那些已经搬到江边来的新村和所谓的开发区,再说起那仁村的往事,奚志农只剩长吁短叹,“那个美丽的村子已经不复存在了。”
清晨,那仁村的白塔。白塔里燃起了香柏枝,神山和村子才算醒来。摄影/彭建生
20年前,他在那仁村拍下了一张著名照片,后来用作了美国《国家地理》出版的一本书的封面,封面上写着:地球上最后的净土。在那张照片里,阳光从云缝里洒下来,打亮了那仁村所在的整个坝子。村子里四十多栋独立的藏式房屋,点缀在青稞地织成的平畴沃野上。除了敞向金沙江方向的开口,村子其余方向环绕着貌美的原始森林,森林里尽是云杉、冷杉和适合松茸生长的栎树林。他在那之前一年——1998年的夏天来到那仁村,之前一直在野外拍摄野生动物——在可可西里拍摄藏羚羊,在白马雪山寻找滇金丝猴,第一次在一个世外桃源般美好的地方遇见一个村子,并被村子接纳——他是村子里第一个外来人,对他来说,那的确是地球上最后的净土。
更早前,1996年,为了保护白马雪山的滇金丝猴,奚志农引发了一系列全国轰动的新闻,最后有了当年的第一届大学生绿色营,也保住了200多只滇金丝猴的家园。
1998年夏天,那仁村的鲁茸带着八岁的女儿次里拉姆,走了两天山路才到德钦县城,在那里办完事,正准备继续走山路回来时,遇上正想来村子的奚志农,便一起坐保护区的车回来。他们翻过白马雪山垭口,穿过保护区,经东水回到金沙江边,再盘旋而上,一路爬升到海拔3
300米的那仁村。1992-1994年,当时还在云南省林业厅就职的奚志农,和白马雪山保护区的龙勇诚(滇金丝猴专家)、老柯(美国研究者)、钟泰、肖林(钟泰和肖林是保护区协作员)一起,在白马雪山展开了一项长达三年的滇金丝猴项目,沿途这些路都是奚志农熟悉的。有年春节,奚志农经书松去营地看几位兄弟,冬天雪大,走不了公路,也没有车,奚志农要背着20多斤的摄像机,走四天才能到。如果你今天路过这里,看着那些山,想象奚志农的背影在这漫漫大山里逶迤前行,还是只剩叹服……
一路都是荒芜的干热河谷,而且路那么险,那么远,随时都有跌到金沙江的危险,好不容易到了公路尽头,还只是新村,需要在那里住一晚,第二天一早起身,继续沿一道荒芜沟谷往上徒步六小时,才终于看到一座白塔,站在白塔边,一个绿油油的坝子出现了,几十座藏式房屋的屋顶上炊烟缭缭!本来是大理人的奚志农,从此一直说自己是德钦人,是那仁村人。站在白塔的那一刻,是他生命里的决定性瞬间。
这就是那张著名的照片,那个美丽的村子,那仁,地球上最后的净土。摄影/奚志农
那时鲁茸的妈妈还在,三代同堂,白天,鲁茸的妈妈和妻子去背水,去地里干活儿,他们就跟着拍摄。没有电,晚上大家就围着火塘,干活儿或者聊天。虽然言语不大通,也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过这样的生活,但看着他们一家人的生活状态,身在其中,已经足够幸福。
于是,那个夏天后,奚志农年复一年的重返村子,有时一年回来好多次,每次来都住在鲁茸家,慢慢的,他成了鲁茸家的一员,成了村子的一员。他和鲁茸同岁,鲁茸却习惯叫他“小奚”,村子里所有人也跟着他叫“小奚”。
这些年常路过白马雪山,却一直不知道怎么抵达那仁村。直到这一次,因为村子准备建一座乡村自然中心,才有机会和奚志农一起回来。
飞到香格里拉,坐车到金沙江边的奔子栏,道路开始分岔:公路往西,便会沿214国道,过书松,过白马雪山垭口,直抵梅里雪山;公路往北,是四川得荣县方向。这是奔子栏镇最主要的两条道路,以往都只走214国道,这次才知道,原来那仁村是要沿得荣方向,但与得荣的道路隔着金沙江相望,顺着金沙江的干热河谷走上大约50公里后,再从江面开始爬坡,一直爬到海拔
3000米的那仁村。但这次要去的那仁村,已经不是那张美丽照片里的那仁村。2007年,公路修到了村口,在各种政策的召唤下,村民们从海拔3300米的那个美丽坝子,搬到了海拔3000米处的水浇地。水浇地,因为有可以直接灌溉玉米地的水而得名(3300米处坝子上的水是靠天吃饭),以前是村子里一部分耕地所在,这次我们去到的,便是搬到了水浇地的那仁村。奚志农在江边长吁短叹,就是不愿意接受村子已经搬迁的现实。
我先是一阵失望,然后做足了心理准备,想象迎接我们的是一个簇新的、整齐划一的平庸村子,就像在很多新农村见到的那样。
当我们经几十公里险峻的山路,终于抵达村子时,天已黑尽,下车时,先听到了淙淙流水声,是鲁茸家门前水量充沛的水渠,再看到五六株粗壮的核桃树,树冠连着树冠,浓荫蔽日,月亮就挂在某棵核桃树上。核桃树外,是李树、桃树、杏树、玉米地,漫天繁星缀满在它们上方,瞬间便有了高原水乡的美好印象。进到院子里,鲁茸、鲁茸的儿孙辈,都在等着我们一起晚餐,奚志农一见到鲁茸就放松了下来,“鲁茸呀,终于到了。”
我住二楼,第二天早上推开窗来,便看到鲁茸的儿子旺堆在家门口的煨桑台上燃起了香柏枝,开始敬奉山神。鲁茸刚从香格里拉上学回来的孙女和奶奶一起,出门往村子里公共的煨桑台走去,跟着上去,于是看到了第一幕的场景。
如今在水浇地的那仁村,鲁茸家就在照片右侧那片树林最貌美处。摄影/彭建生
烧香的人还在不断前来,但我们要出发了。为了这次乡村自然中心的筹建,奚志农的“野性中国”请来了一个专门做那仁村周边生物多样性调查的小组,吃过早饭,我们就和小组一起上山了。
