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二四)

(明)王陽明 撰

註釋:於自力 孔薇 楊驊驍

出版:中州古籍出版社

陸澄錄

四四

問《律呂新書》。

先生曰:“學者當務為急,算得此數熟,亦恐未有用。必須心中先具禮樂之本方可。且如其書說,多用管以候氣,然至冬至那一刻時,管灰之飛或有先後,須臾之間,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須自心中先曉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處。學者須先從禮樂本原上用功。”

譯文:有人請教《律呂新書》。

先生說:“學者首先要做的是在心中確定禮樂的根本,否則,把樂律確定的方法算得再熟也沒有用。《律呂新書》中說,一般用律管查看陰陽二氣的變化,但是到冬至那一刻,律管中的蘆灰飛揚或許有先後,那麼在頃刻之間,怎麼能知道哪根蘆管中蘆灰的振動代表冬至的到來呢?必須心中先知道冬至時刻到了才行。這就有些說不通了。所以學者必須先從禮樂的根本上下功夫。”

四五

曰仁雲:“心猶鏡也。聖人心如明鏡,常人心如昏鏡。近世格物之說,如以鏡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鏡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鏡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瞭後亦未嘗廢照。”

譯文:徐愛說:“人心好比鏡子。聖人的心就像明鏡,普通人的心就像昏暗的鏡。朱熹的格物學說,就像用鏡照物,只在照上下功夫,不知道鏡子還很昏暗,怎麼能照清呢?先生的格物學說,好比磨鏡使它變明變亮,在磨鏡上下功夫,鏡子明亮了不會影響照物。”

四六

問道之精粗。

先生曰:“道無精粗,人之所見有精粗。如這一間房,人初進來,只見一個大規模如此;處久,便柱壁之類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細細都看得出來。然只是一間房。”

譯文:陸澄問道的精深、粗淺。

先生說:“天理本身沒有什麼精粗之分,但人們對天理的認識有精粗之分。好比一間房子,人剛進來時,只看到一個大致輪廓;呆久了,才把樑柱、牆壁等一一看清楚;時間再長些,樑柱上的花紋都看得清清楚楚。不過,房子還是這間房子。”

四七

先生曰:“諸公近見時少疑問,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為已知為學,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慾日生,如地上塵,一日不掃便又有一層。著實用功,便見道無終窮,愈探愈深,必使精白無一毫不徹方可。”

譯文:先生說:“你們進來問題少多了,為什麼?人不下功夫,就會自滿,認為已知道如何做學問,只按照過去的方法去做就可以了。卻不知道私慾天天生長,就像地上的灰塵,一天不掃便又積一層。踏踏實實下功夫,就會發現天理永無止境,越探究越深奧,必須做到精確明白,沒有絲毫不透徹才行。”

四八

問:“知至然後可以言誠意。今天理人慾知之未盡,如何用得克己功夫?”

先生曰:“人若真實切己用功不已,則於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見一日,私慾之細微亦日見一日。若不用克己功夫,終日只是說話而已,天理終不自見,私慾亦終不自見。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時,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方漸能到得欲到之處。今人於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慾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盡知,只管閒講,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無私可克,方愁不能盡知,亦未遲在。”

譯文:陸澄問:“《大學》中說,徹底認識了才能談思想真誠。現在對天理私慾還沒搞明白,怎麼做剋制私慾的功夫呢?”

先生說:“一個人如果真正下決心不斷用功修煉,那麼,他對天理精妙細微的認識一天比一天深刻,對私慾的認識也是如此。如果不下功夫剋制私慾,每天只在嘴上說說,終究認識不清天理、私慾。就像人走路一樣,走過一段路後才認識這段路。走到岔路口時,有疑問便問,問了再向前走,才能慢慢到達要去的地方。現在有些人對已認識到的天理不願存養,對認識到的私慾不願清除,只顧發愁不能盡知天理,光是空談,有什麼益處?等到沒什麼私慾可剋制時,再發愁不能完全認識天理,也不算遲。”

四九

問:“道一而已,古人論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

先生曰:“道無方體,不可執著。卻拘滯於文義上求道,遠矣。如今人只說天,其實何嘗見天?謂日、月、風、雷即天,不可;謂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識得時,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見認定,以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裡尋求,見得自己心體,即無時無處不是此道。亙古亙今,無終無始,更有甚同異?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則知道、知天。”

又曰:“諸君要實見此道,須從自己心上體認,不假外求,始得。”

譯文:陸澄問:“道只有一個,古人在論道時卻往往不同,求道也有關鍵之處嗎?”

先生說:“道沒有方向,沒有具體的存在形式,不能執著。想拘泥於詞句探求天道,反而離天道越來越遠。比如現在人說天,其實他們何嘗認識天?他們認為日、月、風、雷就是天,不對;說人、物、草、木不是天,也不對。道就是天,如果認識到這一點,那麼什麼不是道?但人們只是根據自己的一孔之見來認定道,認為道只不過如此,所以每個人認識的道才會不一樣。如果努力加強內心修養,認識到自己的本心,那麼,時時處處都是這個道。從古至今,無始無終,哪有什麼異同?心就是道,道就是天。認識本心就能認識道,認識天。”

先生又說:“你們要真的想認識道,必須在自己的心中體會,不要從本心之外去探求才行。”

五十

問:“名物度數,亦須先講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體,則用在其中。如養得心體,果有未發之中,自然有發而中節之和,自然無施不可。苟無是心,雖預先講得世上許多名物度數,與己原不相干,只是裝綴臨時,自行不去。亦不是將名物度數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後,則近道‘。”

又曰:“人要隨才成就,才是其所能為。如夔之樂、稷之種,是他資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體純乎天理。其運用處皆從天理上發來,然後謂之才。到得純乎天理處,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藝而為,當亦能之。”

又曰:“如‘素富貴,行乎富貴。素患難,行乎患難‘,皆是‘不器‘。此惟養得心體正者能之。”

譯文:陸澄問:“事物的名稱和數量,也必須預先探求嗎?”

先生說:“人只要能存養本心為天理,則發揮作用自然包含其中。如果修養心體達到未發之中的境界,即使情慾發作出來也合乎中正平和,自然無所不可。如果沒有存養本心,即使事先探求世上許多事物的知識,與自己也沒有什麼關係,只是臨時裝點一下門面,不能行事。當然,也不是根本不管事物的名稱數量,只要‘知道先做什麼,後做什麼,這就接近天理了‘。”

先生又說:“人根據自己的特長做出成就,才是他所能做到的。就像夔對於音樂、后稷對於莊稼一樣,他們的天性本來就適合從事這些工作。造就一個人,也只是讓他的心純粹而成為天理。他做事都是天理自然的發揮運用,然後稱他為‘人才‘。心體存養達到純粹為天理的程度,幹什麼都可以成功。成為‘不器‘之才。讓夔和后稷互換職業,他們也能做得很好。”

又說:“像《中庸》所說,‘身處富貴,就做富貴時能幹的事;身處患難,就做患難中能做的事‘,這都是‘不器‘。幹什麼都能成功,這隻有存養心體達到中正的人才能做到。”

《傳習錄》(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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