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南:一個做中國史的學生,一定要有歷史以外的第二研究領域

鄧小南:歷史專業學生應該有怎樣的學術訓練?

鄧小南:一個做中國史的學生,一定要有歷史以外的第二研究領域

本文摘自《激發學習熱情,展現歷史魅力——歷史系鄧小南教授訪談》,原載《北京大學教學促進通訊》,轉自“

學人Scholar

”公眾號。

採訪人:

郭九苓、申超


講出歷史天然的吸引力

記者:您認為歷史教學中有哪些能夠吸引人的東西?鄧小南:過去我曾經在一箇中學代課,但教的是政治。我發現那裡的歷史老師竟然能教的學生不喜歡歷史,覺得很奇怪,就有跟她換換,讓她教政治我去教歷史的衝動。我覺得歷史天然就很能吸引人。小孩兒都是聽著故事長大的,故事不就是歷史嗎?沒有不喜歡聽故事的孩子。為什麼當這些故事連到一起,就變成一個枯燥的學科呢?我特別不能理解。我覺得,教歷史就是要發揮它本來就能吸引人的那一面,還有它厚重的一面。學生的興趣是多方面的,有的人可能對生活感興趣,從而很關心古人穿什麼衣服,怎麼走路;有的人對皇帝、對政治感興趣,喜歡研究怎麼治理天下國家。不管哪方面的興趣,都可以從歷史裡面找到相應的材料,或者說,歷史都會對你的興趣有所回應。另外,不管你的興趣點是什麼,歷史都是一個厚重的東西,因為豐富的積澱而無比厚重。任何一個民族都有它自己的靈魂,有它自己的根。這種靈魂或根,就是從這些厚重的東西里面呈現出來的。這些東西都是歷史本身渾然天成的特質。

感悟、思考歷史

記者:確實我也覺得高中之前學的歷史,就像流水賬一樣枯燥無味。《中國古代史》是歷史系本科生的基礎課,在教學中您是如何培養學生對歷史的感覺和興趣的呢?鄧:北大基本上是一個研究型大學,所以像《中國古代史》這種主幹基礎課,還是要引導學生往學術創新的路上走。首先不能把歷史弄成死記硬背的東西,歷史是一個需要感悟的學科。歷史實際上是一個整體的脈絡,我覺得最重要的也是要培養學生的歷史脈絡感。我們雖然是一段一段的講歷史,但最終目標卻不是把歷史切成一塊一塊的豆腐塊,然後讓學生抱著一堆“積木”回去。所以,講完一章或者一個段落之後,我都會讓大家回過頭去想一想。歷史上有很多重大的變革,從延續的角度,我們要知道哪些因素對歷史的演進和變遷發生了影響,為什麼會這樣;前期的制度調整或再創了,是來自於什麼推動力,對後期有什麼影響。歷史有不同的側面,不同的提法凸顯出來的內容可能是不一樣的。比如說到武則天,我們會說她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現在的女性研究者也很為之自豪。但是,女皇帝是否就意味著女性政治?

武則天有沒有可能突破當時整體的秩序框架?我覺得,如果武則天當年有辦法的話,她一定會把她的性別改掉。一個事實上並不願意接受自己女性身份的女皇帝,如何能實現真正的女性政治?我的目的就是讓學生從不同的角度來思考一些常見的歷史問題。

鄧小南:一個做中國史的學生,一定要有歷史以外的第二研究領域

▲電影《鐵娘子》劇照歷史學就是要用史料來說明問題,但光有史料也不行,要有邏輯的貫穿,要有問題意識的統領。這些年發現了很多新的史料,比如新出土的帛書或竹簡,這些材料如何解讀,進一步還原歷史,都有內在的邏輯性。我們也應該把新的考古發現及時介紹給學生,讓他們知道學術前沿的情況,也培養歷史思維的能力。學術前沿,一類是新的材料,還有一類就是新的學術研究,包括學界的論文和專著。這些內容其實都很多,如果讓學生自己去看的話,不啻於“知識爆炸”,想把握住很難。我們要向學生介紹哪些是應該優先閱讀的學術精華。我介紹的可能是數十年以前的經典,也可能是這些年的新成就。對於學界的新觀點,我經常會提醒學生思考:新研究為什麼會得出新的認識,是因為有新材料,還是因為有新的思考角度呢?對於同一個問題,這位先生這樣認識,那位先生那樣認識,在課上我會啟發學生思考其中的異同。討論課上,把學生按照他們不同的觀點分成組,讓他們充分準備之後,各抒己見。學生討論往往是此起彼伏,非常踴躍。有一些東西也會闡發的很深,正常上課不可能講到的細緻內容都提出來了。可以看出,他們在課下看了很多東西,真正動了腦筋。他們提出來的問題,有一些比較簡單,我就會提醒他們到什麼地方去找工具書、查資料,自己去尋找答案;有的問題我會肯定,說提得不錯,但還要進一步讓大家討論應該如何解釋。我想,所謂的創新能力首先是提問題的能力,通過不斷的追問,就能把比較表層的問題通過邏輯的延伸進行深化,這其實就是創新的前提。