越野车在山路上盘行,海拔爬升300米后,曾经的那仁村到了,果然是一个肥沃的坝子呀,青稞地还在,青稞架还在,但房屋都荒废了,只剩下残垣断壁,和少数几家留在上面放牧的人,比如鲁茸的哥哥阿松。
穿过坝子,森林便开始了,一片完整的云杉、冷杉林,沿着一道垂直落差足有1000米的山坡完美展开,如果村子不在其中开辟一条公路的话。这条让奚志农气得不行的公路,其实路面上全是大石头,越野车走上去就像按摩,左右颠簸,每天都在手机的计步器上颠出两万多步来。
但森林真美呀,高大的、古老的杜鹃林,遍布整片林子,可惜我们错过了山下的花期,但越往上走,越来越多地看到残留着花朵的杜鹃,等到森林结束,漫山遍野的栎叶杜鹃林出现了,正值最好的花期,我们中有人开始尖叫,而我想起了奚志农20多年前在白马雪山写的一段日记:“从上山的那天起就开始拍杜鹃花,到现在近一个月的时间还没拍完,几乎每天都有一种杜鹃处在最盛的花期,随着海拔高度的变化,在林中位置、坡向的变化,杜鹃的种类也在发生变化,就算同一种杜鹃,也因为外界因素的改变而开出不同颜色、不同造型的花朵,随着时间的变化,颜色也会改变,所以同一棵树上会看到过渡色,从深红到粉白,甚至纯白……”对,这就是我们看到的杜鹃林的样子。
坐在这条栎叶杜鹃林和高山草甸的缝合线上,越过照片中那片黝黑的云杉冷杉林,右下角那块浅浅的绿地,就是那仁村所在的坝子。摄影/奚志农
杜鹃林尚未完全结束,其雄垭口的草甸就开始了,那是那仁村的重要牧场。站在垭口上,可以俯瞰那仁村所在的整个坝子,但是看不到水浇地。以前下面那段森林里没有公路,只有徒步小径,到这个垭口上来放牧,要走大半天的路程,现在骑摩托车或者开车,50分钟就到了。
垭口那里有完美的流石滩地貌,连续两天,生物多样性调查小组在那里流连忘返,而我坐在杜鹃林和高山草甸的缝合线上,听奚志农追忆他的野外生涯,一大半都和白马雪山,和滇金丝猴,和那仁村有关。
第三天,我们翻过其雄垭口,一路往西,沿高山草甸上的一条小道横切,海拔开始缓慢下降,然后森林重新出现,仍然是云杉、冷杉,以及渐渐变多的大果红杉。森林开始出现时,视野尽头也同时出现了一座黑色的大岩壁,险峻、陡峭,被密布的乌云半遮半掩着,像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每拐过一道弯,距离那面黑色大岩壁就更近一层,直到最后一道弯拐完,直面着那道特别像巴塔哥尼亚的大岩壁时,我们当天的营地到了。
大岩壁下有一道缓坡,是一片起伏的草甸,那是那仁村最远的牧场通泥牧场。旺堆说,村子一共在5个地方有牧场:南丁无、嘎西桶、其雄垭口、扎西喜所、通泥牧场,每个地方又分别有4个牧场,分别从低海拔一路攀爬到高海拔。每年藏历四月,牛羊就要放在森林的水边、河边吃草,到了六七月,就迁移到海拔4000米以上的牧场,最高会到流石滩边。那时山上该长的植物全都长好了,该开的花也全开了,连树林里的药材也成熟了,那时打的酥油也最好,是黄色的,其他时候都是白色的,因为那时风景好,花草好,牛羊吃了这些,产的奶自然好。到了藏历八月,大果红杉和其他阔叶林就变黄了,天气变冷,牛羊也陆续下山了。
牧场及周边也是他们的虫草基地,每当夏天来临,那仁村便和周边其他几个村子一起,举全村之力来这一带挖虫草,但虫草越来越不好挖,虽然一对虫草的价格,从1990年代一块钱一对涨到了现在的80-100元一对,但虫草生长的海拔底线,从过去的3900米上升到了4300米,鲁茸说,他们家以前一个月可以挖500对,去年48天才挖出500对,今年呢,二儿子和儿媳妇4月28号上山来,到我们到的6月14号了,挖了还不到400对。
就在大岩壁下,在鲁茸家的两个牛棚旁,我们开始扎营,旺堆在牛棚内帮我们煮酥油茶、做饭。生物多样性调查小组的几位成员都是老练的野外生存者,性格开朗、自在,大家围在火炉旁,一边烤衣服烤鞋子,一边大声说笑,只有奚志农少言寡语,显得很不合群。这已经算是白马雪山保护区,即滇金丝猴生活的区域,他曾经在这里待了三年,对周围了如指掌。
那晚,我们枕着海拔4300米的草甸,听了一宿溪水声。早上醒来,雨后的彩虹三番五次光临那面逼仄、陡峭的岩壁,我们兴奋地喊旺堆他们看时,他们一边煮酥油茶,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哦,我们每天都看的。
岩壁上,望远镜里可以看到几只觅食的岩羊,岩壁下,几十头牛羊马和偶尔的一两只藏香猪,在清晨的草地上悠闲地啃着草,混合着牛铃声、马铃声,混合着溪水声,混合着彩虹,混合着刚刚挤出来的牛奶,混着着正在火炉上煮开的酥油茶,混合着牛棚上的炊烟……一切如此静谧、美好,像世界从未被打扰过,像地球上最后的净土。对奚志农这样习惯了野外生活的人而言,这美好多么稀松平常,然而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经历。我也只是偶尔穿越到这样的野外,但当我在清晨的牛铃声中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时,特别明白奚志农的心思,他舍不得的,不止是坝子上那几十栋房屋,连着那几十栋房屋的,还有山上这十几个牧场和整个半农半牧的生活方式呀!
