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共讀,不至於轂

讀內容】

8.12 子曰:「三年學,不至於谷,不易得也。」

【導讀學者】

朱人求:廈門大學哲學系 教授

祝安順:中華書局 編審

讀筆記】

江宏澤:

【論語晨讀】第839天

朱人求:

今天我們來讀8.12子曰:“三年學,不至於谷,不易得也。”

【論語譯註】[譯文]孔子説:“讀書三年並不存做官的念頭,這是難得的。”[注釋][表情]至——這“至”字和雍也篇第六“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的“至”用法相同,指意念之所至。[表情]穀——古代以穀米為俸祿(作用相當於今日的工資),所以“穀”有“祿”的意義。憲問篇第十四的“邦有道,穀;邦無道,穀”的“穀”正與此同。

楊伯峻先生的解釋大體不差。

三年,不一定指三年,三是多的意思,指多年更佳。

穀”為“祿”,自漢唐以來,注家多持此說。

[集解]孔曰:“榖,善也。言人三歲學,不至於善,不可得,言必無也,所以勸人學也。”[唐以前古注]《釋文》引鄭注:榖,祿也。皇疏引孫綽雲:榖,祿也。雲三年學足以通業,可以得祿,得祿之道也。不易得已者,猶雲不易己得也,教勸中人已下也。

[朱子論語集註]谷,祿也。至,疑當作志。為學之久,而不求祿,如此之人,不易得也。楊氏曰:“雖子張之賢,猶以幹祿為問,況其下者乎?然則三年學而不至於谷,宜不易得也。”

朱子疑“至”為“志”,備為一說,唄後人所病詬,批其改經。

程樹德雲李塨《論語傳注》解釋此章最為簡明,曰:學,入大學也。《學記》“比年入學”,謂每年皆有入學之人也。“中年考校”,謂間一年而考核其道藝也,是三年矣。學古入官之念動於茲矣。乃心專在於學,並不至於榖祿,言其心在學不在祿也。

《論語正義》:據此知侯國亦三年一取士也。後人躁於仕進,志在幹祿,鮮有不安小成者,故曰“不易得”。

《論語訓》別立一解,以“三年學不至,於榖不易得也。”(程樹德《論語集釋》引)

從本章看來,孔子是反對將學習手段化的。他認為為了物質,為了俸祿而學習是低層次的;超越物質,超越為求官幹祿學習的人,才是難能可貴的。“學得文武藝,貨於帝王家”,“學而優則仕”,幾千年來,我們學習的目的就被引導到為王朝政治服務上,也就是說,學術從未具有過獨立的地位,並且以此作為儒家思想的源頭。現在看來,它有違孔子的思想。

學與祿的關係究竟如何?孔子如何討論學與祿的關係值得我們深思

8•13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5.6:子使漆雕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說。

不至於谷,則所求在仁,在德,乃無求於現實之利益,無求於功名利祿,亦可為我輩警戒內心。

整部《論語》的第一句話,其文本是人所熟知的: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錢穆先生《論語新解》說:“孔子一生重在教,孔子之教重在學,孔子之教人以學,重在學為人之道。本篇各章,多務本之義,乃學者之先務,故《論語》編者列為全書之首。又以本章列本篇之首,實有深義。”(《論語新解》,第3-4頁)

生命的喜悅不僅在於生命的擁有,更在於生命自覺的喜悅。達於生命自覺是生命學問學習更為關鍵的一步。《說文》雲:“學,覺悟也。”朱熹註解說:“學之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覺有先後,後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也。”(《論語集註·學而》)儒家的學習就是對生命的自覺,是後覺者對先覺者的仿效,迴歸人類善良的天性,實現生命的完成。生命實現的過程是自覺的學習的過程,也是快樂的歷程。

學習的目的在於求“道”,追尋生命的意義。孔子弟子子夏深得孔子精神,他說:“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子張》)相對於工匠的具體事功,君子要積極彰顯“生命之道”的意義與擔當,以“道”的實現為最高目標。

