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小哥”北野武:第一次登臺,我演了個人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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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小哥”北野武:第一次登臺,我演了個人妖

東京淺草寺附近有條編號“六”的街,盛夏的午後,一雙人字拖正趿拉街頭。

走過燒麥店的肉香,走過醉鬼們身上的酒腥,

走過飯館熬豬肚的膩和流浪漢們撒野尿的騷,停在了“法蘭西座”劇院的門口。

人字拖的主人名叫北野武,是“維裡吉格特”爵士樂酒吧的夜班服務生。

這會子本應在“風月堂”咖啡館與那些流浪詩人、十八流小說家,還有什麼存在主義研究者混在一起,怎麼浪到這裡來了?

莫非是被劇院門前的招牌吸引——“夢幻脫衣舞現場熱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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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票大媽笑臉相迎,北野武滿臉羞澀:“我來,是想當喜劇演員......”

這才發現,招牌上還有一行小字:

“小品出演:深見千三郎暨眾多新秀演員。”

大媽一面打量著這個頹廢卻長得挺結實的青年,一面笑道:

“這裡年輕人已經夠多啦,你願不願意在當喜劇演員前先做做開電梯的?”

“別看不起開電梯呀?誰上臺前不是先幹活的?”

“行了,行了,我們正缺人手,別猶豫了,就這麼說定了!”

......

後來,很有段日子,來淺草法蘭西座的觀眾走進電梯,都會看到一個滿臉不高興的年輕人正在很不耐煩地操作電梯,

嘴裡還會嘟囔:“大白天的,來看女人的裸體害不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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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為什麼想當喜劇演員,北野武的解釋是“突發奇想”。

大四那年,他從明治大學機械系退學,不為什麼理想,就是覺得無聊。

雖然混跡於新宿“今朝有酒今朝醉”,但腦子裡“難道就這樣一輩子浪蕩下去”的鬼問題卻總也揮之不去。

當時,日本自六十年代起的經濟奇蹟正開始展現成果,北野武隱隱感到奮鬥了幾十年的人們好像想要享受生活,尋找歡笑了。

“既然這樣,與其思前想後不如先跳下去再說。”

於是便跳進了法蘭西座檢票大媽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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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如此,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開口求座長(劇院總經理)深見千三郎師父收自己為徒,還被當頭潑了冷水。

“喜劇演員?你年紀輕輕,怎麼儘想些沒出息的事!你以前幹什麼的?”

什麼?大學?混賬!怎麼會有好好的大學不上要來當喜劇演員的傢伙?

“別囉嗦了!開你的電梯吧!”

北野武像根棍子似的戳在那,鼻子裡滿是深見師父飛機頭上散發出的濃烈髮蠟味,但反而有種一吐心聲後的鬥志昂揚。

“繼續和這個小老頭較勁下去也許會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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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亂鴉糜集樹梢,黃葉散落滿街的秋天,北野武在法蘭西座上上下下也已經三個多月了。

有一天上午,他跟往常一樣站在一樓電梯口迎接客人,深見師父突然跑來喊他:

“去叫檢票大媽替你看電梯,趕快來四樓化妝間找我!”

原來,脫衣舞表演上下半場間的小品《耍流氓》出了麻煩,一個演員臨時翹班,深見師父也不知怎麼想到了北野武。

“什麼角色?廢話!當然是阿明演的那個人妖啊!看過嗎?”

“看過就行了,快化妝!”

北野武一邊手忙腳亂換裙子,深見師父一邊像演獨角戲似的把整個小品給他串了一遍。

情節是兩個想撩妹的傻小子設計了一出“英雄救美”,結果“救”的“美”卻是一個人妖......

荒唐、惡俗,但很有戲劇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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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師父,我該說什麼臺詞呢?”

“混賬!隨口編就行......”

