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起，大落，大開，大合。”
老李是個普通人。普通到跟他在一起修了五年車的徒弟王超越，只知道他叫老李。
蚌埠是個普通地方。普通到提起安徽，人們只能想到合肥、黃山這樣的地方。
老李出生在蚌埠一個普通的家庭裡。他爹是個啞巴，他娘是個聾子。但老李六歲開始說話之後證明了他又不啞又不聾，村口算命的半仙說，這個孩兒既不像爹又不像娘，這輩子很可能不普通。
老李十歲，穿著普通的補丁衣服去上一所普通小學。老師第一節課教老李和同學們說普通話。老李很納悶，啥是普通話？自己說了四年的話感情不普通？這說不通。
五年後，老李從小學畢了業。找了個鄰村普通手藝的師傅學修理，說是學修理，其實就是普通混口飯吃。
那年冬天普通的冷。一個普通的晚上，他爹和他娘在炕裡普通地生火，放得柴火比普通的量多了點，一氧化碳普通地產生，老兩口帶著普通的表情去了另一個世界。
十五歲的老李知道，爹和娘就算不死，也不會給普通的自己帶來多少不普通的變化，也就在墳頭流了幾滴普通的淚水。然後帶著普通的心情坐上了去北京的綠皮火車。
一眨眼，時間來到了二零一九年。普通的老李已經在北京朝陽區一家普通的汽修店幹了十年。二十五歲生日這天，普通的汽修店經理跟老李說，普通汽修店要升級成4S店，老李的普通汽修手藝被幾臺叫做“智能維修機器人普通版”的玩意兒取代了。經理給了老李一個普通的信封，裡面裝著普通的鈔票和一張普通的超市購物卡。
老李和大多數沒有文化又不緊跟時代的普通人一樣，失業了。
跟著老李一起失業的，還有他的普通徒弟王超越。當然，王超越本來是不會失業的，因為普通經理說，王超越還年輕，還有可能。王超越是個直性子，師父被辭了，自己不能背叛師門，儘管自己是個普通人，但有一腔大俠魂。
晚上，老李和王超越在普通的路邊攤喝完普通酒，找了個普通網吧包宿。
“師父，來聯盟，殺幾個人就痛快了。”
“不會。”
“沒事，我帶你，你逛逛街收收人頭就可以了。”
“不會。”
“師父，咱喝酒時候咋說？手藝還在，江山自留。汽修生意被機器人搶走了，咱們還可以電動車維修去嘛。”
“不會。”
“師父，簡單的很，你上電動車維修論壇看看別人的圖紙和施工圖，電動車麼，跟汽車手藝都差不多。真的！跟我住那個二賴子就幹這個的，他要不是回老家結婚去了，我們可以讓他介紹介紹活啥的。”
“不會。”
“我來，這麼這，百度，知道吧，打電動車維修論壇。”
“不會。”
“算了，等我這把打完，我幫你搞。”
王超越這個人不能放心事，有點心事，別的事兒就幹不好，一干不好就抽菸。今天他沒抽普通的煙，狠了狠心買了包玉溪，算是沖沖晦氣。一會兒工夫，機器上面就像著火了一樣冒煙。網管警覺地瞄了好幾眼，又回去玩普通的網頁遊戲去了。
一盤遊戲打完，王超越幫老李打開了一個電動車維修論壇。
“師父，你就隨便點點，點這兒是返回。點標題是進入。”
“不會。”
“還不會？”
“不會......是我老家那個李榮浩吧？”
屏幕當中，一個帖子孤零零地站在論壇頭牌。
下面一條最近時間的帖子更新自二零一七年。
“啥李榮浩，我還德瑪西亞周杰倫呢。”
老李普通的小眼睛努力睜了睜，不到三秒被纏繞在身邊的煙嗆回了原形。
“你少抽點菸，我自己看看。”
“好咧師父，有啥問題你隨時吱聲。”
【新歌《普通人》全網首發，我就不信普通人不能發歌。】
老李仔細眯了眯眼，確認發帖者的三個字是李榮浩。李是自己那個普通的李。榮，是不是趙麗蓉那個榮？浩，認得。
