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煬帝:愛上江南,死在江南

今年是大唐王朝開國(公元618年)1400週年,在追憶大唐盛世之時,我們似乎有意無意地遺忘了,618年也是隋煬帝楊廣身亡之年。

1400年前,隋煬帝楊廣在揚州江都宮的兵變中被殺。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楊廣也算是“死得其所”,他一生的事業發跡於江南,政治生涯中最偉大卻也最具爭議的功業大運河與江南關係萬千重,天下大亂時自避於江南,最後又死於江南,求仁得仁,亦有何憾。

開皇八年(588年),隋文帝下詔伐陳,任命剛滿二十歲的楊廣為隋軍統帥,這也是楊廣在政治生涯中第一次與江南發生聯繫,而伐陳的成功也成為了楊廣一生最初的功業。

滅陳之初,隋文帝並沒有讓楊廣鎮守江南,而是讓秦王楊俊為揚州總管。但或許是上天註定楊廣這一生必然與江南糾纏不盡,開皇十年(590年),江南豪族群起反隋,隋文帝改立楊廣為揚州總管,鎮壓叛亂,總領淮河及長江以南四十四州軍事。

在平叛中,隋帝國上層的主流輿情是鐵血鎮壓,而楊廣第一次顯露出了他與所有其他帝國上層迥然有異的態度——懷柔江南。在楊廣的招撫政策之下,17城不戰而降,三百多叛亂的中堅分子歸順大隋。

從開皇十年(590年)任揚州總管開始,到開皇十九年(599年)離任回朝,楊廣在江南一呆就是十年,正所謂十年一覺揚州夢了。

在這十年中,楊廣愈加表現出他“親江南”的政治態度。在當時的隋帝國上層中,對江南地區與當地士人普遍持輕視鄙夷的態度。我們都知道,隋帝國及之前的西魏北周的執政基礎是都是所謂的“關隴軍事集團”,這些奉行“關中本位主義”的關隴貴族非但不像東晉時那樣將江南視作“衣冠南渡”的正統所在,反而視江南為“蠻夷之邦”,充滿了勝利者的狂妄與優越感。甚至可以說,對於江南人氏而言,全國統一隻是象徵性的,關隴貴族官爵仍可代代相繼,而江南士人卻沒有什麼機會進入隋朝中樞,江南豪族也沒有獲得應有的政治地位,南北關係更像是“被征服者”與“征服者”的不對等關係。

對於江南人氏而言,楊廣的出現無異於黑暗時代中的彌賽亞一般。何德章先生在《魏晉南北朝史從稿》一書中總結稱,“在江南亡國士人看來,楊廣在江都的總管府,實際上是一個保護他們利益的小朝廷”。

考慮到此時大隋朝廷瀰漫著的“關中本位主義”,楊廣可謂是江南在大隋帝國中的唯一一個強有力的代言人了。楊廣本人算是“關隴軍事集團”中的異類,他在江南呆久了,在文化上也被江南文化所強烈吸引,府中招攬了大量不得志於新朝的江南士人,“置王府學士至百人”。楊廣還在江南大搞文化建設,大舉修撰圖書,儼然以江南文化保護者自居。

楊廣為何如此熱愛江南與江南文化?除了天生的志趣相投之外,楊廣的妻子蕭妃應該也起到很大作用。蕭妃是著名的昭明太子蕭統的玄孫女,天潢貴胄,一生與楊廣琴瑟和諧,在文化素養與審美上對楊廣的影響恐怕是要遠遠超過“枕邊風”這個層面的。

隋煬帝:愛上江南,死在江南

一生與楊廣琴瑟和諧的蕭妃,《隋唐演義》劇照

胡戟先生在《隋煬帝的真相》一書中評價說,“得力於坐鎮揚州的晉王(楊廣)思想文化領域中的工作,南方的形勢終於穩定下來了”。

說到這裡,我似乎正在塑造一個無心宮廷政治,一心傾慕江南文化的皇子形象。而事實顯然不是這樣。楊廣對江南的傾心經營,對江南士人的青睞,除了文化審美之外,其中也有用心很深的政治權謀,幕後更有大隋帝國奪嫡之爭的大背景。

《隋煬帝的真相》一書認為,“追隨楊廣的的文人學士,名義上是以讀書修撰為名聚攏起來的,而中國的儒生一向是有議政傳統的,他們和晉王在一起,也研究政治,窺測形勢,籌劃著未來的宏圖大業,這是雄心勃勃的晉王積蓄政治實力的方便形式”。胡戟先生甚至認為,楊廣開啟的開府養士之風,直接啟示了他之後的李世民和李泰(參與奪嫡的李世民之子)。

楊廣積蓄政治實力所為何?自然是為了和太子楊勇爭奪儲位,只是,楊廣的爭奪方式也有點另類,他不是在長安中央朝廷中和楊勇鬥,而是遠居江南的遠距離爭鬥。

對於楊廣而言,在江南展開奪嫡之爭最大的好處是“進退自如”。楊廣在揚州軍中有一心腹叫郭衍,當郭衍從宇文述那裡得知了楊廣的“大志”後欣喜若狂,說了一段非常有意思的話。郭衍說,“若所謀事果,自可為皇太子。如其不諧,亦須據淮海,復梁、陳之舊”。

