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下)韋力撰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蘇軾對韓愈極其推崇,在東坡口中能夠聽到讚譽他人的文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東坡的視角確實獨特,他在《跋退之送李願序》中有這樣一段話:“歐陽文忠公嘗謂: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一篇而已。餘亦以謂:唐無文章,惟韓退之《送李願歸盤谷》一篇而已。平生願效此作一篇,每執筆輒罷,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獨步。’”

東坡在此先引用了歐陽修的說法:晉代文章可看者,僅有一篇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本著這種說法,東坡認為唐代的文章在他眼中也僅有韓愈所作的那篇《送李願歸盤谷》,由此可見,東坡對韓愈是何等的推崇。但接下來,東坡又話鋒一轉,說自己原本也想效仿韓愈的這篇文章再寫一篇,可是每當提起筆時,想一想也就罷了,他覺得還是讓韓愈獨步天下吧。東坡以調侃的口吻說出了這一番話,不過也足見其眼界之高。其實東坡是偷換概念,因為歐陽修讚譽的是晉代文章,而韓愈是唐人,東坡自己已經到了宋代,無論東坡寫的多好,也只是宋人的文章,不可能再跟韓愈去搶唐代的地盤了。

但東坡讚譽的這篇韓愈文章,也確實是歷史名篇,我摘錄該文中的一段如下:

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採于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其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

這段話寫得的確極有氣勢,讀來朗朗上口,然而若與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相比,卻讓愚鈍如我者,沒有了耳熟能詳的流暢感。關於此文的內容,當然也有著不同的聲音,比如該文中的這一段:“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閒居,妒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

韓愈: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下)韋力撰

韓愈撰《韓文起》十二卷,清康熙三十三年挹奎樓刻本,書牌

金人王若虛在《文辨》中說:“崔伯善嘗言,退之《送李願序》‘粉白黛綠’一節當刪去,以為非大丈夫得志之急務。其論似高,然此自富貴者之常,存之何害?但病在太多,且過於浮豔耳。”在這裡,雖然王若虛是替韓愈辯解,但至少可知已經有人對該文的內容提出了疑義,而何焯在《義門讀書記》中也認為韓愈這篇文章中的部分內容“稍有六朝餘習”。但卞孝萱等人所著的《韓愈評傳》卻對這篇文章有如下的評價:“韓愈寫此文,無論結構佈局、語言運用、形式選擇都頗費心思,花氣力,然不無鑿痕,與他後來的文章之隨意揮灑相比,尚覺不足。這可能與他在創造一種新型散文體式時帶有試驗性有關。但是,瑕不掩瑜,它畢竟是一塊玲瓏剔透的美玉。”

關於韓愈的文學主張,其所說的最重要一句話則是“惟陳言之務去”,該語出自於他所寫的《答李翊書》:

抑又有難者,愈之所為,不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之二十餘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

廣泛地閱讀古人的著作,同時又從中萃取出自己的獨特面目,這是何等不容易的一件事,而這正是韓愈所提倡者。對於如何能夠寫出好文章,韓愈在《答劉正夫書》中則稱:

或問:為文宜何師?必謹對曰:宜師古聖賢人。曰:古聖賢人所為書具存,辭皆不同,宜何師?必謹對曰:師其意,不師其辭。又問曰:文宜易宜難?必謹對曰:無難易,惟其是爾。

韓愈在此強調,要以古聖賢人為師。然而古聖賢人流傳後世的著作各不相同,那應當學習誰的寫法呢?韓愈建議,只應當學習古聖賢人的思想,而不是去學他們的文風。

韓愈: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下)韋力撰

韓愈撰《韓文公文抄》十六卷,明末烏程閔氏刻朱墨套印本,卷首

有人認為韓愈文風中的雄辯之氣是模仿自孟子。對於這種說法,林琴南為其做出了辯護:“韓之長,亦不止出於孟子;專以孟子繩韓,則碑版及有韻之文亦出之孟子乎?韓者集古人之大成,實不能定以一格。後人極力追古人而力求其肖,則萬萬不能不出於剽襲。剽襲即死法也,一落死法則不能生於吾言之外。何者?心醉古人之句法段法篇法,處處為之拘攣耳。……昌黎‘迎而拒之,平心察之’,此便是不存成心去就古文。”(《春覺齋論文·忌剽襲》)