那天早上,在营地所见风景。摄影/Daisy
自从公路修到村子后,一切都在急剧变化:用来驮东西的马和骡子渐渐没有了,因为汽车和摩托车可以驮东西;羊渐渐少了,养羊的成本太高,不如直接购买;年轻人没法在山上放牧几个月,牧场和牛棚渐渐荒废……
但是鲁茸说,那条穿过森林的公路是全村人的希望,路修到垭口,摩托车可以直接开上去,再顺着草甸上的小道开到虫草基地,不过两小时,而以前需要两天。村子搬到水浇地后,奚志农很恼火,但鲁茸说,坝子上虽然好,但海拔高,气候冷,冬天每家都要烧十来车柴火,搬到下面,天气暖和,烧的柴火少了,也保护了森林。“我们年纪大了,是舍不得搬家的,儿子一代也只能像我们一样生活,但孙子一代还像之前那样生活已经不可能了。”可是他也很在乎奚志农的情感,凡事都征求他意见,不得已的时候,也不得不瞒着他,“小奚凡事站在环保的角度,村民呢,凡事站在农民的生活角度,我也是夹心饼干,为了42户农民的生产生活,也不得不尊重农民。”
而如果不凡事都考虑环保,那还是奚志农么?刚从北京离开时,奚志农联系白马雪山保护区,说可以来当志愿者,拍片子,做宣传,只要一个住的地儿就行,不用发工资。而现实是,在塔城时,有人半夜闯进他们住的村子,拿刀抵着奚志农的脖子让他滚蛋。另一次,汽车的刹车油管被割破,车子开到半路才发现。还有木材公司的老板说要他的脑袋。最初三年在香格里拉党校租了一个房子,冬天水管会被冻住,半夜需要穿着大衣去外面上公共厕所,那时他和妻子史立红的第一个女儿奚溪刚出生。
所幸,他拍的纪录片成功了,《寻找滇金丝猴》参加全世界最著名的WildScreen 电影节,滇金丝猴出名了,白马雪山,乃至整个中国的天然林砍伐也得到禁止。因为奚志农那几年的奔走相告,而今,人们不需要再为滇金丝猴的命运担心,这是天真的、单纯的,当然也是固执的、较劲儿的、一心只想环保的奚志农带来的。
保护区的人尚且有一份工资可以拿,老了还有一份退休金可以领,两手空空的奚志农,图什么呢?不过是因为他自作多情,视山川为己命,要为沉默的山川代言。每个时代都需要这样先锋植物般的勇士,有时不仅没有千万人喝彩,连一二知己都难求,被误解,被嘲笑,但如果不是这样的人,这样一份性格,之前可可西里藏羚羊的盗猎不会被揭露,之后绿孔雀的保卫战也不会打响。
第四天,做生物多样性调查的小组继续往西,穿过更高海拔的流石滩,翻过5200米的人支雪山垭口,再翻过几重山,回到德钦县城,那是那仁村的公路修通以前,村民去德钦的路,也是最初马帮走的路,每次三个人,每人7匹马,每次走八九天,负责解决那仁村所有商品的买卖、交易,更是奚志农在白马雪山保护区的三年里,从营地回德钦的路:每次从营地出来,下到海拔3400米的嘎西桶牧场,再经过通泥牧场,翻过人支雪山垭口,下到县城。1993年的某一天,从营地出来的奚志农,在嘎西桶牧场的牛棚里歇脚,遇到了正在打酥油的鲁茸,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和鲁茸相熟后,有时也从那仁村走山路回德钦,有一年为了赶回县城接受采访,鲁茸硬是牵着一匹马,用两天时间带奚志农走回德钦,那匹马一直从那仁村牵到酒店大堂。
从营地去德钦要翻越的流石滩和垭口。摄影/奚志农(第一张) 朝夕(第二、三张)
在一场永生难忘的、瞬息万变的晨雾中目送走几位同伴,我和奚志农顺着河谷往下,想去看看对他们意义非凡的嘎西桶牧场。云杉、冷杉、大果红杉遍布河谷,林下则举目皆是杜鹃林和报春,可以想象,刚刚过去的五月,各色杜鹃把这里装扮得如何妖娆,而再过两个月,大果红杉和阔叶树会把这里染成怎样一片金黄!这条河谷原本是那仁村的传统牧场,可惜,沿途的牛棚都已废弃,包括鲁茸家的,牛羊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少的人愿意来放牧。
一路随行的河水清且浅兮,在嘎西桶牧场的尾声处,河水绕出了一个半岛,半岛在一块小台地上,正对那面神似巴塔哥尼亚的黑色大岩壁,还有台地上几棵古老的大果红杉作为前景。那是奚志农第一次路过这里时就被震撼,曾经想要在这里做一个高山小木屋的地方,他设想小木屋应该有大落地窗正对大岩壁,有露台可以听风吹雨,有壁炉可以取暖,20年多年后,他在四川的唐家河和大理的苍山都促成了类似的自然中心,嘎西桶的小木屋还停在设想阶段。那天午后,坐在“半岛”的一段倒木上歇息,那时刚刚雨过天晴,整个河谷都清晰可见,奚志农再次和我勾勒当年的梦想,55岁了,说起梦想,他好像还是个少年,而我听得快哭了!这么一个长年累月风餐露宿,大家甚至以为他不需要一个正常的家的人,原来也有这样温暖的小小梦想呀!在他目睹那么多美好的地方都变得满目疮痍后,还藏着这样的小小梦想呀!