於是,就在那個1972年的秋,25歲,

日後憑藉《花火》和《座頭市》分別獲得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和銀獅獎,

以“拍子武(Beat Takeshi)”的名號每週主持七檔電視節目火遍全日本的北野武第一次登臺了,

踩著不合腳的高跟鞋極盡能事地演了一個人妖,臺下零落的觀眾無人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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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北野武出生在東京足立區的梅田——一個產業工人聚居的貧民窟,

和父母、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還有一位老祖母擠在兩間破鐵皮房裡。

父親北野菊次郎是建築工地的油漆工,整個童年,沒正經和北野武說過三次話。

是那種下了班、輸光錢、醉醺醺推開家門,只要見到在燈下唸書的孩子就會大吼大叫的傢伙。

“喂!混蛋!不要再念了!你們害我沒辦法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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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野武和大哥

所以,北野武小時候有很大概率變成無賴,他也確實做到了,而且十足。

無師自通,他學會了偷東西,什麼都偷,連寺廟功德箱裡的香火錢都不放過。

每當繫著細線的小甲蟲抱緊一枚小銅板,他就會慢慢拉起線,然後攥著銅板撒腿就跑。

要不是母親一直強迫他讀書,他早就退學了,可學校也沒幫他改掉偷東西的惡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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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母親

大一那年,姐姐出嫁,母親把含辛茹苦攢下的60萬日元嫁妝放到衣櫃裡,不想被北野武發現了。

他居然就這麼堂而皇之地拿著這筆錢在外面花天酒地了一個多月。

等再次回到家,母親幾乎氣瘋了,抓起一把刀,尖叫著就向他衝了過去: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別攔我!我要殺了他!”

攔母親的是走路顫顫巍巍的老祖母,老人家使盡了渾身力氣奪刀,嘴裡卻喊著:

把刀給我,我......讓我來捅死他!”

北野武嚇傻了,可一旁像看別家熱鬧的父親倒是很樂,還邊看邊喝著劣質的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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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後,北野武以自己父親為原型拍了一部電影,叫《菊次郎的夏天》。

回望童年,喜劇中透著淡淡的苦楚。

他希望父親能像影片中的主人公,那個乖戾而膽怯的幫派分子一樣改邪歸正。

但是父親最終還是被酒精奪去了性命,在他很年輕時就去世了。

而對於北野武,他似乎還有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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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深見師父沒從北野武的臉上看出什麼喜劇天賦,但還是收他為徒,開始教導他。

從“咚、咚、嘡!咚、咚、嘡!”的踢踏舞開始,從不時提點的演戲竅門開始。

不知不覺,北野武的表演出彩了,觀眾從呵呵地笑,到前仰後合地笑,再到直不起腰地笑。

臺詞照舊是在蹩腳故事的大框架下信口胡謅,但表演時間卻能從十幾分鍾拖到一個小時還不被觀眾哄下臺。

只是站在幕布邊上的深見師父受不了了:

“混賬!你小子要演到什麼時候?還不快給我滾下來!”

畢竟這是脫衣舞劇場,總不能把高價聘請來的舞女們晾在一邊做北野武的觀眾吧(儘管舞女們看得也很帶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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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野武的畫

而深見師父卻不知道,

這個在臺下拼命排練,在臺上不遺餘力揮灑的弟子,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小目標,就是“要讓觀眾衝著我的小品來法蘭西座”!

然而這似乎是不可能的。

曾巡演全日本,甚至在美國夏威夷轟動一時的師父,現在還不是委身於一間下流劇場,

以一種絕不能辱沒自己演技的悲壯,演繹著低俗的小品。

初出茅廬的北野武又能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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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北野武

“漫才(日本相聲)?我哪裡會說?”

那時,法蘭西座有個叫二郎的演員,有一天他突然勸北野武和他搭檔去說漫才。

“那還不簡單!咱倆準備點兒笑料,上臺去瞎掰不就行了?”

“漫才的演出機會可是大把呀!至少我們可以表演自己創作的節目!”

也許是“自己的節目”觸動了北野武,但更多的是羽翼豐滿的小鳥非要翱翔藍天的自然。

但想飛就得有風。

最初的日子,他們的“雙彼得”組合經常十天接不到一場演出。

有時臺下只有兩個觀眾,說著說著就聽到了觀眾的鼾聲。

這還不算,最慘的是對著空無一人的座椅表演,北野武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

直到他們把法蘭西座諳熟於心的黃色段子,還有公認的禁忌詞彙搬上舞臺;

把無論是政治人物,還是演藝明星嘲弄一番。

而同行的排擠和主流評論家筆端的“低俗”,反而成了他們人氣火箭的尾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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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臺開始搶著讓他們上節目,從早期的“雙彼得”到單飛的“拍子武”,用北野武自己的話形容:

“那是火到無法收拾的地步!”