至少林琴南認為,韓愈文章的特色不僅僅像孟子。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韓愈所作的祭文、墓誌等文章,以及韻文詩,同樣作得很好,可是這樣的文體孟子從來沒有寫過。即此可證,韓文並非都本自孟子。林認為,韓文之所以有這麼高的成就,就是因為他彙集了許多古人不同的優點,從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面目。之後,林得出了結論,那就是:可以學習古人,但不可模仿古人的作品,否則這就是剽襲,而一旦有了剽襲的習氣,這樣的文章就沒法看了。

確如林琴南所言,韓愈在各種文體上都有著非凡的成就,比如他給柳宗元寫的墓誌銘,也成為了後世廣泛傳誦的名篇。再比如他所寫的《南陽樊紹述墓誌銘》,我引用該銘中的一個段落如下:

多矣哉,古未嘗有也!然而必出於己,不襲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難也。必出入仁義,其富若生蓄,萬物必具,海含地負,放恣橫從,無所統紀,然而不煩於繩削而自合也。嗚呼!紹述於斯術,其可謂至於斯極者矣!

韓愈: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下)韋力撰

韓愈撰《昌黎詩鈔》八卷,清雍正五年序刻本,卷首

韓愈在這裡又強調,寫文章絕不抄襲前人的一言一句,這當然是件不容易的事。而他在該墓誌銘的最後一段又說:

惟古於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後皆指前公相襲,從漢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覺屬,神徂聖伏道絕塞。既極乃通發紹述,文從字順各識職。有欲求之此其躅。

韓愈依然強調文章必須有自己的面目,否則就成了竊賊。對於這篇墓誌銘的價值,卞孝宣等所著《韓愈評傳》一書,對此評價道:“是韓愈晚年表述其文學主張的最後一篇代表作。把它當成借志銘樊宗師墓而撰寫的一篇文論,也無不可。”

翻看韓愈的《昌黎集》,能看到他寫過不少的墓誌銘,於是有人說韓愈寫這個是為了賺錢,既然是這樣的出發點,故他所作的墓誌銘,有很多都是不切實際的誇讚之語,這種寫法被後人通稱為“諛墓”。

對韓愈的這種諷刺,最早出自李商隱的《齊魯二生·劉叉》:“聞韓愈善接天下士,步行歸之……後以爭語不能下諸公,因持金數斤去,曰:‘此諛墓中人所得耳,不若與劉君為壽。’愈不能止,復歸齊、魯。”

韓愈: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下)韋力撰

韓愈墓前的碑券

對於劉叉的這個說法,顧炎武頗為認同,其在《亭林文集·與人書一八》中稱:“韓文公文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原毀》《爭臣論》《平淮西碑》《張中丞傳後序》諸篇,而一切銘狀概為謝絕,則誠近代之泰山北斗矣,今猶未敢許也。”顧炎武說:韓愈在文學史上的貢獻太大了,他有那麼多的名篇傳世,如果他能夠推辭掉那些墓誌銘狀之文,就真的是泰山北斗級的人物了。

對於這種說法,姚鼐表示了贊同,他在韓愈所作《贈太尉許國公神道碑銘》一文的評語中說:“觀(韓)弘本傳及李光顏傳,載弘以女子間撓光顏事,與志正相反。退之諛墓,亦已甚矣!”姚鼐對諛墓的說法找到了證據,雖然說姚特別崇拜韓愈,但他還是覺得韓所寫的這些軟文讓他感到痛惜。