老李拿起網吧普通的耳機，耳機上普通的汗漬和油漬並沒有被老李排斥。點進頁面，一個普通的播放按鈕立在突兀的帖子中央。兩邊澳門賭場和性感少婦在線上門的廣告條刺得眼睛發燙。
耳機裡先傳來一陣音樂然後出現了那個熟悉的男聲。
老李一直以為蚌埠是個普通的地方，直到有一年他聽說賣腦白金的史玉柱是蚌埠人才有一些改觀。但老李不信腦白金，因為喝腦白金去世的老頭和老太太一樣火化完只剩下灰，根本沒有什麼白金。所以老李認定，史玉柱是個騙子，讓蚌埠這個普通的地方蒙羞。所以他從來不承認自己認識的蚌埠不普通人是史玉柱。後來，聽說蚌埠出了個歌手，叫李榮浩，還挺火，老李在中國好聲音上看過他的節目。長得普通，唱的也普通，這人咋火的，他不知道，但跟那英在一起上節目，這小夥子就不算普通。
沒錯，老李喜歡那英。他說自己特別喜歡那英那首狂妄的撒鹽，雖然王超越經常跟他辯論說那首歌是張惠妹唱的，但老李不聽。那英的聲音老李聽不出嗎？老李知道自己是個普通人，但聲音騙不了耳朵。歌詞寫得多好啊，狂妄的撒鹽，撒鹽誰不會啊？但能狂妄的撒，這是一種什麼境界？老李喜歡這種自己想象不出來的感覺，人生中必須有些感官是朦朧的，甚至有一點失控。
老李耳機裡的音樂停了，確切的說，老李的電腦黑屏了。
“網管，你這電腦咋沒了！”老李大聲喊著。
普通的網管從在這個網吧上班，就沒見過哪個上網的人這麼喊過，桌子上有服務鈴啊。
“咋了，老哥？黑屏了？重啟就行了。這都三點多了，有事兒按鈴，這包宿的有的都睡覺了。咱小聲點昂。”說著網管遞了根紅塔山過來。
“不會。”
“沒事，沒事，我來就行。”王超越剛也被嚇了一跳，應和著把網管對付走了。
“咋了師父，我這跟你五年了，也沒見你喊這麼大聲過？”
老李不說話，兩個手，十個手指頭，在桌子上噼裡啪啦地彈。
“師父，練打字呢？你等開了機按鍵盤啊。你這，哈哈。”王超越沒注意到老李的神情，那是上帝在思考怎麼造人時才有的焦慮表情。
“你給我把剛那個論壇給我整出來。”老李指著屏幕，好像食指再用力點屏幕就會九十度摺疊跟他說對不起。
“完事了，我玩了昂師父。”
“不會。”
“不是，師父，又不會啥？”
“不會沒了吧？”
王超越看向論壇頁面，剛那個自稱李榮浩的帖子確實沒了。這時他才注意到老李臉上凝重的表情。老李半張著的嘴，跟缺氧窒息的魚嘴很像，不，老李不是像，老李是真的有點缺氧。
“你給我搜搜《普通人》這首歌。網上有沒有？”
這是老李那天夜裡說的最後一句話。
王超越把老李送到診所時天已經快亮了。朝陽區一個普通的診所裡，一個普通的值班護士看了眼老李又看了一眼王超越，遞過來一臉不解的神情。
“怎麼了？哪不舒服？”護士說著往櫃檯上放了一張自助病歷單。
“不知道啊，我師父跟我上網，上著上著，就不明白事兒了。”
“多大歲數了他？”護士疑惑地瞅了瞅老李的臉。
“25。”
“喝酒了嗎？”
“前半夜喝了兩瓶江小白，又兌了點雪花，沒喝多少。”
“有精神病史嗎？”
“精神病？啥精神病？他爹是啞巴，他媽是聾子，沒聽說有精神病。”
“填個單子，交完錢，走到底，去腦科看看。”護士又看了一眼老李，老李只是低著頭半張著嘴，不說話，確實不太像普通的病人。
王超越帶著老李到了腦科診室。一個普通的大夫看了看兩個人，不太能分清誰是病人。
“誰看病？坐這。”
“他看。”
“坐啊。”
王超越帶著老李坐在凳子上，醫生端詳了半天露出普通的憋尿表情。拿著手電筒照了照眼睛，看了看舌苔，醫生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在病歷卡上寫了點東西。
“他一直這麼嘟嘟囔囔的嗎？”
