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和毛姆都是“傳統”的留戀者

张爱玲和毛姆都是“传统”的留恋者

一代英國作家中許多人有“異域”情結,毛姆也不能“免俗”。尤其對中國,他有著濃厚的興趣,1915年,在他的代表作《人性的枷鎖》中,就有一箇中國人形象。故事裡“宋先生”是個好人,臉上常掛著笑,說起話來很快,口音異樣,和和氣氣——他正在大學裡研究西方社會,可一等到他和西方女人談戀愛,就變得有些令人厭惡。這顯然是西方式的眼光,迷惑,又帶著偏見。這個形象顯然有原型,可能是他當初在巴黎遇到的某個人,文化的碰撞讓毛姆覺得緊張,同時也誘發了他的好奇心。寫完《人性的枷鎖》之後,毛姆便開始了旅行,目的地——遠東,他去了印度、緬甸、新加坡、馬來西亞,終於在1919年來到中國,足足遊覽了四個月,然後一口氣寫了不少中國題材的作品,戲劇、散文、長篇小說,林林總總,硬是形成了一個“東方系列”。而那時候,張愛玲才剛剛出生沒多久。

等到張小姐登上文壇,毛姆顯然早已是個世界知名的作家,儘管文學評論界絲毫沒有把他捧為經典作家的意思,但他的作品被讀者廣泛傳誦著,不可忽視的覆蓋面,讓毛姆有了一種不容忽視的影響力。畢竟人們需要聽故事,長的,短的,人性的複雜與微妙,融會其中,讓毛姆的小說格外有生命力。張愛玲喜歡毛姆的書,張子靜說:“她(張愛玲)頂喜愛看小說,《紅樓夢》和毛姆寫的她頂愛看。”和《紅樓夢》相提並論,毛姆對幼年張愛玲的吸引力可見一斑。到了港大,她的老師貝查也鼓勵她多讀毛姆。張愛玲痴迷於《紅樓夢》,也痴迷於毛姆,對張愛玲來說,毛姆更像是“西方的曹雪芹”,他的人生故事和他寫的故事,都讓張愛玲找到了某種心理印契。

张爱玲和毛姆都是“传统”的留恋者

張愛玲與毛姆

欣賞文藝的人,說到底多是在欣賞他們自己。曹雪芹—毛姆—張愛玲這一路順下來,我們不難發現一種極其相似的人生經歷,牽起情感的鏈條,隔著時光,隔著種族和語言,硬是讓不相干的幾個人成了知己。張愛玲是懂得完型的,她總是用自己的人生體驗,投射到藝術作品當中去,進而去幫助藝術品(藝術家)延伸解讀的空間,順帶釋放自我。曹雪芹是破落貴族,張愛玲也是。毛姆呢?他母親是貴族之女,父親做律師,在英國大使館工作,經常和上流社會的人打交道,可以想見,毛姆的童年也曾是“蘊藉華美”的。可天意從來高難問,十歲之前,毛姆的父母就相繼過世,他突然變成孤單一人。窮困與寂寞好像兩條毒蛇,一口咬住了毛姆的心。他總是那麼緊張,還口吃——一緊張就更口吃,老被同學笑。他缺少愛,他是一個失落的人,不得不反抗這個世界——變得敏感,多疑,理智到冷漠,但又格外能看透底層人的愛慾掙扎。毛姆和張愛玲都有陽光照不到的陰暗面。

毛姆的寫作定位是,比嚴肅的小說家通俗一點,比通俗的小說家又嚴肅一點。和他同輩的作家中,喬伊斯走意識流,勞倫斯利用弗洛伊德學說寫性,詹姆斯在心理描寫上下功夫,康拉德追求情景交融,但毛姆依舊堅持講自己想講的“故事”,在雅與俗之間找到一條出路。張愛玲給自己小說的定位也剛好是雅俗共賞。“我的作品,舊派的人看了覺得還輕鬆,可是嫌它不夠舒服。新派的人看了覺得還有些意思,可是嫌它不夠嚴肅。但我只能做到這樣,而且自信也並非折衷派。”在《多少恨》裡,她又刻意辯解似的說:“我對於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如果說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麼,浮雕也一樣是藝術呀。”如此立場,固然有中國傳統小說的影響,但毛姆的影子,也多多少少籠罩在張愛玲頭上。