韓愈: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下)韋力撰

韓愈墓全景

而對於這種說法,卞孝宣在《韓愈評傳》一書中替傳主進行了辯護:“其實,碑、志是應死者家屬或門生故吏請求而作,勢必隱惡揚善,甚至無中生有地進行歌頌。一般作者如此,韓愈亦在所難免,不必為他辯解。”而後該評傳中引用了陳寅恪先生在《元白詩箋證稿》第一章中的一段話:“因見近年……洛陽出土之唐代非士族之墓誌等,其著者大致非當時高才文士,而其所用以著述之文體,駢文固已腐化,即散文亦極端公式化,實不勝敘寫表達人情物態世法人事之職任。……則知非大事創革不可。是昌黎河東集中碑誌傳記之文所以多創造之傑作,而諛墓之金為應得之報酬也。”

陳寅恪說,他近些年看到洛陽地區出土的非名家墓誌,這些墓誌的寫作水平很差,雖然韓愈也寫了不少墓誌,但韓的所寫卻是一篇精彩的傳記,以此推論起來,韓愈即使拿錢替別人寫“諛墓”,也是認真對待,下了一定的工夫,這麼說來,他即使得到一筆不低的酬金,也是他勞動後的應得報酬。陳先生這番論述的潛臺詞就是說:韓愈所寫的這些墓誌銘,並不是因為拿人錢就替人說好話,他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如林琴南所言,韓愈在文學上的成就表現在各個方面,他不止是文章寫的好,其實他的詩也頗具特色,雖然本文重點談的是韓愈的文,可是如果不提到他的詩,也會不完整,所以在下面聊一聊韓愈的詩作。

韓愈: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下)韋力撰

碑文上的歷史

關於韓愈在詩歌創作方面的獨創性及其地位,清吳喬在《西昆發微序》中說:“唐人能自闢宇宙者,唯李、杜、昌黎、義山。”這句話是將韓愈在詩歌創作方面的成就跟李白、杜甫、李商隱相併提。但吳喬又說:“於李、杜之後,能別開生路,自成一家者,惟韓退之一人,既欲自立,勢不得不行其心之所喜奇崛之路。”

吳喬認為,李、杜之後,在詩歌創作上能獨成一家者,就屬韓愈了。清葉夔在《原詩》中進一步認為:“唐詩為八代以來一大變,韓愈為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為鼻祖。宋之蘇、梅、歐、蘇、王、黃,皆愈為之發其端,可謂極盛。”看來韓愈是唐詩發展的一個轉折性人物,他成為了宋詩的發端。

對於韓愈所作詩歌的特色,陸侃如、馮沅君在《中國詩史》中說:“從杜甫詩的內容上衍出來的是白居易一群,從杜甫詩的形式上衍出來的是韓愈一群。”這種論述倒是很有意思。陸、馮認為韓愈的詩文特別注重形式,文中所舉的第一首詩是韓愈所作《符讀書城南》,此詩的後半段為:

少長聚嬉戲,不殊同隊魚。

年至十二三,頭角稍相疏。

二十漸乖張,清溝映汙渠。

三十骨骼成,乃一龍一豬。

這一段的前七句的每一句都是“二三”的結構,而到了第八句,則轉變為“一四”結構,這種做法在詩中少有出現。試著一讀,就能感到其中的突兀。韓愈的詩中另有一種特殊的用法,那就是句子的重複,比如《雙鳥》:

不停兩鳥鳴,百物皆生愁。

不停兩鳥鳴,自此無春秋。

韓愈的詩不僅在句子有重複,而且在有些字上也同樣如此,比如他寫了一首《南山》,我節錄其中一段如下:

或連若相從,或蹙若相鬥,

或妥若弭伏,或竦若驚雊,

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輻輳,

或翩若船遊,或決若馬驟,

或背若相惡,或向若相佑,

或亂若抽筍,或嵲若炷灸,

或錯若繪畫,或繚若篆籀,

或羅若星離,或蓊若雲逗,

或浮若波濤,或碎若鋤耨,

或如賁育倫,……

這首詩中,韓愈連用了五十多個“或”字,雖然這首詩是仿照《詩經》中的《北山》而作,裡面也有這個“或”字的連用,但原作遠沒有他用得這麼誇張。陸、馮認為韓愈的這個用法“不免有點不自然”。韓愈作的其他一些詩,陸、馮則認為讀上去不像詩,比如《忽忽》:

忽忽乎,餘未知生之為樂也,願脫去而無因。

安得長翮大翼如雲生我身,乘風振奮出六合。

絕浮塵,死生哀樂兩相棄,是非得失付閒人。

韓愈: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下)韋力撰

韓愈墓的前方

而韓愈所作的《嗟哉董生行》,陸、馮認為這首詩“完全是散文的格式”。對於這一點,前人早有詬病,比如惠洪在《冷齋夜話》卷二有這樣一段話:“沈存中、呂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擇,治平中,在館中夜談詩。存中曰:‘退之詩,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然終不是詩。’”而《後山詩話》中錄有黃庭堅的評價:“詩文各有體,韓以文為詩……故不工爾。”

還有不少的評價都是說韓愈以文為詩,看來大家認定他是一位作文高手,把這種慣性也用到了作詩上。陳寅恪在《論韓愈》一文中,則引經據典地講述了在韓愈之前的佛經翻譯就是以文為詩,但他同時說:“……退之雖不譯經偈,而獨運其天才,以文為詩,若持較華譯佛偈,則退之之詩詞旨聲韻無不諧當,既有詩之優美,復具文之流暢,韻散同體,詩文合一,不僅空前,恐亦絕後,決非效顰之輩所能企及者矣。”陳寅恪認為,韓愈的這種寫法不僅好,而且空前絕後。

對於韓愈詩風的評價,古人多以“奇、崛、瑰、怪”來形容,但以這種奇特的方式來寫詩,後世也有著不同的評價,清馬位在《秋窗隨筆》中說:“退之古詩,造語皆根柢經傳,故讀之猶列商、周彝鼎,古痕斑然,令人起敬。時而火齊木難,錯落照眼,應接不暇,非徒作幽澀之語,如牛鬼蛇神。”這當然是褒獎的說法。

而趙翼在《甌北詩話》卷三中則稱:“韓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顧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氣橫恣,各開生面,遂獨有千古。至昌黎時,李、杜已在前,縱極力變化,終不能再闢一徑。惟少陵奇險處,尚有可推擴,故一眼覷定,欲從此闢山開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然奇險處亦自有得失。蓋少陵才思所到,偶然得之;而昌黎則專以此求勝,故時見斧鑿痕跡。有心與無心異也。”

韓愈: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下)韋力撰

第一級平臺

趙翼認為韓昌黎就是有意效法李、杜,但是李、杜太有名氣了,想超過他們已經沒有可能。而韓愈觀察到杜甫在奇、險的寫法上並未達到極致,於是他就朝這個方向努力,而後創出了自己的風格。但可惜的是,韓愈在這方面走得有些遠,使人能看到刻意的地方。從韓愈留下來的詩篇看,他所作之詩,確實有趙翼所說的傾向,但也有一些詩,韓愈寫得通俗上口,並不顯得刻意。比如那首著名的《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這首詩已然成為了兒歌中的名篇,但他所作《聽穎師彈琴》,則更是極具歷史性的名篇:

暱暱兒女語,恩怨相爾汝。

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

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

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

嗟餘有兩耳,未省聽絲篁。

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溼衣淚滂滂。

穎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

蘇東坡對韓愈的這首詩極其喜愛,他曾將此詩改為了一首《水調歌頭》的琵琶曲詞。關於改編的緣由,東坡在這首詞的小序中稱:“歐陽文忠公嘗問餘:‘琴詩何者最善?’答以:‘退之聽穎師琴詩最善。’公曰:‘此詩奇麗,然非聽琴,乃聽琵琶也。’餘深然之。建安章質夫家善琵琶者,乞為歌詞。餘久不作,特取退之詞,稍加隱括,使就聲律,以遺之雲。”