从嘎西桶回其雄垭口,我们要爬一段森林里的上坡。那真是一段如梦如幻步之旅呀,“数百年的云杉、冷杉遮天蔽日,杜鹃林密不透风,踩在巨大的枯枝败叶上,就像踩在棉花堆上。巨大的朽木不知倒了多少年,厚厚的苔藓已把它和大地连成一体。稍不留神,手扶的树干就会哗地倒下来。漫长的冬季使得这里植物的生长期不到五个月,所以每种植物都利用春夏季短暂的时光拼命萌发、生长,森林里充满了生机。”这是20多岁时,奚志农在白马雪山写下的日记,走那段上坡时,好像时光不曾吹拂这里,一切都是当初的样子。奚志农叹气道,以前村子背后的森林也是这样的小路,也是这样的美好。走过那段路,我能理解他的每一次叹气了。
这就是嘎西桶牧场所在的肥美河谷,和奚志农曾有一个小木屋梦想的“半岛”。摄影/奚志农
穿过其雄垭口,穿过那段已经修了公路的森林,路过那仁村原来的坝子时,两个在老村子挖洋芋的邻居要搭车回水浇地,见后座坐着两人,怕挤着我们,赶紧关上车门说不搭了,奚志农又赶紧打开车门请她们上来,反复数次后,终于各人扛一把锄头上来了。奚志农和她们聊庄稼收成,她们关心奚志农两个女儿的近况。我扭过头,对着窗外哭了。
那天坐在海拔4400米的栎叶杜鹃林里,面朝着曾经的那仁坝子,奚志农说起那仁村曾经的种种,不断唉声叹气。他一定无数次被村子的美击中过,无数次被村子里的人情击中过,但知道村子搬到水浇地后,在北京气得不行,知道大家还在村子后那片森林修了公路时,完全不想回来了。鲁茸几次去大理见他,他都不肯回来。但是,曾经为了找猴子,可以半小时冲到谷底再爬到山脊线的小奚,现在每爬一段坡就需要停下来歇一小会儿了,一切都流变不居,我们能紧紧握住的又有什么呢?他的家乡巍山就没有变化吗?他热爱的整个中国的山川没有变化吗?为什么对那仁村的变化这么耿耿于怀呢?不过是当这里是真正的家而已。他在最美好的年岁遇到那仁,感情从此就寄托在了这里。
大家背后常称他是“环保的纳粹”,每次吃饭、用纸、用水时,都怕他啰嗦着批评,但凡他一转身,就集体偷笑着挤兑他,觉得他太较真儿。就是这样一个书生,这样一个“环保的纳粹”,把所有的柔情蜜意都给了这个村子。鲁茸,整个那仁村,其实也回赠了他这份柔情蜜意。奚志农既非巨商,也非官员,村子里的人不必凡事征求他的意见的,但大家在意他,在乎他,不是因为他的权势,是因为视他为家人,“我和小奚两个处的不是一天两天,是21年了,他就是我的亲兄弟。”鲁茸说。
第一天早上,在白塔煨桑的场景使我想起很多很多,卡瓦格博文化社的此里卓玛曾和我说,藏族人深信,每座山都有一个山神,生活在山下的人,会像保护自己一样保护这座山,因为它的生命和村子的生命是共存的。山神不是人,也不是神,是介乎人和神之间的存在,属于世间神一类,它有威力、有能量,同时也受业力束缚。藏族人相信它确实存在,也知道怎么对它,知道它要吃什么东西。但山神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吃东西,它吃东西是靠闻味道,所以藏族人会烧香,烧糌粑,其实就是给它食物。有一首歌颂卡瓦格博的锅庄,歌词大意是:神圣的卡瓦格博,你就在雪山之巅,我不用刻意双手合十为你祈祷,因为山上自然生长的香柏林就是天然双手合十为你祈祷的树木;我不用刻意用圣水为你敬献,因为山脚下流淌的澜沧江水,就是自然为你敬献的圣水;我也不用刻意用水果供养你,因为我在农田里种植了果树,它们结的果,就是自然为你敬奉的果实。这是藏族人对一座山的描述,他们和自然是一体的,从来没觉得和它之间有距离,就像藏族人会用吹口哨的方式来唤风,风真的会来,而且会根据口哨的节奏,变化风的强弱。
那个奚志农长吁短叹的、搬了新家的那仁村,原来还这么传统。那个早上,在神山和太阳都刚刚醒来的清晨里,在香柏枝燃放的浓烟里,在老人们一边捻佛珠一边诵经的缓慢步伐里,奚志农也暂时忘却了过去的不愉快,他感到放松,温暖。变的是山川,不变的是人心。
明天就要穿过几十公里干热河谷回到奔子栏,回到香格里拉,回到我自己的日常生活里,但这几日山里生活,意义是什么呢?日常生活的点缀而已么?不,于我而言,如同受洗。
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奚志农与那仁村相遇,这是注定的缘分。摄影/史立红
行李&奚志农
1.