张爱玲和毛姆都是“传统”的留恋者

毛姆喜歡寫真人真事,或者說,他喜歡用真人真事做底子,然後再展開想象。不過他的想象力總是很有限。毛姆說:“我竭力做一個誠實的人,作家這個職業最重要一點是謹防偽善之言。”張愛玲則說:“我只求自己能夠寫得真實些。”她從來都是寫真事的高手,出道之初,就把身邊人物“出賣”殆盡,到了晚年,更是把文字的解剖刀朝向自我,一遍一遍地寫家族史,寫自己的成長史。他們的作品,政治味道都不濃,表面上看,他們都是寫大時代中的普通人——剛好這些人也都不徹底,他們用芸芸眾生織起了自己的作品序列,細而密的,灰撲撲的,但又那麼豐富,接近人本身。這是寫作口味的問題,也多少在策略上回避了政治的“威脅”。與此同時,“為藝術而藝術”的唯美派,他們則批評地吸收。張愛玲的文字豔麗華美,但更重要的,其實是文字之下的“人生的底子”。他們都不“趕時髦”,但反倒有了一些超時代的質素。生存的困境和人性的糾結編織在一起,像一張大網,一收束,俘虜了異世代讀者的心。

張愛玲說:“我知道我的作品裡缺少力,但既然是個寫小說的,就只能儘量表現小說里人物的力,不能代替他們創造出力來。而且我相信,他們雖然不過是軟弱的凡人,不及英雄有力,但正是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時代走到那裡,英雄已經越來越“矮”,變得與普通人齊平。毛姆和張愛玲都是走在現實主義的末端,沾到了現代主義的氣息,只不過在技法上,他們沒走極端,依舊寫實。不像卡夫卡,他是要把人變成“甲蟲”——不但不是英雄,連人都不是了。不過毛姆到底是西方作家,他也曾吸收現代主義的技法,寫新作品:《人性的枷鎖》在結構上努力創新,而小說《風箏》的篇首更是直言這故事有點弗洛伊德的味道。張愛玲也接受弗洛伊德,早年的《心經》和《茉莉香片》,寫戀父,性心理分析就是主角。到了晚年,她則迴歸中國文學的傳統,推崇《紅樓夢》和《海上花列傳》,寫出“平淡而近自然”中的戲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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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早年住所

毛姆的小說裡幾乎是無愛的,張愛玲也習慣在小說中把愛擠壓到只有一點點,就好比白流蘇和範柳原,鬥來鬥去,用盡心機,也只能在天荒地老的一堵牆下面擠出一點真心。毛姆和張愛玲都經歷過世界大戰,戰爭炸掉了一切,也炸掉了那些四平八穩的價值觀。戰爭讓人們發現了惡。毛姆就喜歡寫那些出乎意料的故事,從中折射人性之“惡”。《患難之交》講一個老闆故意讓缺錢的應聘者遊過一個危險的海域,最終應聘者被淹死;《午餐》嘲笑了一個曾經敲過“我”午餐竹槓的太太,現在變成了體重三百磅的大胖子;《滿滿一打》裡,一個結過十一次婚的重婚犯,在海濱引誘了一個看似“百毒不侵”的老處女,讓自己的結婚戰績上升到“滿滿一打”。張愛玲也寫惡,環境逼出的惡人,像曹七巧,但張愛玲多少還有那麼一點悲憫。她的反高潮,讓故事中的人物重重地跌落在地上——真叫一敗塗地,可在此之後,她又善於把一切撫平,恢復原樣,就好像小說《封鎖》裡的呂宗楨和吳翠遠,短暫的白日夢過後,什麼也沒有。生活就是這樣週而復始的,每個人都只能咬牙堅持,好強的,委屈的,都抵不過生活的潮湧嘩啦啦衝過。

毛姆愛用第一人稱敘事,但又總跳脫在故事之外,讓這個“我”像一個觀察者,冷冷地看著一幕幕人間悲喜。毛姆寫作的口氣是優雅綿長的,有時候甚至有點囉嗦,但態度,則大多是嘲諷,有時還故意訝異。在這一點上,我不敢說張愛玲沒受毛姆的影響,那種微諷的口氣,可謂極似,只不過張愛玲的口氣裡,常常又有些少女的俏皮和冷漠而已,毛姆卻是紳士氣,有喜劇性。張愛玲早期的短篇也有一些是喜劇性的,《琉璃瓦》就是個典型。他們的短篇小說通常都是封閉的,首尾呼應,讓讀者讀罷若有所思。

毛姆和張愛玲都是“傳統”的留戀者,甚至是守護者。有趣的是,他們所迷戀的“中國”,竟然有交集——他們都對帶有古韻的“舊中國”一往情深。張愛玲曾在和炎櫻的對談中,說自己“喜歡古中國的厚道含蓄”。毛姆來中國旅行,也是存著一個“考古”的心,他要那個神秘絢爛的古中國,至於戰亂、民生,他在寫作中多少選擇性地規避掉了。但這並不代表他沒有思考。他藉故事中的人物說道:“一種文化,最古老的世界知名的文化被粗暴地掃蕩著,從歐美留學回來的學生們,正把這種自古以來一代接一代建立起來的東西無情地踐踏掉,而他們卻拿不出東西來替代。他們不愛他們的國家,既不信仰,也不尊敬。一座一座的廟宇,被信士們和僧侶們糟蹋,讓它們衰敗以致坍塌,到現在它們的美除了在人們的記憶裡什麼也沒有了。”