東坡說某天歐陽修問他,你覺得哪首寫琴的詩最好?東坡回答就是韓愈的這首《聽穎師彈琴》。沒想到歐陽修卻說,韓愈的這首詩寫得的確漂亮,但可惜的是,韓愈聽到的不是琴,而是琵琶。東坡覺得歐陽修說的對,於是他就把韓愈的那首詩改成了琵琶曲詞。

但是這段公案在後世卻引起了廣泛的爭論,爭論的焦點就是:韓愈當年聽到的究竟是琴還是琵琶?《西清詩話》上有這樣一段記載:“三吳僧義海,以琴名世。六一居士嘗問東坡琴詩孰優?東坡答以退之《聽穎師琴》。公曰:此只是聽琵琶耳。或以問海,海曰:歐公一代英偉,然斯語誤矣。‘暱暱兒女語,恩怨相爾汝’,言輕柔細屑,真情出見也。‘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精神餘溢,聳觀聽也。‘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縱橫變態,浩乎不失自然也。‘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又見穎孤絕不同流俗下俚聲也。‘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起伏抑揚,不主故常也。皆指下絲聲妙處,惟琴為然。琵琶格上聲烏能爾耶?退之深得其趣,未易譏評也。”

這段話說,有位法名義海的僧人對彈琴極其在行,他對歐陽修的回答提出了異議。義海說,歐陽修雖然是一代英豪,可惜他不懂琴。而後義海從此詩中摘句進行分析。因為義海懂得琴理,所以他能從韓愈的詩句中體悟到詩中所描寫的彈奏場景,只有琴才能演奏得出來,而琵琶則不可能。因此義海認為,韓愈深得琴理,所以他不可能聽的是琵琶彈奏。

對於義海的這個論斷,後世有不少人予以贊同,許顗稱:“韓退之《聽穎師琴》詩云‘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此泛聲也,謂輕非絲,重非木也。‘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泛聲中寄指聲也。‘躋攀分寸不可上’,吟繹聲也,‘失勢一落千丈強’,順下聲也。僕不曉琴,聞之善琴者雲,此數聲最難工。”許顗的分析方式也是從琴理上入手,他說自己跟會彈琴的人探討過這件事,對方也認為詩中所描繪的就是彈琴。而清代的薛雪也同樣認為琵琶不可能演奏出這樣的聲調:“《聽穎師彈琴》,是一曲泛音起者,昌黎摹寫入神,乃以‘暱暱’二語為似琵琶聲,則‘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除卻吟猱綽注,更無可以形容,琵琶中亦有此邪?”

那麼,後人為什麼要一面倒地強調歐陽修理解錯了呢?其實更多者仍然是為了維護儒家正統思想。古琴本是中土的高雅樂器,而琵琶則是西域胡人所擅長彈奏的一種樂器,雖然彈奏琵琶在唐代已經大為流行,但韓愈的詩文中卻絕無詠歎琵琶者,這其中的原因,吳振華在《韓愈詩歌藝術研究》一書中認為:“作為以文化復古為己任的一代大儒,他對待音樂的態度是崇尚古樂而排斥所謂的亂雅樂的‘鄭衛’新聲。而當時與雅樂相對的流行音樂正是西域傳入的燕樂(俗樂),俗樂中的主要樂器之一就是琵琶。”看來韓愈歌頌古琴卻不提琵琶,其內在的原因還是要捍衛儒學的正統,而這種做法也恰好符合了韓愈一貫的衛道立場。