行李:我唯一听说那仁,就是在你这里。后来看到你那张著名的照片,在一个森林环绕的山谷里,一块肥美的坝子,真正的香巴拉。
奚志农:那仁村所在的坝子是德钦县最大一块平地,农业学大寨的年代,人们举全公社之力,上百号青壮劳力,把一台铁牛55的拖拉机拆了,人背肩抗,翻越5200米的人支雪山,把它扛到了那仁村,再组装。等我1998年去的时候,拖拉机已经成为孩子们的玩具,废弃了好多年。后来公路修到村子后,我回去找拖拉机,找不到了,被当时的村长当废铁卖了!把我气得!但你就可以想象,那仁村那块平地在德钦县很难得。
行李:你第一次到那仁村是什么时候?
奚志农:1993年,我和肖林要回德钦县城,天不亮就从营地出发,走了十几个小时,中间在那仁村的嘎西桶牧场喝了茶,遇见鲁茸他们正在打酥油,我还拍了一段视频,那算是和鲁茸的第一次见面。但我真正到村子里是1998年,那之后的连续四五年,每年都去好多趟,1999年第二次来的时候,在后面的山上拍了那张著名的照片。那些年也一直在记录村子,拍村子,拍学校,拍他们的播种、收获,拍村子里一些重大的祭祀,拍他们的牧场,拍他们捡菌子、挖虫草,拍鲁茸一家的生活,拍鲁茸的妈妈念经,拍鲁茸的哥哥阿松挤奶,挤奶的时候牛还舔他的头,拍鲁茸家在地里干活……2007年公路修通后,我们全家约了不少朋友一起回村子,当时全村着盛装在村口的白塔迎接我们,我那次带了一台即拍即打的打印机,全村四十几户人家,给每家都拍了全家福,又在白塔那儿拍了一张全村福,然后放大,给每家都留了一张。
行李:那仁村不在任何主干道上,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奚志农:因为猴子。1992-1994年,我在云南省林业厅,和白马雪山保护区的肖林、钟泰、培楚几位兄弟,以及美国来的老柯一起,他们负责研究白马雪山滇金丝猴的行为,我负责报道。我从1992年开始拍猴子,一直到1993年9月份才第一次在野外见到,见到的那一刹那,真的是——就像爱人!到1994年工作结束,虽然才看到两次,但对猴子的情感已经深深扎在心里,那仁村就在保护区的边上,可以做社区发展和自然保护,所以和那仁村的缘分,本质上是因为猴子。
行李:来白马雪山前,你对猴子的情感是从何而来?
奚志农:1990年我在《动物世界》,我的老板派我拍懒猴,野外去哪儿拍呢?昆明动物所养着不少懒猴,就在动物所的室内拍摄。我找了一个房间,找了一两只懒猴,从电影厂租了灯,在房间里弄了一些枯树干,每天晚上开灯让懒猴适应。正式开拍前,弄了一些新鲜的树枝插在枯树干上,又抓蛾子、壁虎,我还在背后打了逆光,懒猴去抓蛾子时,在逆光的照射之下,蛾子全身的鳞片像粉尘一样扩散了出来,也算拍到了很好的画面。
就在我们拍懒猴的时候,龙勇诚出现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问我,你怎么不拍金丝猴?我说等我有能力自己决定拍什么动物的时候,第一个就拍滇金丝猴。这是我当时的原话。1991年离开《动物世界》,1992年就到了林业厅,开始了滇金丝猴的拍摄。
1993年8月底,通过电台从营地传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找到猴子拉!顾不上多想,便日夜兼程赶往德钦。万万没有想到,一场严重的塌方,将我困在了虎跳峡,直到第七天,才终于抵达德钦。由于没赶上约定的时间,同伴们为了回营地接我,而把猴子跟丢了,电台中传来肖林懊悔的声音。没关系,我们再去找,我就不信猴子上了天不成。为争取时间,决定再次翻越人支雪山赶往营地。第二天,天还未亮,我就冒着濛濛细雨离开了德钦县城,浓雾中又在一片栎树林中迷失了两个小时,将近下午三点才到达雪山垭口,与等候多时的肖林、培楚汇合。路程太长了,我们紧赶慢赶也没能赶到营地,直到夜里十点,才找到一个牛棚住下。
钟泰、肖林、培楚,我们一行四人,每人背上一个硕大的背包向着那一片近一百平方公里的地域找去。转眼四天过去了,还是没找到猴子,而我们带的大米只够明早煮一顿稀饭了。最后,只差我们营地背面的阿姆古碌还没找过了。要是那里还没有的话,这群猴子恐怕是真的上天了。
第五天早晨,喝完最后一点稀饭,我们便分头行动了。钟泰回营地取大米,并把沉重异常的三脚架给捎回去,肖林、培楚和我直接赶到阿姆古碌,约定在那里和钟泰汇合。刚到那里,就找到了大约一周前的猴粪和猴子采食过的花楸叶子,这一新的发现使我们又看到了希望,只是天色将晚,只有等明天再说了。钟泰除了带回大米,还带来了香肠、花生和酥油,在一个塌了半边的牛棚里,我们吃上了五天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饭。由于找到了较新的猴粪,今天大家的心情特别好,肖林把前两天舍不得喝的酒也拿了出来,我在设想着见到猴子的情形,还后悔不该把三脚架送回去。机器也全面检查了一遍,为了明天有足够的精力,大伙吃过晚饭就钻进帐篷躺下了,可我却兴奋得久久不能入睡。
也许是我们抱的希望太大,第六天,猴子又和我们开了一次玩笑,当我们找遍了阿姆古碌所有可能藏得住猴子的地方时,天已经快黑了,四个人拖着疲惫的步子,沮丧地回到牛棚时,发现乌鸦把我们的酥油偷走了,香肠也被拖到了外面,奶粉袋还被啄了几个大洞。猴子没找到,乌鸦还来捣乱,六天的寻找竟然是这样一种结果,我真的不敢正视这种现实。