张爱玲和毛姆都是“传统”的留恋者

常德公寓 張愛玲故居

他在五四之後來到中國,態度顯然是複雜的,西方的思想與文化藉著“新青年”們的手,衝擊著老舊的中國,泥沙俱下,很多優雅埋葬其中。張愛玲1920年出生,長大之後,五四已經與她隔了一段距離。對於五四,她的態度更加理性、冷靜,那篇先寫成英文後譯成中文的《五四遺事》,張愛玲用對個人的家庭軼事的諷刺,質疑了五四的自由戀愛風潮。

張愛玲的小說和為人都是有些道家氣的,她父親就有些隨性不羈,晚年張愛玲寫《小團圓》,對於那樣一個隨性的父親,多有讚賞而她的小說,則時時刻刻體認著虛無。莊子說:“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懂得了無用,才可以談有用。所以,懂得了人生的虛無,才能好好愛悅人生。張愛玲明白這個虛無,所以她早年對物質生活格外留戀,她總是想從細密、精緻的物質中,打撈虛無。《沉香屑》裡寫葛薇龍的心理,“她的未來,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來只是無邊的恐怖。她沒有天長地久的計劃。只有在這眼前的瑣碎的小東西里,她的畏縮不安的心,能夠得到暫時的休息”。悲觀和絕望是汪洋,“瑣碎的小東西”是浮板,能抓還是抓。不然又怎麼辦呢?又因為虛無似海,所以大家只能各自保平安。張愛玲的個人主義,自然而然生髮了出來。

很有意味的是,毛姆也喜歡《莊子》,只是他喜歡莊子的出發點,是作為資本主義基石的個人主義。毛姆在小說裡說:“我拿起翟理斯教授的關於莊子的書。因為莊子是位個人主義者,僵硬的儒家學者對他皺眉,那個時候他們把中國可悲的衰微歸咎於個人主義。他的書是很好的讀物,尤其下雨天最為適宜。讀他的書常常不需費很大的勁,即可達到思想的交流,你自己的思想也隨著他遨遊起來。”把莊子和道家,解讀為個人主義,顯然是一種錯位,中西方文化的流脈,陰差陽錯地對接起來,儘管雞同鴨講,但好歹找到了握手的契機。

张爱玲和毛姆都是“传统”的留恋者

毛姆

毛姆喜歡戴一頂禮帽,嘴上叼一支菸鬥;張愛玲的經典形象則是昂頭,一身旗袍。晚年張愛玲迴歸中國文學傳統,她有心延續《金瓶梅》、《紅樓夢》、《海上花列傳》的中國言情小說譜系,一個人在美國的小屋裡,孜孜以求。毛姆的文學世界迷茫而落寞,但他個人的晚年卻熱鬧、祥和。他活到九十出頭,堪稱高壽,儘管沒有諾貝爾文學獎加身,但榮譽對他來說,也從不缺乏。英國牛津大學和法國圖魯茲大學分別授予他“榮譽團騎士”稱號,英女王授予他“榮譽侍從”,著名的嘉裡克文學俱樂部特地設宴慶賀他的八十大壽。相比之下,張愛玲拿的那個《中國時報》特別成就獎不但遲,而且分量也輕得多。繁華與落寞交替更迭,多數人的人生只是一個蒼涼的手勢,習慣就好。張愛玲晚年身體狀況不佳,無事時,幾乎足不出戶;而毛姆卻很熱愛旅行,八十五歲時,他還去了一趟遠東

(本文選自伊北《蚤滿華袍:張愛玲的後半生》)

张爱玲和毛姆都是“传统”的留恋者

《蚤滿華袍:張愛玲的後半生》

伊北 著

廣西師大出版社·新民說

2014

這是一本以張愛玲後半生為寫作焦點的傳記。她是一名天才少女,也是一個時代的異類和傳奇。寫作曾經帶給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戰火紛飛時,她享受著成名的歡愉和戀愛的放恣,戰事一停,一切戛然而止,戀人背叛,她的寫作事業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她失去了精神的支柱,就連生活的依憑都忽然變得搖搖欲墜。

出走美國後,她在異鄉步履漂泊,不得不忍受經濟的窘迫,照顧癱瘓的丈夫,輾轉於不同的城市尋求安身之地,曾經的榮耀與聲名都成了過眼煙雲。殘酷的生活剝離掉了一切浮皮,把她還原成一個最樸素的寫作者的形象,幾乎要將她打倒。看張愛玲的後半生,幾乎是要落淚的,然而又那麼佩服,正像她的那句話所說:“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一個人在一生中,能夠真心熱愛一件事,並且貫徹到底,究竟是幸運的。

一個朝聖者的虔誠,雖不能扭轉乾坤,但卻能給予內心豐潤與安然。也許,對於張愛玲來說,寫作,從來都是一種抵抗,一種病,一種藥。

张爱玲和毛姆都是“传统”的留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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