1983年,已經小有名氣的北野武去看望了恩師深見千三郎,還給師父孝敬了一些錢。

師父高興極了,拉著北野武的手跑去淺草每一家他熟悉的飯館去炫耀。

可不久後的一個凌晨,喝得醉醺醺的師傅因在家中吸菸引燃了大火,不幸葬身火海。

北野武紅了,而他的師傅,那位“笑的大師”卻在孤獨中永遠的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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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二十世紀90年代,北野武在日本已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了。

頂著“拍子武”的名號,他同時在多家電視臺的七八個節目中擔任金牌主持人,收視率高達15%~20%。

嚴肅的日本觀眾愛死了他在熒屏前肆無忌憚地搞怪,

習慣了他穿著夏威夷草裙跳舞,穿著盔甲冒充騎士,或是索性只穿條內褲做個流氓......

但日本著名導演大島渚卻看到了他令人發笑外殼下藏著的鐵石心腸——

對,一個完美的罪犯!

於是邀請他參演自己的電影《戰場上的快樂聖誕》。

當那個粗魯、陰沉、暴戾,遊走在虐待狂邊緣的士兵倏忽而出,

觀眾們大跌眼鏡,這才發現,北野武不僅可以搞笑,還可以搞壞,而且非常之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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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演員再到導演,

從勁道十足的《兇暴的男人》,到令人焦慮不安的《3-4X10月》,再到純化到抽象程度的《奏鳴曲》。

他獨特的固定鏡位構圖,直截了當的殺戮場面,以及用大海強化人類渺小與悲哀的手法,加之黑色幽默與遊戲的點綴,

使他的電影在現實的冰冷前總蒙著一層神秘的紗。

國際影評界驚呼“傑作”,而在日本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集電視節目金牌主持人、成功導演、演員於一身的全能藝人了。

“我感覺自己像飛上了天!”

驚人的成就令北野武忘乎所以,同時也壓力倍增,無休無止的工作簡直要把他榨乾了。

創作靈感棄他而去,似乎只有酒精才能潤澤他內心的乾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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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8月的一天深夜,他又一次與朋友們喝得酩酊大醉,然後跨上摩托車飛馳在東京的街頭。

也許我當時喊了一聲‘Go’!

完全沒踩剎車,北野武撞向了路邊的護欄,然後就真地飛上了天。

甩飛了半罩式頭盔,似乎為了更容易插進路邊的建築廢料堆。

最後,當他躺在急診室的手術檯上,醫生們開始糾結:

是先處理他撞碎的下巴呢,還是頭蓋骨?抑或先把段成兩截的腿骨接上?

至於稀巴爛的面部,是不是要請神經外科的專家來接手?

......

當然,醫生們的糾結北野武並不知道,他再次甦醒時已是兩天後,所有人都認為他的職業生涯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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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事故讓北野武領略了什麼叫真正的飛。

代價是半張癱瘓、偶爾抽搐的臉,一隻永遠無法完全閉上的眼,還有短了一截的跛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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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騎自行車摔無數次之後突然控制平衡的那一刻叫“頓悟”,

那麼騎摩托車飛馳人生,再死裡逃生應不應該叫做“超脫”呢?

北野武突然很懷念師父,每天清晨他都會跳師父教他的踢踏舞。

他開始彈鋼琴、畫畫,也開始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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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不再是他手中的玩偶,他燃放了《花火》——“愛情”的“花”,“死亡”的“火”;

他用《阿基里斯與龜》來詮釋悖論;

用徹底脫序的《雙面北野武》來嘲諷自己的作品;

他活在盲人“座頭市”的世界裡,浪跡江湖,行俠仗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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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後,有記者問北野武:

“電影在你眼中是什麼?”

他說:

電影對我而言,是個絕對而無解的謎。

也許北野武本人也像謎一樣難以捉摸,儘管他把自己活成了眾目睽睽下的自由,

就像那個午後,在營營擾擾的烈日下,裹著八字腳的人字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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