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時期最大的憤青——韓愈

唐宋時期最大的憤青——韓愈

韓愈是唐代文壇巨匠,蘇軾稱讚他“文起八代之衰”,杜牧把韓文與杜詩並列,稱為“杜詩韓筆”,是頻繁出現在試卷上的“唐宋八大家”之首。

但是,韓愈成為文壇巨匠也是快到退休的時候了,終於混到了副部級,當年罵過的人基本都不在了,當年提點過的年輕人如今活躍在各個部門,發揮著骨幹作用。

每每想到這裡,退之先生都覺得此生還算圓滿。望著窗外,當年那個橫眉怒目的青年到哪裡去了?

是的,在韓愈年輕的時候,他就是絕對的一枚大——憤——青。

憤青不是一天煉成的,韓愈三歲失去父母,被兄嫂養大。自知是孤兒,於是格外用功,馬不揚鞭自奮蹄,打下了很好的底子。

如果你看過《少年包青天》的話,宋代初年的包拯也是這個遭遇。這種遭遇是否容易塑造剛正不阿的人格,此二位賢人是很好的研究對象。

唐宋時期最大的憤青——韓愈

他的父親和哥哥都是做官的人,其中哥哥韓會就非常推崇古文,可惜早逝,把崇尚古文的種子種在了韓愈的心裡。

韓愈22歲開始考科舉,25歲中進士(792年),成績算是非常不錯的。但是得看跟誰比。

同時期的青年才俊還有劉禹錫、柳宗元,韓愈和他們有一階段都是御史臺的同事,韓愈是老大哥,大他們四五歲。

這兩位小兄弟22歲和21歲的時候就考上了進士。其中,劉禹錫格外順利,剛考上進士就登博學鴻詞科(793年),兩年(795年)後又登吏部取士科。

柳宗元運氣差一些,798年才登博學鴻詞科。但運氣最差的是韓愈,他中了進士之後的履歷是這樣的:

26歲(793年),參加吏部的博學宏詞科考試,遭遇失敗;27歲,再度至長安參加博學宏詞科考試,又失敗;28歲,第三次參加博學宏詞科考試,仍失敗。期間曾三次給宰相上書,均未得到回覆。然後就離開長安,去了洛陽。

求此刻韓愈的心理陰影面積。

唐宋時期最大的憤青——韓愈

有很多人會提出疑問,他不是中了進士嗎?中了進士不就馬上能當官嗎?

那麼,就很有必要介紹一下唐代的科舉制度。這一點,度娘總結得很好:

與宋以後各代不同,唐代科舉及第並不能立即入仕,而是僅獲得一定的出身品第,即任職資格,還需經過吏部的銓選考試方可釋褐當官,即真正受到任命。唐代進士及第以後,雁塔題名、曲江宴會、杏園探花,以至風流於平康里,確實是“一登龍門,則身價十倍”。但因為尚未入仕,故也有人及第後發出“猶著褐衣何足羨”的慨嘆。

按一般情況,唐代進士及第後少則一年,多則幾年,個別甚至十幾年才能通過銓試獲得官職。於是,不少進士在“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喜悅輕快一番之後,便面臨著寂寞的守選日子,或是奔走於權貴間求取官職,或長期沉浮於人間,有的甚至生活困頓。

也就是說,中了進士,僅僅只是獲得了做官的資格,要想做官,還得參加更嚴格的考試。類似於今天的報考教師或者某些地方的公務員考試,必須先取得資格證,才能參加具體的用人考試。

唐宋時期最大的憤青——韓愈

但,這個博學鴻詞科要難得多。

首先,全國中進士的就沒有多少人(每年也就30幾人),已經很難了,否則杜甫為啥考了十幾年也沒考上,李白為啥獨闢蹊徑直接找玉真公主推薦?都是因為太難了。

其次,就算考上了,要當官每年還要再組織考試,從有資格的人中選兩到三人登博學鴻詞科,基本上來說就是要考前三名才有把握。

要知道,早幾年沒考上的進士也會和你一起考試哦。誰敢說自己是學霸,讓他來考一下唐朝的博學鴻詞科再說。今天動輒考取哈佛、耶魯的跟他們比簡直就是學渣。

第三,博學鴻詞科要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但要能寫詞賦,還要懂得偏門冷門的知識。後來另外一位詩壇名家李商隱也參加過這個考試,考完之後膽戰心驚。

李商隱在給自己的朋友寫信時說: 夫所謂博學宏辭者,豈容易哉?天地之災變盡解矣,人事之興廢盡究矣,皇王之道盡識矣,聖賢之文盡知矣,而又下及蟲豸、草木、鬼神、精魅,一物已上,莫不開會。

此其可以當博學宏辭者邪?恐猶未也。設他日或朝廷或持權衡大臣宰相問一事、詰一物,小若毛甲,而時脫有盡不能知者,則號博學宏辭者,當其罪矣。

結果是,他確實沒有考上。後來李商隱的詩雖然華麗但總難免陰鬱,不知道和這有沒有關係。

當然,也並不是只有考這個博學鴻詞科才能當官,只是這個科出來的人才,更容易名利雙收。還有其他的當官途徑,被有權勢的人舉薦仍然有效,或者到節度使賬下當幾年掌書記(秘書),一般都會順利入仕。