孔子一生求“道”,學“道”,樂“道”,他充滿自覺精神的生命旅程正是對Frankl的一個最佳回應:“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為政》)生命按年齡分為學、立、不惑、知天命、耳順、從心幾個時期,展現自己生命學問的進境與次第,蘊含了生命不同階段所追求的價值,以致於最終的圓融和諧。生命的學問,就是由學入手,從“知”的潛能開始,讓自己的知、情、意得到充分拓展,明白宇宙人生的道理及使命,瞭解自己在時代中所獨有的意義與價值,達到“從心所欲不逾矩”。

生命的學問在學,孔子好學。在《論語》,出現“學”字達65次,而“好學”二字也有16次,足見“學”之重要,生命因學而充實、和融和喜悅。人存於世,開放心靈,整個宇宙、人類都可以當自己的生命老師,“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子張》)生命的學問僅停留於“學”遠遠不夠,還得“習”,通過實踐的功夫,去悟證生命的存在與意義。

中國哲學發展到宋明理學,學的內涵又有了新的突破。宋明理學的開山——周敦頤曰:聖可學。這是一個了不起的觀念!朱熹主張學至於聖人。為學必先立志。才立志,就要學做聖人。如果一開始就把聖人讓別人去做了,這就叫做自暴自棄。

書院是宋明理學的搖籃,朱子《白鹿洞書院揭示》是所有書院共同遵守的學規。

《白鹿洞書院學規》稱:“熹竊觀古昔聖賢所以教人為學之意,莫非使之講明義理以修其身,然後推己及人。非徒欲其務記覽為詞章,以釣聲名、取利祿而已也。”(《朱文公文集》卷七四)很顯然,朱熹希望通過書院教育來塑造新人,一種洞悉聖賢義理、追求為己之學然後推己及人的新人,與官學“務記覽為詞章,以釣聲名、取利祿而已也”有著完全不同的追求。

朱子的書院始終堅持自己傳道濟民的社會關懷,反對一味“釣聲名、取利祿”的科舉之學,要求與科舉保持適當的張力。“前人建書院,本以待四方士友,相與講學,非止為科舉計。”(《朱子語類》卷一〇六)

對抗科舉利誘,反對場屋俗學,是以朱子為代表的南宋道學家的長期任務,也一直是書院自別於官學的努力所在。1166年(乾道二年),張栻在《潭州重修嶽麓書院記》中提出了以“造就人才,以傳斯道而濟斯民”的道學教育理想,以匡正科舉追名逐利之失,認為“天理人慾,同行異情,毫釐之差,霄壤之繆,此所以求仁之難,必貴於學以明之”。

“造就人才,以傳斯道而濟斯民”的道學教育理想與此章相互呼應,可謂遙契孔夫子的內在生命精神。

日本物雙松:三年,謂學三年也。學三年,而所學未成可祿之才,是志大而學博者也,故曰不易得也。(《論語徵》)

當然,孔子對“學而優則仕”也是贊成的。但他的思想十分圓融,學而優則仕之外,還有道的追求和實踐。

今天,我們重新回溯孔子的為學之道,審視其學術主張,以匡正時弊,正本清源。孔子之學,不僅有“學而優則仕”的追求,但他更重視和讚賞學至於道,為學的目的在於傳道濟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今天的早讀就到這裡,請多批評指正!謝謝大家!

崔茂新:

@朱人求 觀朱老師對“三年學,不至於谷,不易得也”的精彩解讀,於我心有慼慼焉。

劉國慶:

謝謝各位老師的導讀,我說幾句個人看法,敬請各位師友指正

本章文字上有一個疑點,即是“至”,究竟是實至,還是心至?其次,孔子對這個事實的描述,究竟提倡的價值是什麼?以為“至”是“心至”而非“實至”的,有很多人。李塨《論語傳注》:“學,如大學也。《學記》‘比年入學’,謂每年皆有入學之人也。‘中年考校’,謂間一年而考校其道藝也。是三年矣,學古入官之念於茲動矣。乃心專在於學,並不至於谷祿,此其人豈易得哉?至,猶到也。”宦懋庸《論語稽》:“不至於谷,言其心在學不在祿也。”《四書辨證》:“三年是考課之期,士苟自課有得,亦易有動於衷者。”“謂之至者:不但身履其地,即心到其鄉,或念頭點點打此經過,亦是至也。”此種理解,都認為學不應該為祿位而學。如果學習了很長時間還沒有想到去做官幹祿,就是道德上非常高尚的了。

