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共讀,任重道遠

【共讀內容】

8.07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導讀學者】

曾凡朝:齊魯師範學院教授

王心竹:中國政法大學國際儒學院教授

【共讀筆記】

崔聖:

【論語晨讀】第834天

王心竹:

本章以前五章皆記曾子語,首記曾子臨終所示畢生戰兢危懼之心,次及病革所舉注意日常容貌顏色辭氣之微,再記稱述吾友之希賢而希聖,以能問於不能,是弘,大節不可奪是毅。合此五章,心彌小而德彌弘,行彌謹而守彌固。以臨深履薄為基,以仁為己任為量。曾子之學,大體如是。

李光地《論語剳記》、錢穆《論語新解》將此章與前四章結合起來做如是解。

漢魏時期很多引述此章者,也直接曰“子曰”,以曾子為孔子。

大概古人引述,全憑記憶,也沒有咱們現在嚴格的學術規範[偷笑]引書出《論語》,就以為是孔子所言

弘,大也;毅,強而能決斷也。士弘毅,然後能負重任致遠路也。

"'弘毅'二字,'弘'雖是寬廣,卻被人只把做度量寬容看了,便不得。且如'執德不弘'之'弘',便見此'弘'字,謂為人有許多道理。及至學來,下梢卻做得狹窄了,便是不弘。蓋緣只以己為是,凡他人之言,便做說得天花亂墜,我亦不信,依舊只執己是,可見其狹小,何緣得弘?須是不可先以別人為不是,凡他人之善,皆有以受之。集眾善之謂弘。"伯豐問:"是'寬以居之'否?"曰:"然。如'人能弘道',卻是以弘為開廓,'弘'字卻是作用。"

何謂弘毅,如何做弘毅的工夫,朱子此解可謂詳矣。首先,弘是知行一體,要知弘而能在應事接物處真弘。其次,真正的弘是破除意必固我,集眾善。

此句也是對弘的很好的註解

弘,有耐意。如有一行之善,便道我善了,更不要進;能些小好事,便以為只如此足矣,更不向前去,皆是不弘之故。如此其小,安能擔當得重任!

後兩句,通過反問的方式再次強調以仁為己任,弘毅的重遠。

而這個重遠一定要落實的行上,這也是曾子之學的一個重要特徵。朱子也非常強調這一點:“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須是認得個仁,又將身體驗之,方真個知得這擔子重,真個是難。世間有兩種:有一種全不知者,固全無摸索處;又有一種知得仁之道如此大,而不肯以身任之者。今自家全不曾擔著,如何知得他重與不重。所以學不貴徒說,須要實去驗而行之,方知。”

就本章與前一章所體現的氣象而言,與孟子很是相似,似可見二人之學脈。

曾凡朝:

我今天有點急事,沒來得及和大家說,很是抱歉。王老師講得太精彩了

給大家補充兩條材料,宋•鄭汝諧《論語意原》:弘則所存者大,故能任重。毅則所守者固,故能致遠。弘而不毅則易變,毅而不弘則狹隘。

宋•張栻《南軒論語解》:弘有寬廓之大意,毅有特立之意。弘與毅相須者也。

明•蔡清《論語蒙引》:弘是有擔當,毅是能耐久。弘、毅之實一也。

清•牛運震《論語隨筆》:宏是寬廣,事事兒都著得,任多少道理都容受的住也。毅是立腳處堅忍強厲、擔負得去的意思。宏而不毅,雖勝得任,卻恐前面去倒了。宏,言其量之容,猶大車之足以載重。毅,言其力之勁,猶健馬之足以致遠。宏是橫說,毅是豎說。

楊伯峻《論語譯註》和孫欽善《論語本解》都引用了章太炎《廣論語駢枝》來解釋“弘”即“強”:《說文》“弘,弓聲也”。後人借“強”為之,用為“彊”義。此“弘”即今之“強”字也。《說文》“毅,有決也”。任重須彊,不強則力絀;致遠須決,不決則志渝。苞訓“弘”為大,失之。子張之執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弘”亦今“強”字。《論語》全書無“強”字,知“弘”即“強”也。唯雲“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乃訓大。

