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勘探“存在”的语言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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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如是说:“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分析的所有关于存在的重大主题(他认为在此之前的欧洲哲学都将它们忽视了),在四个世纪的欧洲小说中都已被揭示、显明、澄清。”一部接一部的小说,以小说特有的方式,以小说特有的逻辑,发现了存在的不同方面:“在塞万提斯的时代,小说探讨什么是冒险;在塞缪尔•理查森那里,小说开始审视‘发生于内心的东西’,展示感情的隐秘生活;在巴尔扎克那里,小说发现人如何扎根于历史之中;在福楼拜那里,小说探索直至当时都还不为人知的日常生活的土壤;在托尔斯泰那里,小说探寻在人做出的决定和人的行为中,非理性如何起作用。小说探索时间:马塞尔•普鲁斯特探索无法抓住的过去的瞬间;詹姆斯•乔伊斯探索无法抓住的现在的瞬间。到了托马斯•曼那里,小说探讨神话的作用,因为来自遥远的年代深处的神话在遥控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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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


  昆德拉并没有给小说是什么,下一个明确的定义或者概念。因为他认为对于小说的理解应该是开放性的,小说没有一个固定的边界,小说的发展本身是一个不断自我增殖的过程。因此,他列举了小说在欧洲自塞万提斯起,对存在的不同方面的探讨、审视和发现。无论小说的存在形态揭示的内容和思索的问题怎样变化,总归都是“探索人的具体生活”,并保护这一具体生活逃过“对存在的遗忘”,让小说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由此,昆德拉得出关于小说存在价值和意义的结论:“一部小说,若不发现一点在它当时还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知识是小说的唯一道德。”小说产生于“唯一的神圣的真理被分解为由人类分享的成百上千相对真理”之后的现代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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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德拉对小说本质的认识,是建立在欧洲小说的发展历史之上的。“小说史的各个时期都很长(它们跟时尚的变化毫无关系),并以该时期小说优先探索的存在的这个或那个方面为特征。”因此,昆德拉强调“小说是全欧洲的产物,它的那些发现,尽管是通过不同的语言完成的。却属于整个欧洲。”昆德拉对小说的理解非常深刻,但视域却并不广阔,如同黑格尔认为古代中国没有哲学一样,他在探讨小说的时候,并未将目光投向欧洲以外的更广阔地域,尤其是东方。他在《小说的艺术》中,提及最多的是东欧和中欧的小说家,其次是欧洲其他地区的小说家,美洲作家提及过一两次,亚洲小说家只字未提。

  欧洲的小说是对存在的勘探,亚洲的小说也是对存在的发现。《源氏物语》将“物哀”与“幽玄”的细腻美感表现得淋漓尽致。《西游记》与拉伯雷的《巨人传》一样,以笑和幽默的方式体现了“狂欢化”的世界和民间自由精神。《红楼梦》以“补天”神话作为文化原型,以“大荒山”隐喻原初的永恒世界,太虚幻境为象征的超验世界和大观园为代表的现实世界为背景,展现了人类存在的现实观照、超验追问乃至永恒关怀。小说以最大的热情写出了文学艺术所能表现的诸种美,人物之美、生存之美,艺术之美、超验之美、灵性之美等。将小说所能表现的意义,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三国演义》在百年历史动荡的风云中,展现了东方儒家文明的“仁爱”与“大义”观念,体现了社会历史兴衰中正义与伦理价值的崇高性。《儒林外史》揭示了在科举八股制度下,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聊斋志异》以象征的手法,对人性和人间至情进行了讴歌。《阿Q正传》批判了人性中的愚昧、卑微和“自欺精神”。《围城》表现了现代知识分子在爱情与事业中的悖论困境等。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东方小说,还是西方小说,都是在发现、揭示和表现存在。由于表现存在的多样性和差异性,出现了不同类型和不同风格的小说。小说由此呈现出不同的主题,表现形式、方法和技巧。由于文化传统与地域的差异,不同时代、不同时期的作品,又呈现出更多的差异性。但小说,或者说作为艺术的小说,要揭示和勘探的存在,却离不开胡塞尔提出的“生活世界”和海德格尔所说的“思”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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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存在的概念过于抽象和难以理解,因为存在根本不可能用概念和定义来表达。我们先以胡塞尔所说的“生活世界”为出发点,来理解小说要发现、解蔽和澄明的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胡塞尔在《欧洲科学的危机和先验现象学》中提出了科学世界和生活世界,两种以不同方式和理念存在的世界。由于自然科学在近代的兴起,“发现的天才”伽利略发现了精确的、只有因果关系的规律性。因此,世界开始在人们的眼中变成了一个数学化和理念化了的,可以精确认知、存在于因果关系的规定性之中的科学世界。这个世界是一个理性的、系统的统一体。在这个统一体中,一切个别的细节都必须被理性所规定。如此一来,一切具体可感之物都成了“课题”,而活生生的、真实的、具体可感的“日常生活世界”,就这样被遮蔽了,成为“被遗忘的存在”。这也就是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指出的:“欧洲的科学将世界缩减为一个简单的,科技与数学探讨的对象,具有单边性,将具体的生活世界,即胡塞尔所称的dieLebenswelt,排除在视线之外了。”因此,“人们掌握的知识越深,就变得越盲目,变得无法看清世界的整体,又无法看清自身。”由此,活生生的、真实的、具体可感的“日常生活世界”,就被“真理”所遮蔽,进而成为“被遗忘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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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塞尔