交互式的教學策略

記者:這樣的討論課每學期一般會有幾次?這麼多學生,如何組織?鄧:一個學期大約有十六週課,課堂討論會有三次,前兩次是分組討論,最後一次是大班討論,這都是為了鼓勵學生彙報他們的學習成果。大班討論很難開展,因為50多個學生只有100分鐘的時間。但我覺得,在教學過程中要自始至終都讓學生有參與感,自始至終讓他們感覺到自己能力的提升,保持對歷史的興趣,從而逐漸培養起一種自信。出於這樣的考慮,我就把學生分成幾組,10來個人一組,讓我的幾位研究生各自帶一組,每週課後我會專門抽出時間,各組輪流,分別進行討論答疑。我也說明,不點名,不提問,不測驗,就是自由討論,自願參加。我們研究中心有個電腦室,每週五下午都有一組學生到這裡來,除非我恰好有事,否則都會參與他們的討論。絕大多數學生都會來,有的學生積極性很高,次次都來。記者:每個組帶頭的研究生都是正式的助教嗎?鄧:按學校規定,八十個人的課只設一個助教,所以就請我的研究生來幫忙了。記者:您是如何對學生進行考核的呢?鄧:考試有開卷和閉卷兩種形式。開卷考試也包括小組討論、集體彙報,有時候我也讓學生寫縮寫、述評,以訓練他們的閱讀理解及寫作能力;期末考試是閉卷,佔一半的分數。課堂上的聽講,他們的思考、表述、集體合作,都能有一個機會能夠呈現,整個呈現的結果便構成他們這個學期的分數。這個分數應該是學生綜合能力和各種努力的結果。整個教學過程,我都力求交互性,努力調度學生的積極性。比如,基礎課上會讓學生替老師出一套考卷,學生會覺得很有自主性。在出考卷的過程中,為了把握重點,他們會把這個學期學過的內容認真梳理一遍。記者:您讓學生出的考題,會在考試時採用嗎?鄧:一般不會,更主要的是一種學術訓練方法,因為“聰明的學生會做題,智慧的學生會出題”,這是調動自主性、“換位思考”的一種培養方式。我在臺灣成功大學教書的那一年,有一個學生出的考卷竟然有圖文並茂的十二頁紙,他真是特別有興趣,特別下功夫。即便重點不很突出,也有效消化了教學內容。學生出考卷的時候,我都跟學生說不用寫上答案,只要問題清楚就可以,但每次都有學生寫出答案,因為出了這題以後,意猶未盡,非寫出答案來不可。這不但體現出學生濃厚的興趣,也讓我瞭解在學生心目中,什麼內容是重要的。

培養學生處理材料的能力

記者:您覺得歷史系的學生哪方面能力最重要?鄧:那就是處理材料的能力。一年級的時候我們會讓學生對一些學術經典進行縮寫,如果原著是三十萬字,要用三千字把它寫出來。這就要有一個把握的功夫,必須真正理解了那三十萬字,才能寫出這三千字來。專題課上,我可能會讓學生寫綜述,若干著述都講這個問題,他們分別是怎麼研究的,各自的長短是什麼,如果你研究這個問題你會怎麼辦?這樣就又往前走了一步。到三年級的時候,學生就要寫學年論文,用五千至八千字寫一篇小論文,這就是綜合能力訓練了。四年級會有畢業論文,學術上的要求更高一些,也是對四年的知識與能力的一種總結。歷史系大概有一半學生繼續讀研究生,另一半就投入到各行各業之中了。歷史學訓練的處理材料的能力不光是學術研究的基礎,也是工作能力的體現。你去當秘書,要找材料、處理材料;你當領導,也得大量審閱、處理材料。很多工作實質上都是處理材料,而且從歷史中也能學到經驗和思維方法,所以我覺得歷史系的學生幹實際工作還是很有優勢的。我自己的學生,不僅有當教師的,也有搞新聞出版的、做公務員的、開公司的、辦實業的,幹什麼的都有,各行各業都有非常出色的。