崔聖:

《論語》全書無強字,弘及強也。[強][強]

曾凡朝:

喜歡周易的朋友可以結合周易的卦來理解這一章,李光地《論語剳記》結合了周易的大過卦和大壯卦:易之大過,任天下之重者也,而以藉用白茅為基。大壯,極君子之剛者也,而以非禮弗履自勝。

丁躍偉:

惟有以仁為根本、以道為根本(即志於道),可弘可毅。倘不以仁道為本,誠如無源之水,或利益攸關無利則去,勢必倏忽變矣。

劉國慶:

謝謝各位老師導讀,我說幾句個人看法,敬請各位師友指正[抱拳][抱拳]

本章是曾子談士的品格。孔子主要是以培養官吏為主的,孔子的“道”也是士之道--政治之道,恢復的周禮,也是政治性的。但曾子沒有做到能夠得位行道的“大夫”位置,他所關注的,更多是作為普通人能夠對社會秩序的影響,而不是得位行道。對於普通人來說,首先是處理好家庭關係。

《大戴禮記曾子事父母》中說:單居離問於曾子曰:“事父母有道乎?”曾子曰:“有。愛而敬。父母之行,若中道則從,若不中道則諫,諫而不用,行之如由己。從而不諫,非孝也;諫而不從,亦非孝也。孝子之諫,達善而不敢爭辯。爭辯者,作亂之所由興也。由己為無咎則寧,由己為賢人則亂。孝子無私憂、無私樂,父母所憂憂之,父母所樂樂之。孝子唯巧變,故父母安之。若夫坐如屍,立如齊,弗訊不言,言必齊色,此成人之善者也,未得為子之道也。”單居離問曰:“事兄有道乎?”曾子曰:“有。尊事之,以為己望也;兄事之,不遺其言。兄之行若中道,則兄事之;兄之行若不中道,則養之。養之內,不養於外,則是越之也;養之外,不養於內,則是疏之也;是故君子內外養之也。”單居離問曰:“使弟有道乎?”曾子曰:“有。嘉事不失時也。弟之行若中道,則正以使之;弟之行若不中道,則兄事之。詘事兄之道,若不可,然後舍之矣。”曾子曰:“夫禮,大之由也,不與小之自也。飲食以齒,力事不讓;辱事不齒,執觴觚杯豆而不醉,和歌而不哀。夫弟者,不衡坐,不苟越,不幹逆色,趨翔周旋,俯仰從命,不見於顏色,未成於弟也。”《曾子制言上》中說:君子之為弟也,行則為人負,無席則寢其趾,使之為夫人則否。

但曾子並沒有侷限於家庭關係的事父母、事兄、使弟,而是直接擴展到了事君、蒞官、朋友、戰陣等社會領域的莊、忠、敬、信、勇,這就是曾子的仁道。《曾子大孝》中說:君子之所謂孝者,先意承志,諭父母以道。參直養者也,安能為孝乎!身者,親之遺體也。行親之遺體,敢不敬乎!故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陣無勇,非孝也。五者不遂,災及乎身,敢不敬乎!故烹熟鮮香,嘗而進之,非孝也,養也。君子之所謂孝者,國人皆稱願焉,曰:‘幸哉!有子如此!’所謂孝也。民之本教曰孝,其行之曰養。養可能也,敬為難;敬可能也,安為難;安可能也,久為難;久可能也,卒為難。父母既歿,慎行其身,不遺父母惡名,可謂能終也。夫仁者,仁此者也;義者,宜此者也;忠者,中此者也;信者,信此者也;禮者,體此者也;行者,行此者也;強者,強此者也。樂自順此生,刑自反此作。

對家庭關係和社會關係,曾子對“仁”有更概括和普遍的分析,即定義為“人相濟達”。這是和孔子的“立己立人、達己達人”是完全一致的。《曾子制言上》中說:是故人之相與也,譬如舟車然,相濟達也,己先則援之,彼先則推之。是故人非人不濟,馬非馬不走,土非土不高,水非水不流。