由此看出,只有劉禹錫才是真正的學霸。於是緊俏得很,先是被杜牧的爺爺、時任淮南節度使杜佑重用和推薦,後來又被順宗眼前的大紅人王叔文賞識,直接任命為副廳級,主管朝廷錢糧大權,才34歲。

可是才100多天,王叔文變法就失敗了,劉禹錫被貶為朗州司馬。

唐宋時期最大的憤青——韓愈

劉禹錫當副司長之前,和韓愈、柳宗元都在御史臺當御史(韓愈也是先當了幕僚才入仕),關係應當還不錯。劉禹錫參加王叔文改革迅速高升,韓愈心裡肯定有些不痛快。

他對“永貞革新”評價不高,稱革新黨派為“小人乘時偷國柄”、“夜作詔書朝拜官,超資越序曾無難”,對革新黨派升官過速表示強烈不滿。後來還借當史官的機會,貶低永貞革新。

求劉禹錫、柳宗元此時的心理陰影面積。

劉禹錫、柳宗元被貶之後,屢次考試被虐的韓愈感覺心裡面一下子有些敞亮了。所以,槍打出頭鳥,有時太過優秀不一定是好事。愚笨一點反而能成大材。

唐宋時期最大的憤青——韓愈

與同僚們勇於革新不同,韓愈走了一條相對穩妥的道路——通過文學實現自己的抱負。

結果大家都知道,他成功了。標誌就是位列唐宋八大家,被選入中小學語文課本,每次考試都會輕易考到他,“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文章傳世、名垂青史。

他的高度,那些呼風喚雨的宦官、喜歡搞黨爭的大臣、苦逼和煉丹的中晚唐皇帝們都沒達到。

當然,韓愈的成功是由一連串的仕途失意和連續被貶造就的,別的人都是被貶一次就徹底失望,他的鬥志一直比較昂揚。

被貶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就是寫文章直陳朝廷時弊,因此得罪當權者。

比如,中進士12年之後,好不容易當上監察御史,就因為舉報京兆尹李實謊報關中災情被陷害,被貶為連州陽山縣令。

之後十幾年,主要是當縣令、幕僚、中書舍人這樣不受朝廷重視的官員,因為沒人管,所以憑自己的本事處理了很多地方難題,手段和謀略都相當過人。

因此,韓愈並非只會寫文章,只不過是寫文章名聲大,不代表他不會當官,不懂行政。

好在,宰相裴度(博學鴻詞科出身的牛人)很器重他,直到韓愈50歲的時候,因為曾在裴度軍中發揮重要作用被任命為吏部侍郎(副部級),達到人生巔峰。

熬到了這時候,本應好好享受了,不要再看不慣這個、看不慣那個了。偏偏韓愈不信邪,這一次,得罪的不是權臣,而是皇帝,差點被處以極刑。

中唐時,皇帝在現實世界過得不如意,處處受困,文臣不可信不給力,宦官又頻頻干政,只好尋求精神世界的慰藉。佛教很好地滿足了這一需求,道教也趁機迎來了風口(掌握煉丹的專業技術)。一時間,和尚道士滿天飛。

唐憲宗雖然有作為,但是對自己仍然信心不足,因此對佛教十分推崇。恰逢法門寺收藏的佛指舍利到了每三十年開塔展覽一次的時候,憲宗很高興,派人去迎接舍利到皇宮供養三日。

上有所好,下必其焉。整個長安都沸騰了,這可是三十年一遇的盛事,長安市民誰也不想錯過。於是,達官顯貴到處施捨顯示虔誠,做生意的也不做了,小年輕們給自己頭頂和胳膊上刺上佛家圖樣,簡直比新開了迪士尼樂園還熱鬧。

這本來是好事一樁,全民共同關心一件事,十分有利於增進凝聚力。佛家講究慈悲為懷,大家都出來做善事,日常行乞之人和生活貧苦者能得到實惠,吃口飽飯,活動期間或許還能降低犯罪率。

偏偏韓愈覺得不好。這就是聖人和凡人之間的差距,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唐宋時期最大的憤青——韓愈

韓愈從小就是儒家的忠實粉絲和著名戰鬥機,對這種行為非常反感,感覺儒家的尊嚴和地位受到了冒犯,覺得自己有必要替儒家出頭。也不管皇上喜不喜歡,百姓高不高興,一封《諫迎佛骨表》就遞了上去。

無異於一盆冷水澆在憲宗頭上。但這不是冰桶挑戰。

皇上越不愛聽越要講,最後皇上感覺很生氣,並不是覺得他說的不對,只是因為討厭他。

因為韓愈在文中指出,凡是供奉佛教的皇帝都短命,要麼就是不得善終,王朝衰亡得也快。原話是這樣的:

“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已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度捨身施佛,宗廟之祭,不用牲牢,晝日一食,止於菜果,其後競為侯景所逼,餓死臺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韓愈認為佛教是番邦傳來的學說,不適合唐朝實際,不能登大雅之堂,認為應該毀掉這枚佛指舍利。他這樣說:

“今無故取朽穢之物,親臨觀之,巫祝不先,桃茹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舉其失,臣實恥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後代之惑。”

觀點極其鮮明,當然也夾雜著刻薄,一直是韓愈的特色。

憲宗一怒之下就要殺掉韓愈,眼看一輩子的功名不僅不保,人頭還要落地。好在憲宗還算明君,幾個老哥們包括裴度也為他求情,才免於一死,被貶到潮州做刺史去了,這一年,他52歲。

韓愈很鬱悶,在赴任途中寫下詩作《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這首詩應是韓愈少有的抒情詩,他的詩作大都是發議論,鬥爭性強情感色彩弱。韓愈也知道這事鬧大了,得罪了皇帝,暗自後悔怎麼就管不住這張嘴呢?

但在他心目中,儒家的教誨和理想才最重要。所以,他才一而再地反對佛老,寫出《原道》這類振聾發聵的為儒家正名的宣言書。

當年的佛骨舍利今天在法門寺地宮還能看到,是鎮寺之寶,當年發掘出來時候也非常轟動。因為,歷史上有明確的記載,這就是唐憲宗迎接的佛骨。也是韓愈文中提到的要求毀掉的佛骨。

1000多年後的2009年,法門寺專門修建了一座舍利塔,專門存放這枚佛骨舍利,當時的報道是這樣的:

“5月9日,陝西扶風縣法門寺規模恢弘的“合十舍利塔”落成啟用,相傳為釋迦牟尼的“佛指舍利”隆重入塔安奉,幾萬群眾冒雨前去瞻仰。盛唐時期“玉棺啟見佛指骨,曾使唐皇淚盈目”、“舉國上下爭迎拜,傾城遍野持香華”的場面似又重現。當地群眾喜悅地說,此時此地此景,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承載著千載佛家聖地”。

千年以後,人們對佛骨的反應仍然是如此熱情,並且對當年唐憲宗迎佛骨持肯定態度。人們一般也不知道韓愈曾大力批判此事。

唐宋時期最大的憤青——韓愈

迎佛骨之後的第二年,憲宗皇帝真地就死掉了,韓愈的預言成真。

在藍關寫下“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的時候,韓愈一定以為自己此生再難以回到長安。

偏偏命運這時開始眷顧他,一年以後就回到京城任國子祭酒,後又任兵部侍郎,憑藉出色的口才和強大的氣場,平息了河北正定的一場兵變。

在韓愈生命的最後兩年,仍然回到吏部侍郎的職位上,不久升任長安市市長兼御史大夫,還是和人吵架(這次他不得理,被同僚舉報不彈劾宦官),又降為吏部侍郎。

中唐晚期,在大廈將傾之時,儒家戰神韓愈終於顯得有些疲憊,也自知宦官勢力太過強大,自己無力改變。待整天踢足球、打夜狐的唐敬宗登基半年,遂告病休養,不久病死家中。追封禮部尚書(正部級),諡號文。

由於韓愈一生著述極多、力透紙背、守衛儒學,死後250多年後,還被宋神宗追封為昌黎伯,從祀孔廟。能入孔廟被天下讀書人拜祭,歷史上沒有幾人。

唐宋時期最大的憤青——韓愈

唐宋八大家的選舉,想必也是宋人所為,推崇韓愈為唐宋八大家之首,恐怕也非韓愈所能料想。

但可以推測,退之先生應該感到很高興。他不是沒有缺點,也不是不重視官位仕途,所言之事也都非常剛猛激烈,常和人論戰,和一群人論戰,和天下人論戰,放到今天,絕對也是憤青中的霸主。

為什麼他會有如此的鬥爭精神,或許只有信念兩個字能解釋。不免有些單薄,他的信仰又從哪裡來。

竊以為,少年的不幸遭遇,對儒家思想的堅信不疑,仕途的坎坷艱辛,末世的滿目瘡痍,使他充滿了鬥志,至死方休。

而令我最感興趣的,恰恰不是他的戰鬥史,而是他性格的缺點——有點自負、有點刻薄、還有點狹隘——使得他的形象更加飽滿,他的不完美雖然讓同時代的人很不舒服,卻使後人覺得可親可近:中年是個大憤青,晚年變成倔老頭。

作為後世推崇的聖賢,這簡直太接地氣了。韓愈的生平對我們的啟發是:聖賢之人並非必須完美無瑕,但他應當堅持心中理想,併為之不懈奮鬥,哪怕與天下人意見相左,哪怕得罪達官顯貴乃至九五至尊也在所不惜。這樣的聖賢才有示範意義,才會激勵後世讀書人為接近聖賢的品格,與世間的險惡不懈地鬥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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