關於通選課教學

記者:您的《中國古代政治與文化》是全校通選課,在教學上與專業基礎課有什麼不同嗎?鄧:這門課的學生來自全校不同的院系,所以也是一個多學科互動的平臺。我記得在一次討論課上,學生聯繫老師講過的內容,說魏晉南北朝的士大夫喜歡吃“寒食散”,這是當時士人的集體時尚,一個化學系的學生用PPT演示了“寒食散”的配方,列出了化學分子式,並解釋其中的哪些成分能給人帶來快感。大家都覺得非常有趣。

鄧小南:一個做中國史的學生,一定要有歷史以外的第二研究領域

▲校書圖  北齊 楊子華 (現藏於美國波士頓美術館)另外,各個系科的學生考慮問題的角度不一樣,他們都會從本學科的角度出發,提出很多質疑。比如,我在課堂上講到唐代的律令格式、法典體系,會講到當時如何把儒家的原則引入到法家的體系裡面來。這時候,法律系的學生會談到他們對這個問題的不同理解。因為政治文化涉及到很多方面,有時候我會說到理學、道學的問題,哲學系的學生就會講他們專業的老師是怎麼理解理學的。這樣,學生的意見就從不同的角度豐富了我的理解,在下一次講的時候,我可能會考慮他們的認識角度,並適當調整講課的內容。

鄧小南:一個做中國史的學生,一定要有歷史以外的第二研究領域

▲唐律疏議(唐朝高宗永徽三年(652年)編定的律文。)

大學歷史教育的意見與建議

記者:您對我們當下的歷史教育,以及學科建設方面有什麼意見嗎?鄧:我覺得學校的教學體制還是有很大調整的空間。現在都說要建設世界一流大學,要跟國際接軌,我覺得最重要的接軌是體制運行方式的接軌。學校行政化的問題還是很大的影響了各個學科的健全發展,並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了學術的判斷標準。在這個接軌的過程中,還要注意興利除弊,我們既有的優勢要考慮怎麼發揚。在中國古代史領域,我們是經過艱苦的努力才得到世界承認。在八十年代的時候,美國人想學中國古代史,都是去日本、臺灣,沒有人到我們這兒來,即便來也都是來找材料的。這些年就不一樣了,有一些對話的議題都是我們先提出來的,我們的一些研究方向也牽動著世界性的研究,這些都是很難得的。北大具有世界優勢的學科並不是很多,不該任其自生自滅,但學校似乎缺乏相關意識,沒有針對性的支持措施。具體教學上,要想進一步提高質量,應該建立合理的課程與教師評價體系。現在的教師,教學時數有要求,質量卻因人而異,某種程度上說,只是憑良心做事。

研究型大學,應該提倡更有針對性的“小班教學”。即便小班教學保證不了,小班討論總可以吧?但像前面提到的,八十個人的課只設一個助教,而且連討論的教學場地也難找,結果就是鼓勵照本宣科、應付式的教學。另外,在學生培養方法上還有很多可改進的地方。國內大學教育的針對性不夠,視野也不夠,不利於充分發揮學生的特長。國外研究生會有不同的field,一個做中國史的學生,一定要有歷史以外的第二研究領域,他可以學社會學、人類學等專業,這樣學術視野會比較開闊。其實我們也很想做,但這不是一個系能做起來的,必須通過學校層面的努力,才能打通系科之間的壁壘。記者:大眾歷史知識的來源往往不是客觀的學術研究,而是歷史小說之類的東西。比如對於三國,人們熟悉的不是《三國志》而是《三國演義》。您對公眾的歷史教育問題有什麼看法?鄧:我覺得受過歷史學學術訓練的人要積極介入大眾歷史、大眾史學,而不能自以為是地清高、不摻和,不摻和就是把陣地讓給別人了。以前可能會覺得做大眾史學是在自貶身價,我覺得應該改變這樣一種觀念。在臺灣有些人就專門做這種大眾史學,做史學的普及教育,並且都是一流的學者。但是大陸現在還沒有這樣一個成型的圈子。記者:那您覺得公眾有一種錯誤的歷史觀念對社會有不良影響嗎?學術界有沒有這種必要去糾正這種大眾對歷史的錯誤理解?鄧:還是有責任的。當然,有一些細枝末節上的錯誤都不太要緊,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或者他理解錯了也好,都沒有太大的關係;但有一些問題是比較重要的,這就需要有一個正確的把握。我沒看過《百家講壇》,很多人都跟我抱怨說宋史講的太不像話,不顧一些史學基本原則而出格了。專業的歷史學研究者要有責任感,如果口才不錯,還是值得去做這種事情的,我也一直鼓勵別人去參與這種工作。記者:好,我們的採訪就到這裡,再次感謝鄧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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