與孔子一樣,曾子也一樣遇到追求仁義和追求富貴的關係問題。孔子的解決思路是說君子可以追求富貴,但不能違背道,違背仁。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曾子也承認人人都追求富貴,但曾子把求仁和求富貴統一起來,認為追求仁義是追求富貴的手段,並用舜的例子來說明追求仁義可以得到富貴。從這一點說,曾子的“仁”是在孔子的基礎上有所發展的。《曾子制言上》說:天下之為富,何為富?則仁為富也;天下之為貴,何為貴?則仁為貴也。昔者,舜匹夫也,土地之厚,則得而有之;人徒之眾,則得而使之:舜唯以得之也。是故君子將說富貴,必勉於仁也。

但曾子怎麼解釋象顏回那樣一心向道,卻家徒四壁的情況呢?曾子認為那不是“士”自己的問題,而是“有士者”的羞恥:天下無道,循道而行,衡塗而僨,手足不掩,四支不被。《詩》雲:“行有死人,尚或之。”則此非士之罪也,有士者之羞也。是故君子以仁為尊。

因而,君子第一需要選擇合作者。選擇的合作者,是要仁義之人:凡行不義,則吾不事;不仁,則吾不長。奉相仁義,則吾與之聚群;向爾寇盜,則吾與慮。(曾子制言中)但不論是否能得到富貴,君子都必須要堅持原則。夫有恥之士,富而不以道,則恥之;貧而不以道,則恥之。(《曾子制言上》)是以君子直言直行,不宛言而取富,不屈行而取位。(曾子制言中)

人人都追求富貴,但對於官吏來說,得位與否,很大程度上不在自己。就算僥倖而得位,俸祿厚薄也不在在自己。因而,追求仁義並不一定能夠帶來富貴。在這種困境中,如果強調兩者的統一性,一定迴帶來對仕宦生活的失望甚至絕望。不把仁義與富貴對立起來,就難以對抗對富貴的自然的追求。只有在道德上鄙視富貴,才能堅定對仁義的追求.。《曾子制言中》說:昔者,伯夷、叔齊,仁者也,死於溝澮之間,其仁成名於天下。夫二子者,居河濟之間,非有土地之厚,貨粟之富也;言為文章,行為表綴於天下。是故君子思仁義,晝則忘食,夜則忘寐,日旦就業,夕而自省,以歿其身,亦可謂守業矣。君子攻其惡,求其過,強其所不能,去私慾,從事於義,可謂學矣。(《曾子立事》)日旦就業,夕而自省思,以歿其身,亦可謂守業矣。(《曾子立事》)富以苟不如貧以譽,生以辱不如死以榮。(《曾子制言上》)負耜而行道,凍餓而守仁,則君子之義也。(曾子制言中)曾子訴諸"名"來強化對道德的追求。為了堅定追求仁義的心志,甚至要有意識地過清苦的生活。

近市無賈,在田無野,行無據旅,苟若此,則夫杖可因篤焉。(曾子制言上)君子患難除之,財色遠之,流言滅之,禍之所由生自孅孅也,是故君子夙絕之。(曾子立事)理解了曾子對仁義和富貴的思考,我們就理解了本章。“弘,大也”是指從家庭擴大到社會。“毅,強忍也”,“仁以為己任”,“任重而道遠”都是因為仁義與富貴的衝突,需要“強忍”,需要“任”。“死而後已”,就是“以歿其身”。本章和《曾子制言中》的“是故君子思仁義,晝則忘食,夜則忘寐,日旦就業,夕而自省,以歿其身,亦可謂守業矣。”是完全一致的,兩者聯繫起來,能夠互相說明。