  胡塞尔所说的dieLebenswelt,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其实就是我们可以感觉到的,日常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用胡塞尔的话说,就是“唯一实在的,由知觉实际地被给予的,被经验的,并且能够经验到的世界。”生活世界是“原初的”、“本真的”世界。因此,生活世界是一个自明的领域,在此领域之中,一切事物都处于人的直观之中。此世界中的一切,都是可以被实际地知觉到的,而且是以“可被实际知觉为标志”的。

  我们可以说,小说是以语言显示生活世界的艺术。生活世界是作为主体的人,可以知觉和经验到的。但是生活世界本身并非对每个主体都是自明的,因为在大自然和我们之间,在我们和我们的意识之间,存在着一层因意识和理性而形成的迷雾。生活迫使人们仅仅接受外在事物对人们有直接影响的印象,以便采取相应的行动,而其他的一切印象,就变得暗淡不明了。从而事物都是按照人们可能从中得到的好处来分类的,为了所谓“科学”、“理性”或实用功利的目的,人们已经把外在现实简单化了。在感官和意识为人们所提供的关于事物的画面中,对人们无用的差异被抹去了,对人们有用的相同之处被强调了。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从外在现实世界和内在精神世界中抓住的只是“有用”和“类似”的东西,而忽略或完全放弃了“个性”。就连人们自己的精神状态中最亲切的、个人的、他人所未曾体会过的东西,最后也逐渐地不为人们所察觉。人们根本就不曾注意真正的实在,注意的充其量是浮在表面上的一些虚幻的东西。

  个体由于完全承袭文化模式所给予他的那种人格,变得和所有其他人一样,变得和他人所期望的一样,认同其周遭的文化暗示。由此完全失去了自我,失去了自由,成为只会从众与模仿的无个性的人,以虚假的需求代替真实的需要,以“我们”掩盖了真实的“自我”。用伊格尔顿的话说就是:“意识形态为每一个个体准备好了一个位置,唤出个体并且赋予它一个名称,然后通过自我形象或再现的形式给个人提供一种关于整体的幻境,一种完全的一致性。”当然,存在之所以被遮蔽,远远不止意识形态一个原因。在福柯看来:“从根本上说,我们今天习焉不察地视为自明生理事实或行当的东西,其实并无‘前社会’的先验本质,而是由复杂社会实践背景下生成的话语概念所剥离,捕捉和界定的,更不用说像‘人’或‘主体’的社会存在物。”

  无论是在由传统引导的古代社会,由内在引导的现代社会和由他人引导的后现代社会。人们在承袭时代的文化模式和接受一般话语概念时,总会形成一整套“常论”。在罗兰•巴特看来:“常论就是公众的观点,多数人的意愿,小资产阶级的共识,本质的声音,偏见的暴力,完全是普通的观点,重复的意识。”常论让人们对社会的行为不再有自觉的意识,从而使他们盲目地跟在别人的后面。常论使存在被遮蔽,让人们遗忘生活世界和本真存在。“毁灭了温文尔雅的,为过早出现的一些真理之一线月光而欣喜异常的天才(纳博科夫语)。”常论在纳博科夫看来还是不道德的,因为人类的自然品性就像魔术仪式一样毫无理智可言,这种仪式早在远古的时间朦始就存在着。而从最近处说,常论是被公共化了的意念,任何事情被它触及便舒舒服服地被贬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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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兰•昆得拉说:“现代愚昧不是意味着无知,而是意味着流行观念的无思想。”作为小说来说,其对生活世界的表现,就不应该是关于常论的一种重复。现代主义曾经意味着对公众思想和媚俗观念的不妥协反抗,而在今天,现代性已经熔化在大众媒介巨大的活力之中。成为现代的,意味着竭尽全力追随时尚和顺从。常论作为后现代社会的引导方式,能有效地将一切曾经是边缘的、零散的东西整合于其中。一种认识和思想在媒体的运作中成为时尚,就意味着其已经成为一种常论。而真实的存在被遮蔽,人们由此远离了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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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


  我们通常将文学划分为二种,纯文学和通俗文学。对于小说来说,前者是指作为一种艺术的小说,也就是昆德拉所说的勘探存在,文学历史中的小说。后者是被其称为“一直到时间的尽头,它们讲不出什么新东西,没有任何美学抱负,没有为小说形式和我们对人的理解带来任何的改变,它们彼此相像,完全是那种早上拿来一读,晚上拿去可一扔的货色。”这样的小说无疑是对生活世界简单的复制和模仿,重复着陈词滥调般的常论。而这种小说使用的语言无非就是“日常语言”,一种使存在被遮蔽,没有任何美学抱负和有意义的思想的常论。

  纯文学已经无法指称我们称之为勘探存在的小说,可我们仍然要为小说下一个明确的定义吗?小说之为小说,首先在于其是一门艺术,而不是其它别的东西。其次,小说应该是一门语言的艺术。再次,小说区别于其他文学体裁,其独特性在于其是用什么样的语言来书写的。那必然是一种不同于常论的语言,不同于“日常语言”的“诗性语言”。运用诗性语言显现存在,需要一种超越理性和非理性的“思”。作为一门语言艺术的小说,必然是真理的自行置入,是“运思”与“作诗”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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