韓愈墓位於河南焦作市孟州市西虢鎮落駕頭村。昨天在洛陽高鐵站包下了一輛出租車,今天一早他就如約趕到了酒店。我把自己的行程單出示給他,他僅瞥了一眼,就說出了今日的行進路線。有著如此高度概括性的統籌,這在我遇到的出租車司機中不多見。跑得兩處之後,接著去探訪韓愈墓。

韓愈墓在洛陽的東北方向。司機稱,走繞城公路太遠,堅持穿城而過。我感謝了他的善意,然而這個過程中卻經歷了二十餘個紅綠燈並堵車四次,其中兩次是因撞車,兩次是因警察查車。不足十公里的路,費時竟超一小時,但司機對此卻絲毫不煩。我佩服他應對一切的耐性。

終於從開元大道駛出,上二廣高速,行40公里從孟州站下,東行7.5公里,在高速路上就看到了韓愈陵園的公路牌。標識這麼詳盡者真是少見。前方看到了落駕頭村的指示牌,我正在琢磨這個地名的含義,還沒等醒過味兒來,前行百餘米即到了韓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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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園入口處的城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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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級的文保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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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口處

韓愈的墓園入口是一城門式的巨大牌樓,穿牌樓進入兩百米即到了韓愈墓園門口,門票二十元。司機說他不想去,就在門口等我。於是我獨自買票入內。整個墓園依山勢而建,形成三個平臺,進山門後,所見是第一層,此處有幾百平米的離地兩米高的祭祀臺,臺上空無一物,僅在右角掛了一口鐘,鍾背鑄著“韓文公祠”。然而鐘的正面鑄造的卻是佛家語,將此兩者結合在一起,韓文公若地下有知,定然會大感不樂意:他正是因為勸皇帝不要佞佛,而遭受了苦難,而今卻被人不依不饒地將佛語鑄造在了他祠堂裡的鐘上,我不確定這個鑄造者是否是故意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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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昌黎的祠堂裡掛著一口佛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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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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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功德碑還未刻滿

祭壇後面是韓愈侄孫韓湘子墓,墓旁立著韓湘子雕像,雙手做吹笛狀。料想韓愈不會想到他的侄孫而後成為了八仙之一,世間事就這麼弔詭。當年韓愈因為規勸皇帝不要崇佛而被貶出京城,當他到達長安東南的藍田關時,他的侄孫特意趕來,陪他同行。在路上,韓愈給韓湘寫了一首詩,此詩的最後一句是:“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看來爺孫二人感情很好。韓愈覺得此行路途艱難,有可能會客死他鄉,於是他囑咐韓湘,一旦自己去世了,就由他來收屍。好在後來韓愈平安地活著返了回來,而四年之後,韓湘也考中了進士,但後來他如何成了神仙,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韓愈: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下)韋力撰

韓愈墓的標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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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文公祠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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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愈站在這裡,還披了件紅斗篷

繼續前行,登上第二級平臺,此處便是韓文公祠。在祠堂門口有一道士正在教一個半大男孩八卦步的走法,看我前來,他馬上問我要不要算卦?我告訴他自己不是來算卦的,只想找到韓愈墓。我的這個回答讓他原本炯炯的眼神像熄滅的燈一樣,暗淡了下去,並且沒好氣地說,就在後面。我鄭重地向他表達了歉意,儘管他已經沒有興趣再聽我言語,繼續跟那個男孩講解著八卦步,而我也繼續登高,再上十一級臺階到達第三級平臺。

韓愈: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下)韋力撰

本以為這其中有韓愈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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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進平臺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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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步

韓愈: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下)韋力撰

小山頂上

平臺上有幾株古樹,很是粗壯,韓愈墓丘遠超之前所看墳丘的規格,體量很是巨大,我先走到墓的正前方,向昌黎先生鞠了一躬,以此來表達我的敬意,然後繼續在這一帶拍照。可能是步步登高帶來的疲累,我感覺到雙腿有些酸脹,於是在墓旁靜坐了幾分鐘。墓園內靜極,無風聲,亦無鳥鳴,我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腦神經在相互碰撞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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