曾子對於仁義與富貴的關係,和孔子認為的,並不相同。在孔子那裡,義是超越了“利”,是更高層次的利,而不是與利對立的。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曾子從人和人“相濟達”、“人非人不濟,馬非馬不走,土非土不高,水非水不流”的合作共贏,卻走入了“去私慾”、“凍餓而守仁”、“死於溝澮之間”的結果,問題出在哪裡了呢?當個人的道德不再是人們獲得幸福生活的手段,而變成純粹的自我犧牲時,還會有多少人去追求“仁義”呢?原因在於曾子的職業選擇是“為士”,其收入來源於“有士者”。而不是作為一個自由人與他人自由地交易,討價還價,從而獲得自己應得的收入。可見,曾子雖然自己從未能得位行道,但其經濟觀念,卻仍然是孔子的“學道食祿”、“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的觀念,並沒有適應於民間生活的經營與所得觀念,因而,曾子的"業",也只是學業而非事業,其"修業"的結果,不是社會財富的增加,他人生活的持續改善,僅僅是個人參與政治的準備,或人格的自我完善。既然人是為了“相濟達”而結成社會,參與社會的人分工,那麼,每一個人在社會中就會貢獻自己的心智,同時獲得自己的收入。每個人貢獻的越大,社會的整體福利越大,整體的財富越多。一個社會人具備的道德,就應該是為他人貢獻,也為自己獲利的道德,即利己利人之德。

發言完畢,敬請各位師友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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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譯註】

【譯文】曾子說:“讀書人不可以不剛強而有毅力,因為他負擔沉重,路程遙遠。以實現仁德於天下為己任,不也沉重嗎?到死方休,不也遙遠嗎?”

【註釋】[表情]弘毅——就是“強毅”。章太炎(炳麟)先生《廣論語駢枝》說:“說文:‘弘,弓聲也。’後人借‘強’為之,用為‘強’義。此‘弘’字卽今之‘強’字也。說文:‘毅,有決也。’任重須強,不強則力絀;致遠須決,不決則志渝。”

【論語正義】

o正義曰:《白虎通爵篇》:“士者,事也,任事之稱也。”言士雖先未仕,後或有爵位,當任事也。《祭義》鄭注:“任,所擔持也。”《表記》雲:“仁之為器重,其為道遠,舉者莫能勝也,行者莫能致也,取數多者仁也,夫勉於仁者,不亦難乎?”《表記》之文,與此章互證。惟勉於仁,故士貴弘毅也。《三國志邴原傳》注引孔融曰:“仁為己任,授手援溺,振民於難。”《後漢書荀爽傳論》:“誠仁為己任,期紓民於倉卒也。”是德被群生為仁。仁者,性之德,己所自有,故當為己任。《中庸》雲:“誠者,非自誠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孟子述伊尹之言曰:“天之生斯民也,以先知覺後知,以先覺覺後覺。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又述其意雲:“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故孟子稱為聖之任,又謂伊尹與伯夷、柳下惠皆為仁。仁者,天德。故仁為乾元。《易傳》雲:“天地之大德曰生。”德即仁也。《中庸》雲:“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不貳者,誠也。天地之道,皆是至誠,故有不己之德。人受天地之中以生,當則天而行,故於仁亦當無一息之間,故曰“君子無終食之閒違仁”。《表記》:“《小雅》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子曰:‘《詩》之好仁如此,鄉道而行,中道而廢,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數之不足也。俛焉日有所孳孳,斃而後已。’”孳孳者,不倦之意。是仁以為己任者也。年數有盡,不能不斃。斃者,身之終也。惟斃而後已,則未斃而先已,非聖賢之所許矣。孟子謂志士仁義,“大人之事備。”此言“士弘毅”,亦是謂士之志,任重故貴能弘,道遠故貴能毅也。  

o注:“弘,大也。毅,強而能斷也。”  

o正義曰:《爾雅釋詁》:“弘,大也。毅,勝也。”《說文》:“毅,有決也。”  

【論語集註】

仁者,人心之全德,而必欲以身體而力行之,可謂重矣。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可謂遠矣。程子曰:「弘而不毅,則無規矩而難立;毅而不弘,則隘陋而無以居之。」又曰「弘大剛毅,然後能勝重任而遠到。

《論語》共讀,任重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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