簡單說就是,如果楊廣當上太子當然好,大家一起跟著回長安加官晉爵,如果奪嫡失敗,楊廣也可以仿效當年的南朝,和北方劃江淮而治,做個江南半壁江山的皇帝。

郭衍的話顯然很合楊廣的心意,“王因召衍,陰共計議”,“由是大修甲仗,陰養士卒”。

說來也很有趣。當年陳朝的江南之地是由楊廣帶兵“統一”的,現在僅僅過去數年,楊廣便又謀劃“劃江而治”,脫北方而自立,將剛剛統一的大隋帝國重新變成南北對峙的狀態。

當然,當時楊廣的“劃江而治”之計並沒有機會得到實踐,因為他當上太子了。開皇二十年(600年)歲末,隋文帝廢楊勇,改立楊廣為皇太子。而楊廣在此前後也結束了他在江南的十年經營,回到了長安。

公元604年,楊廣即位,第二年(605年),楊廣便坐在他的龍舟之上,行駛在他一生最澤被後世的功業——大運河上,出巡揚州,又一次回到了讓他魂牽夢縈的地方——江南。

隋煬帝:愛上江南,死在江南

大業六年(610年),楊廣二下江南,出發前曾作詩“揚州舊處可淹留 ”。此時的大隋王朝,正值鼎盛,隋煬帝也正處於個人政治生涯的巔峰。回到歷史的情境當中,可以說,無論是修大運河還是二下江南,都在為當時大隋盛世增光添彩,說修大運河和下江南導致了亡國之禍,很大程度上是後人出於各自的目的編排出來的。在那個時代,江南是大隋王朝的明珠,是隋煬帝的明珠,而大運河,則見證著大隋的南北一統。正如唐人皮日休所說,“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

同時,隋煬帝的二下江南,也是一種彌合南北之舉,用他個人皇權的強力,盡力消除關隴集團對江南的那種鄙夷,以及增強南方人氏對大隋朝廷的認同感。

大隋王朝由盛轉衰,直至覆滅,嚴格說來,這個責任的確要由隋煬帝個人來承擔,但轉折點卻遠不是什麼下江南,而是隋煬帝近乎偏執的徵遼。在天下高唱《無向遼東浪死歌》的歌聲中,隋煬帝盛世之君的政治形象被徹底顛覆了。

隋煬帝:愛上江南,死在江南

隋煬帝遊幸圖

第一個起兵造反的是楊玄感。楊玄感和他已故的父親楊素都是關隴集團的代表人物之一,起兵時也得到了關隴集團中很多人的參與,可見此時關隴集團已對楊廣失去了耐心和信心,準備棄子了。第一固然是楊廣使用民力過甚,徵遼不得人心;但第二個原因同樣不得忽視,楊廣重視江南,打擊關隴世襲貴族的組合拳已經引發了關隴集團的極度不滿,在關隴集團眼中,楊廣就是本集團的“叛徒”,為了本集團的利益,必須清理門戶了。

楊玄感只是關隴集團打倒楊廣的第一張牌。楊玄感兵敗之後,關隴集團並沒有打算放棄,而李淵在某種意義上正是關隴集團推出的第二張牌,可以說是王炸了。李淵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西魏八柱國之一的李虎,是關隴集團中血統最為高貴出身最為純正的那幾個人之一,李淵起兵之後,基本上也宣告了楊廣作為關隴集團“棄子”的命運。

大業十二年(616年),楊廣啟動了即位後的第三次下江南。這一次下江南,和前兩次都不大一樣了,前兩次是“富貴還鄉(心靈的家鄉)”,是盛世巡遊,是南北大一統的宣誓,是盛世大工程的“剪綵”,而這一次,是楊廣在天下糜爛之後的逃避,不僅是生命安全意義上的逃避,也是一個曾有一匡天下壯志的君王在心灰意冷之後的心靈逃避。國勢至此,他至少可以在江南找到一片心靈上的靜土。在這片楊廣最為依戀和熟悉的土地上,楊廣可以暫時遺忘那些政治上的失意與恐懼。

但從政治上而言,楊廣的逃避或許宣告他再無可能徹底平亂一統天下,但也並不是沒有道理的,江南畢竟是楊廣的發跡之地,那裡有他熟悉的民眾,有他熟悉的人脈,江南進取不足,但作為自保之地,楊廣選擇江南並非單純只是政治失意者的“少年情懷”。

或者說,楊廣在年輕時曾有奪嫡失敗後“劃江淮而治”的政治構想,當時雖然沒有實踐,但當楊廣遇見生命中最大的政治挫折之後,他在潛意識中還是想回到江南,重新實踐那個“劃江淮而治”。楊廣應該會這樣認為,只有江南才是他真正所屬之地,而作為大隋王朝的核心地帶的關中是屬於關隴集團那些叛徒的地方。

但讓楊廣沒有想到的是,他想逃避,想據江南的半壁江山自保,但隨他去江南的關隴人士卻並不情願。從政治上而言,隨楊廣去的江南的他們也從屬於廣義的“關隴集團”。當這些人得知自己的皇帝打算徹底離開關隴,在江南生根之後,他們在宇文化及的帶領之下,發動了宮廷政變,殺掉了自己的皇帝。

但沒有多久,當背叛皇帝的宇文化及帶兵北上,正值與李密訣戰鬥的關鍵時刻,被裹挾北上的江淮驍果們突然集體逃亡,導致了宇文化及的慘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些江淮驍果們算是為自己的皇帝報了仇。

而楊廣亦復何傷?他死在了江南,葬在了江南。唐人羅隱有詩云:“君王忍把平陳業,只博雷塘數畝田”。要我說呢,這正是楊廣,一個用生命去愛江南的人,命運給他最好的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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