王超越被問住了。發現老李人不對之後王超越就著急忙慌地把他往醫院弄，這一路上還真沒注意老李嘴裡有什麼動靜。
“好像是首歌。”王超越湊近老李嘴邊聽了半天說道。
“歌？啥歌？”
王超越猜到這是啥歌，但他沒說。
“大夫，他這沒事吧？”
“感覺沒啥事，看著不像腦損傷。他一直這麼張著嘴嗎？”
“也不是，就是來醫院之前才開始的。”
“沒事，再回去觀察觀察吧。”
出了醫院，王超越帶著老李回了自己家。說是家，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合租房。普通到家裡的環境完全沒有必要介紹。
“師父，好點了嗎？”王超越試著給老李喂點水，生怕老李就這麼張著嘴變成一條死魚。
半小時後，老李總算說了句話。
“給我錄個音。”
王超越拿著手機插上耳機，打開錄音。老李在網吧的音量像神蹟般再次降臨，不過這次，帶了旋律。
“師父，這啥歌？”錄完音，王超越的嘴也閉不上了，這是他第一次聽老李唱歌，怎麼說呢，他隱約覺得像李榮浩。
“這是李榮浩的新歌！”老李說著，嘴角抽動了一下，眼裡居然掉下了普通的淚水。
“師父你別哭，有話好說。什麼李榮浩的新歌？”
“你不是給我搜了嗎，李榮浩沒發新歌對不對？”
“是啊，咋了？”
“他發了，他發那個自行車論壇裡了。”
“你是說電動車維修論壇？”
“是啊。”老李拿過王超越的手機，把耳機拔下，就這麼著把歌循環到了太陽落山。
“走，去網吧。”
“去幹啥？”
“發歌。”
“師父？發歌？發啥歌，你這隻有清唱。”
“你提醒的對。你有唱歌軟件是吧？”
“有啊。”
“給我找個撒鹽。”
“哈？”
“那英的狂妄的撒鹽！”
“說了多少次了，那是張惠妹的。”
“利索點。”
半小時後，老李把歌跟張惠妹的《別在傷口撒鹽》合上了。然後又花了半小時在淘寶上買了個酷狗音樂人的賬號。
“師父，起個藝名吧。”
“就叫李榮浩。”
“不行，師父，人家叫了你就不能重複註冊了。”
“那就改個字，趙麗蓉的蓉。”
“師父，趙麗蓉是哪個？”
“你搜小品，趙麗蓉，肯定有。”
半小時後所有準備完畢，只要按下發布按鈕，老李的人生第一支單曲就上線了。
“師父，發嗎？”
“再等等。”
“咱等啥呢？”
“我聽人說，我好像是夜裡11點16出生的。就那時候發。”
“師父，沒看出來你還挺有儀式感。”
11點16，《普通撒鹽》——李蓉浩，正式上線酷狗音樂。之後的一個小時，除了老李和王超越兩個人的最近來訪並沒有增加一個收聽。
“師父，睡吧，我這一天沒閤眼了，再這麼熬下去，我該在醫院撒鹽了。”
“你睡吧。我這歌一定能火。”
“師父，你為啥這麼肯定？”
“李榮浩新歌《普通人》經紀公司不讓他發，你不知道嗎？他偷著發了，又被刪了，就我自己聽了。這歌我給背下來了，唱完它已經用盡了我全部的慧根。它不火，我不活了！”
一天後，醫院停屍房裡，王超越紅著眼抱著肩膀。
老李走了，倒不是因為歌沒火。歌迅速躥紅，登頂各大音樂榜單。QQ音樂，網易雲音樂，蝦米音樂甚至billboard的平臺老闆都要見見這首《普通撒鹽》的創作者“李蓉浩”。老李兩夜沒睡，喝了兩件紅牛，過於興奮，最終死於心梗。
“師父，做個普通人不好嗎？別人發歌要錢，你發歌，要命啊。”
普通男孩王超越第一次做明星經紀人，很可惜也是最後一次了。《普通撒鹽》因為編曲侵權被張惠妹經紀公司提出鉅額賠償。
普通男孩王超越第一感覺北京的夜，好涼。
（本文純屬虛構故事，如有雷同純屬瞎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