我们离开营地的第七天,我极不情愿地踏上了返回营地的路。一路上,大家默默无语,翻垭口的时候,钟泰和我们走散了,当我们三人冲下流石滩时,只见钟泰在林缘向我们挥着手大叫:“猴子!猴子!”一定是开玩笑,刚才在垭口上我们还架起望远镜搜索了半天,连根猴毛也没发现。来到跟前,钟泰说,刚才他听到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可是观察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也没有第二次声响传过来。这个林子是离营地最近的一处滇金丝猴活动地,我们几个观察点都在这里,可是,自我上山以来,猴子都没有来过这里,真不知道为什么。
从这里返回营地,得先下到沟底,再往上爬。当极度疲惫的我们在林中缓慢向上爬的时候,不知谁喊了一声“猴粪”!走在后面的我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气,几步窜到前面,只见一棵倒木上,一小堆黑色发亮的猴粪真真切切地摆在了眼前,从光泽及分离的程度看,最多是一个小时前的!猴子,猴子一定就在前面!这七天的寻找总算没有白费。
我趴在地上,仔仔细细地看着猴粪,就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再仔细看地上、石头上、杜鹃的树枝上,到处都是猴粪,有的几乎还冒着热气。显然,猴群刚刚从这里经过。猴粪的发现,像是给每个人下了一注强心剂,将近400米的垂直高度,只用了20分钟就上来了。上到垭口,幼猴的叫声也从对面传过来,我急切地寻找制高点,总算找到了一处石崖,透过落叶松的树枝,我看到了远处一棵突出的冷杉树上的猴子家族,顾不得多看一眼,就脱下外衣垫在石头上,当把摄像机按在了石头上,我的心才稍微定了一点,开机将焦距推到最长,一按开关,当磁带转了好半天,我才看清寻像器中的猴子,这是一个家庭,大公猴端坐在树干上,慢条斯理地啃着松萝,两个母猴依偎在它两边,其中一个还抱着一个可爱的婴猴,两只去年出生的幼猴在玩着它们灵巧的游戏,不时发出“嘎嘎”的叫声。磁带还在轻轻的转动,可我的双眼已经泪水模糊,太不容易了!两年了,今天终于见到了,千呼万唤,滇金丝猴这深藏闺中的美少女终于出现在我的镜头前。我将永远记住这一天——1993年9月15日。
——奚志农在白马雪山的日记
那个美丽的坝子。摄影/奚志农
2.
行李:这些年一直在白马雪山来来回回,但都只把它当做去往梅里雪山的途经地,直到去年采访肖林,才知道很多白马雪山和滇金丝猴的故事,也才知道,因为你而引起的1996年第一届大学生绿色营,以及后来经过各种努力,终于保护下这片滇金丝猴生活区域的故事。
奚志农:后来还有一次很重要的报道,就在我们第一次来那仁村前。1998年6月,我辞了《东方时空》的工作,白马雪山保护区老局长的女儿给我打电话,说德钦县木材公司又要砍树了,我马上去找《焦点访谈》,希望他们报道这事。那时香格里拉还没有机场,两个记者飞到丽江,为了不连累老局长,我让肖林请假回家,其实是去丽江接上记者,直接去了砍伐现场。那片林子其实原来已经砍过了,但还有一些西南桦和阔叶树,又开始砍这部分。当时国家的补贴已经到了,所以那期《焦点访谈》的名字叫“补贴到手,斧锯出手”,节目是我和史立红在那仁村的那几天播出的,等我们回到县城,整个迪庆州和德钦县简直是鸡飞狗跳!就这样,因为一期《焦点访谈》,改变了整个事情的走向,甚至促成了后来天然林禁伐的政策出台。
行李:那个特殊时期,估计你也在白马雪山结了不少仇人,听说在塔城时,有人半夜闯进账篷,拿着刀让你们滚蛋,也有木材公司的老板直接说要你的脑袋。
奚志农:那时我们已经从北京搬回云南,我心里只有我的猴子。1999年,大女儿奚溪出生,那年十一,《焦点访谈》敬一丹她们组要做一次团建,问我能不能安排一下,我说要不然来中甸、来德钦吧。他们组邀请我们全家一起,我们去了碧塔海(那时候还不叫普达措),又到德钦,中途翻越了白马雪山垭口,还陪他们去了明永冰川。
在碧塔海的时候围炉夜话,那天晚上聊了很多,也聊到我的梦想,云南省林业厅的项目到1994年就结束了,没有后勤、营地、人的支撑,拍摄只能中断。那期间拍摄滇金丝猴用的是云南省林业厅的设备,后来去可可西里拍藏羚羊是用《东方时空》的机器,而现在又从《东方时空》辞职,两手空空,没有摄像机,所以我提到我的梦想是佳能的XL1摄像机,用它来继续拍摄猴子。结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们的制片人后来经过各方协助,让人去日本买了这个机器,还买了一箱DV磁带,而且给我买飞机票,让我去北京拿。我的天!我飞到北京,带着我做梦都想要的佳能XL1摄像机,把家从昆明搬到中甸,拿着那个机器,开始频繁回那仁。
即使从1998年第一次来这里算起,和村子也已经有了21年的感情,村子里的孩子们都叫我“小奚”,因为鲁茸叫我“小奚”,我也一直把那仁村当做我的村子。过去我们做过一点有限的事情:让村民巡山,清理钢丝套;给孩子们讲金丝猴的保护;保护区给村子装太阳能热水器的钱不够,我这边加钱给每家装了一个。后面也带朋友来,给他们一些钱,希望他们把垃圾分类等等。史立红还帮助村子的妇女们织毯子。然而,这个美丽的村子已经消失了。
行李:他们是怎么从上面的坝子搬到现在这里的?