以為“至”是實際獲得官位的,也大有人在。南宋金履祥《論語集註考證》:或雲“至”當訓及,朱子不與其說。然圈外取楊氏之說,似亦不及於祿之意。皇侃《論語義疏》引孫綽雲:谷,祿也。雲三年學足以通業,可以得祿,雖時不祿,得祿之道也。《朱子語類》:“問:‘三年學而不至於谷,是無所為而為否?曰:然。’”所謂“無所為而為”,就是不追求做官卻實際上當了官。因而這裡的“及”也就是實際做官的意思。

胡紹勳《四書拾遺》系統地梳理了選舉制度:“《周禮鄉大夫職》:三年則大比,考其德行道藝,而興其能者。又:使民興賢,出使長之。使民興能,入使治之。《州長職》:‘三年大比,則大考州里。’《遂大夫職》:‘三歲大比,則帥其士而興甿。’據此,知古之賓興,出使長,入使治,皆用為鄉遂之吏,可以得祿。此三年,定期也。若有不願小成者,則由司徒升國學。《王制》“命鄉論秀士升之司徒,曰選士。司徒論選士之秀者而生之學,曰俊士。升於司徒者不徵於鄉,升於學者不徵於司徒,曰造士。大樂正論造士之秀者,以告於王,而升諸司馬,曰進士。司馬辨論官材,論進士之賢者以進於王,而定其論。論定然後官之,任官。然後爵之,位定然後祿之。”此為王朝之官,而當鄉遂大比,志不及此。蓋庶人仕進有二道,可為選士者,司徒試用之。可為進士者,司馬能定之。司徒升之國學,其選舉與國子同,小成七年,大成九年,如《學記》:‘比年入學,中年考校。一年視離經辨志,三年視敬業樂群,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九年知類通達,疆立而不反,謂之大成。’若侯國取士,亦三年一行。《射義》:‘諸侯貢士於天子’,注云:“三歲而貢士。”據此,知侯國亦三年一取士也。後人躁於仕進,志在幹祿,鮮有不安小成者,故曰‘不易得’。”胡紹勳的考證,說明當時教育非常不發達,官員的市場是賣方市場,官位很多,但合格的後備官員卻很少,因而只要學生們還算認真學習,混個一官半職並不困難。因而,他理解的“至”是“實至”而非“心至”。

如果把“至”理解為實際做官,那麼,本章就是孔子在給學生們講學習的前景:好好學,不出三年,一定有官做。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那麼,孔子究竟是認為讀書人不應該想著做官呢,還是認為好好讀書就能做官呢?在這點上,所有的學者們卻幾乎眾口一詞:堅決反對讀書做官論。宦懋庸《四書辨證》:“君子為學,義是學境,利非學境。界限最易訛亂。或心下見不真,即自認以為學境,而渾身全在利鄉。”馮從吾《四書疑思錄》:祗為志谷一念,不知忙壞古今多少人。且無論聖學無所為而為,即谷之得與不得,豈繫於志?人第不思耳。康有為《論語注》:蓋學者之大患,在志於利祿。一有此心,即終身務外慾速,其志趣卑汙,德心不廣,舉念皆溫飽,縈情皆富貴,成就亦可知矣。而人情多為祿而學,此聖人所由嘆也。

但論語中的孔子似乎和康有為不一樣,並未反對“讀書做官”論。子張學幹祿。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不過,孔子認為要得祿,就需要有“所以立”,因而,學生們就要學習“所以立”。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有了所以立之道,自然就有了俸祿,就有了“食”,君子並不需要自己去謀食。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者,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但在這裡,孔子忽略了兩個重要至關重要的事實。

第一,“所以立”,即是保祿之道。而保祿必須先保權。保權之道,恰未必是正道,歪門邪道最有效。孔子自己也是完全知道這一點的。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可見孔子也是知道權力的誘惑究竟有多大。我們從偉大領袖的“光輝詩篇”中,一樣也會發現對權力的痴迷:“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裡的“引無數英雄競折腰”,不過是坐江山的權力。這份權力,勝過無數的異性吸引力。如此“多嬌”啊!