奚志农:2005年,村子第一次要搬,鲁茸给我打电话,说江边有一个异地扶贫项目,对那些失去生存条件的村子,政府在江边免费盖好房子,请村民从山上搬下去。他来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当然不能搬,你搬到江边去干吗?那里是干热河谷,气侯不适应!虽然有公路(当时村子的路还没修通),但是你们的牧场怎么办?农田怎么办?最后村子里的人都同意了我的意见,没搬,只有阿都家搬到了江边,他当时是羊拉乡的土地管理员,过了两年成了乡长。
2007年下半年,村子的公路修通了,鲁茸又给我打电话,说政府又来动员搬家,这次不用搬那么远,只用搬到300米下的水浇地,这次是针对游牧民族的定居项目。那仁村是德钦县最大的坝子,最美好的地方,那么完整,下面的水浇地很分散,东一块、西一块,为什么要搬?整个云南省没有一个游牧民族,都是半农半牧,也不存在失去生存条件这个理由。你住在上面好好的,下面都不像一个村子,而且就搬这么一点,有什么意思?
但当时政府承诺,只要搬到水浇地,每一户就给几万块钱。本来只有一半人同意搬,后来政府又做工作,最后全村同意搬300米下去。
我错就错在当时没有马上赶回村子,和他们一起反对。原来那个最美的坝子,已经变成残垣断壁!所以他们搬家的时候我也没去拍,很难过,后面再回去,什么都没了,特别可惜。这就是我们这个美丽村子的命运。
行李:诱惑这么多,他们不被这次诱惑,也会被其他东西诱惑的,村子也有它自己的命运,没必要太遗憾。
奚志农:是啊,你昨天提醒我,我都要55岁了,还是那么天真。但如果没有我这样一种天真的理想主义支撑,可能早就崩溃掉了。他们搬下来的第二年,我跟鲁茸讲,你们都不要上面,我要!因为公家的房子只有学校,他们答应把学校卖给我,我还带着钱来,结果到了以后,村长躲着不见我,反悔了。
前两年村子里还瞒着我干了一件事,他们竟然修了一条公路,穿过整片森林,一直修到上面的垭口!大家都瞒着我,鲁茸也瞒着我,我回来后看到那个路,简直气得再也不想回来了!
行李:你之前一直痴迷于动物,还以为你“目中无人”,怎么突然对一个村子、对一户人家这么感兴趣?而且你自己的家乡巍山不也有很多变化吗?但你对巍山的变化也没有这么复杂的情感吧?
奚志农:是。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对村子的感情确实比对我真正家乡的感情要深。我为什么反对他们搬家?是因为搬家后,长此以往,年轻人就不愿意放牧,在这个大气候的影响下,过去半农半牧的生活方式就会发生改变。
行李:看上去村子只有坝子上那么一小点,但算上牧场,其实范围很大很大。
奚志农:是啊,但现在让年轻一代在牧场上放牧几个月已经不大可能了。
行李:那仁村有40多户人家,怎么就和鲁茸家有这么深的联系?
奚志农:1998年我们第一次来那仁村,正好在德钦县城碰到鲁茸和他女儿次里拉姆,(白马雪山)保护区派车送我们上来,就让他带着我们一起回来。那次来就住在鲁茸家,后来每次回来都住他家。
行李:而且他和你同岁,他昨天和我说,心里一直当你是兄弟。想起来还是很动人,有谁会和这么偏远一个村子里的人有21年的交往呢,还变成兄弟,变成家人了呢?
奚志农:鲁茸之前当过村长,在村子里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而且他是护林员,第一次来时,我们一起上山找猴子,他带我们去后山的南丁无牧场,在牧场住了好几天。那次比较幸运,很快就找到了猴子,而且离我们只有十多米,那么近!
那时鲁茸他们偶尔还会走山路,1999年,朝日新闻驻北京的头儿专门从北京来德钦采访我,我们之前约好了时间地点,怕赶不上,鲁茸就牵着马,送我走山路去,爬到其雄垭口,穿过嘎西通,经过冰碛湖,再翻过5200米的人之雪山,一直把马牵到了酒店大堂。
行李:昨天路过新村,一个中年男性拦住我们的车,说奚老师留下来嘛,我知道你要来,给你捞了好多鱼。然后把一个塑料袋子拉开,在一堆浑浊的水里,里面好多鱼。那一幕很动人,他说得稀松平常,但那些鱼估计得捞大半天。
奚志农:我也吓了一跳。
行李:听说为了鲁茸女儿的婚礼,你特意从南极赶回来,你应该也没在其他人身上如此浓情盛意过吧?
奚志农:是。后来在四川蜂桶寨保护区拍绿尾虹雉时,有个护林员帮了很多忙,去年年底他结婚,我也特意回去了。我专门赶去参加的两个婚礼,一个是鲁茸的女儿,一个就是那个护林员。
坝子上那些美丽的人。最后一张照片里,坐在火塘边的就是鲁茸的妈妈,奚志农从拍摄她开始,到拍摄她的儿子鲁茸,拍摄鲁茸的儿女们,一直到鲁茸的儿女们都结婚生子。20年,一家四代,就这样一一走进奚志农的镜头里。摄影/奚志农
3.
行李:你的性格如此温柔,在野外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擅长社交,孤独得不得了,但大家又称你是“环保的纳粹”,这种斗士的劲儿从哪儿来的?
奚志农:我是1964年出生的,开始记事已经是文革期间。我的童年在(大理)巍山,我妈妈是老师,印象中,妈妈不是去参加政治学习就是做家访,我父亲在昆明设计院,一年最多回来一两次,所以基本上没人管。还好,那个年代一个院子里的小孩都一起玩,吃百家饭。学校的后门就是农田,我养过一只鸭子,长大以后是很漂亮的绿头鸭,我带着它到稻田里,到水沟里去抓泥鳅,我是把它当做宠物养的。
行李:在那个氛围下,稻田里的绿头鸭,就像你的桃花源一样。
奚志农:是。但是鸭子养大了,要杀,我不干,抱着鸭子到处跑、躲,最后肯定逃脱不了被抓到的命运,哭、闹没有用,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不吃。
还养过一只麻雀,大孩子掏麻雀窝,但是他们算错了时间,掏早了,眼睛都还没睁开,他们不要,给我。我连羽毛、草都一起要过来,找了一个纸盒子装起来,得喂它东西,我就去抓苍蝇,最后这只麻雀是吃我打的苍蝇长大的。后来眼睛慢慢睁开,羽毛开始长出来,等到羽毛丰满了,就会飞行。我一吹口哨,它就飞到我们家的屋顶上,再一吹口哨,它就飞下来,飞到我的肩上、手上、头上。日本拍过一部电影,叫《栗色小天使》,就是讲麻雀的故事。老的麻雀头顶的栗色特别深、特别栗,幼鸟有点灰灰的,栗色的程度不够,我就去拿我妈改作业的红墨水,把它的头染得更红一点。我妈一个同事的儿子好像也分到一只,我们这两只麻雀经常在一起玩儿。我妈教书的学校是古代一个书院,好几进院子,我那天从外面回来,过他们家楼下时,我这只麻雀就朝他们家飞去了,我就没管,隔了多少时间,去他们家找,他说没来啊,就这样没了,简直不知道伤心了好多天!
行李:怎么你的每份爱都伴随着痛。
奚志农:哎!学校有很多高大的桉树,夜幕降临的时候猫头鹰会叫,我们叫呜驴,巍山土话。有时候农田上能听到狼的嚎叫,当地叫柴狗,大人吓唬小孩,要是不听话把让柴狗把你叼了。有一次那只猫头鹰进到大殿里,那些大孩子就用弹弓打,最后把猫头鹰打下来了。有一次,大殿里晾麦子壳还是稻子,一大群麻雀进去吃,结果大孩子们想了一个主意,现在想想实在很恐怖的,他们悄悄的把门关掉,只留一扇门,两个人,一左一右,拿一根竹竿准备好,大吼一声,麻雀就往外飞,你可以想象吧?那两根竹竿就交替挥舞,结果尸横遍野,几十只麻雀被打下来!
还有一次,一只穿山甲跑到我们学校来,最后被男老师抓住了,当然最后也逃脱不了被吃掉的命运。还有一次,一个雨后的早晨,县医院门口发现一串豹子的脚印。还有一天赶集,山里的猎人抬着一头斑斓大豹从街市上穿过,我们这些小孩追着去看……你想,离自然是如此之近!
行李:是和自然很近,但他们多是破坏者,你一个人在那里也没有同伴对不对?你对动物的那种怜悯心,到底是因何而起?
奚志农:当然我也去抓过蜻蜓,还把蜻蜓放在蚊帐里,希望它能帮我抓蚊子(笑)。小学一年级还是二年级,父亲把我带到了昆明。从巍山离开的时候,我抱着一根柱子,打死都不走,最后是大人把我的手掰开,硬生生拖上了车,我被生生的从那么无拘无束的土地上拔走。
昆明是省城,我是乡下人,说话有巍山口音,肯定受歧视,受欺负。去昆明前,我完全像野孩子一样,一到昆明,没有伙伴,没有朋友,性格就开始越来越内向,一度有多少年,一说话就结巴,多恐怖!
行李:哪能想象,后来完全可以靠声音就征服一大帮粉丝!
奚志农:所以说我的命运完全被猴子改变,从镜头后面跳到镜头前面,是因为猴子不会说话,我得代它们说话。就因为猴子的机缘,或者说被逼无奈,我开始越来越能够应付所有的场合。
小学时有一个转机,四年级的时候,我舅舅从文革时下放的临沧回到安宁的干部疗养院,安宁有温泉,是度假地,很多人在山上修了别墅,后面被没收,作为疗养院的职工宿舍,我舅舅分了一个别墅中的几间,就在林子当中,院子外面就和山连在一起,我舅舅喜欢玩儿,他还有弹弓,我一放假就直接去他家,后来开始狂热的读鸟类学的书,也做标本,终于在昆明找到了巍山的感觉。我第一张获奖的照片就是拍的鸟。
行李:拍的是什么?
奚志农:白鹭,在昆明的母亲河,盘龙江的上游拍的。那时我看不惯电视台的人拍鸟都是把鸟拴起来拍,于是自学摄影,1989年暑假,昆明市科委做了一个青少年夏令营,派我去拍。拍的同时我拍了那张白鹭,投稿到《大众摄影》,结果获得铜奖,有400块奖金,去北京领奖。也是那一次,我主动跑去《动物世界》,毛遂自荐,他们把我给收留了,才有了后来去昆明动物所拍懒猴的故事。
行李:你怎么跳跃这么大,从《动物世界》回到云南省林业厅,后来又去到《东方之子》,最后竟然辞掉《东方之子》,回德钦了。
奚志农:还不是因为猴子嘛,我的命运都是被猴子改变的。
行李:说起现在的环境,你常常觉得满目疮痍,是什么在支撑你继续前行?
奚志农:做总比不做好。一路走来,经历那么多事情,更多的是无奈、无力,或者绝望,但看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投身环境保护,特别是近些年在一些公开场合,常有年轻人跑来说,奚老师我上学的时候读过你的文章,听过你的演讲,就觉得一直在努力的事情还是值得的。
这次生物多样性调查途中所见一二,更多动植物情况,之后会在“野性中国”陆续报道。摄影/杨涛(第一、二张) 刷牙(第三、四、五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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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Daisy
照片提供:野性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