第二,既然已經得了位了,有位就有權,既然有了權了,即使“不謀食”,“食”也就在那裡,無人阻攔,無人看守,甚至別人會直接送上門來。子華使於齊,冉子為其母請粟。子曰:“與之釜。”請益。曰:“與之庾。”冉子與其粟五秉。冉子用自己的權,給了子華幾十倍的粟。偉大的歐洲歷史學家阿克頓勳爵有一句名言,“權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絕對導致腐敗。”當今的權貴經濟,郭先生每日的“郭聞聯播”,不就是對權力分肥的絕佳註解嗎?在權力面前,道德是軟弱的。利益只有用利益才能制約,權力只有用權力才能對抗。因而,要讓掌權者不謀利,必須把利益明確在民間,讓每一個人有明確的權利意識,並保衛自己的利益,同時必須減少政府的權力,並加以切割,以司法權控制行政權,以地方制約中央,以輿論監督政府,才能有一個和諧、自由、繁榮的社會。在今天,建立制度、完善制度的道德才是真道德。

馬震宇:

將谷與官直接聯繫起來是會讓人誤解的,俗語講“為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白薯”。今天也同樣,工作是(僅)為了賺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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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2子曰:“三年學,不至於穀,不易得也。”

【論語譯註】

[譯文]孔子説:“讀書三年並不存做官的念頭,這是難得的。”[注釋]至——這“至”字和雍也篇第六“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的“至”用法相同,指意念之所至。]穀——古代以穀米為俸祿(作用相當於今日的工資),所以“穀”有“祿”的意義。憲問篇第十四的“邦有道,穀;邦無道,穀”的“穀”正與此同。

【論語集註】

易,去聲。穀,祿也。至,疑當作志。為學之久,而不求祿,如此之人,不易得也。楊氏曰:「雖子張之賢,猶以幹祿為問,況其下者乎?然則三年學而不至於穀,宜不易得也。」

【論語正義】

正義曰:《釋文》引鄭注云:“穀,祿也。”易,鄭音以鼓反。案:穀訓祿,本《爾雅釋言》。趙岐《孟子滕文公上》注:“穀,所以為祿也。”《隸釋漢孔彪碑》:“龍德而學,不至於穀。浮游塵埃之外,皭焉氾而不俗。郡將嘉其所履,前後聘召,蓋不得已乃翻爾束帶。”亦解穀為祿,與鄭義合。朱子《集註》從鄭氏,又謂“至”宜當作“志”。案:《荀子正論》:“其至意至闇也。”又云:“是王者之至也。”楊倞注並雲:“至當為志。”疑古志、至二文通也。胡氏紹勳《拾義》雲:“《周禮鄉大夫職》:‘三年則大比,攷其德行道藝,而興賢者、能者。’又‘使民與賢,出使長之,使民與能,入使治之。’《州長職》:‘三年大比,則大攷州里。’《遂大夫職》:‘三歲大比,則師其吏而興甿。’據此知古者客與,出使長,入使治,皆用為鄉遂之吏,可以得祿,此三年定期也。若有不願小成者,則由司徒昇國學。《王制》:‘命鄉論秀士,昇之司徒,曰選士;司徒論選士之秀者,而昇之學,曰俊士;昇於司徒者,不徵於鄉,昇於學者,不徵於司徒,曰造士;大樂正論造士之秀者,以告於王,而昇諸司馬,曰進士。司馬辨論官材,論進士之賢者,以告於王,而定其論。論定,然後官之,任官,然後爵之,位定,然後祿之。此為王朝之官,而當鄉遂大比,志不及此。蓋庶人仕進有二道:可為選士者,司徒試用之;可為進士者,司馬能定之。’司徒昇之國學,其選舉與國子同,小成七年,大成九年。如《學記》‘比年入學.中年考校.一年視離經辨志.三年視敬業樂群.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若侯國取士,亦三年一行,《射儀》:‘諸侯歲獻貢士於天子。’注云:‘三歲貢士。’據此知侯國亦三年一取士也。後人躁於仕進,志在幹祿,鮮有不安小成者,故曰‘不易得’。”案:胡說亦足補鄭義。皇本“也”下有“已”字。[表情]注:“穀,善也。”o正義曰:《爾雅釋詁》文。

《論語》共讀,不至於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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