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的舒伯特:談《海邊的卡夫卡》

村上春樹的書,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但至少有一點難以否認,就是他的小說又一次將公眾普遍引向了高水準的作品。除非,我們完全不承認這是高水準的作品。村上在他的書中多寫音樂,大約是古典音樂最多,爵士樂次之,剩下的空間再由其他音樂填充。長久以來,談論村上春樹的文字不知凡幾,人們聚焦於他的“配樂”,更聚焦於他諸多的魔幻現實主義的獨特性。然而,我自己讀村上的書,尤其是喜愛的幾本小說反覆讀過之後,越來越發現這些作品最集中的魅力,或許仍是籠統地稱為“作者的天才”比較妥當。

村上書中驚人之筆甚多,各類頭緒、搶眼的細節也多;並且讓人頗費思量,難以找到準確之解答,完全合理之解釋的大小情節不勝枚舉。這看似很自然,既是帶有魔幻色彩,又何必一一探求其合理性?可畢竟,真正出色的作品在難以捉摸的外表下,還是要有一套內在的規律,這方面應當是古今、中西的作品皆同。

村上春树的舒伯特:谈《海边的卡夫卡》

失控邊緣的奇詭世界

從某個角度來看,這種“個性簽名般”的才華,由此帶來的片刻之間的引人入勝,或許才是這位作家同某些音樂家最為契合之處。然而,單純地瀏覽村上在故事中選擇的音樂,仍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一方面,我們確實很少見到其他小說家(這裡只談小說的部分)如此執著地提到音樂;另一方面,他有意或無意,目的明確或令人費解地運用,呈現出萬花筒般的繽紛與蕪雜,也總是如此耐人尋味。就記憶所及,在村上的小說中,論世界觀之奇詭與穿插音樂的手法之精湛,二者兼顧的話,《海邊的卡夫卡》可稱為首席代表。這本書所呈現的世界,用來描繪這一世界的篇章結構,真是既不能完全解釋得通,又每每那樣富有魅力,讓人手不釋卷。

《海邊的卡夫卡》由兩個人物彼此平行,又相互滲透的故事組成,其中每一條線索都有村上精心安排的音樂。在他的書中,這應該是最用心的安排之一,效果也是最好的。書中的主人公,我們甚至從未能知道他真正的名字,田村卡夫卡是他為自己取的假名。這個15歲的少年從小遭受父親的精神虐待。其父是著名的雕塑家,極有才華。但用少年的話說,在他提煉自己的才華,完成那些傑作之後,所留下的只有大量汙穢。“玷汙和損毀他身邊每一個人”。少年之母也離家而去,出於不可知的原因,並未帶著親生兒子,而是帶走了其實是養女的姐姐。留下的少年從小學時就被父親施以俄狄浦斯式的詛咒:他將來要殺掉父親,再同母親與姐姐交合。雕塑家甚至特別帶兒子去做了親子鑑定,以證明將來要殺掉的就是自己無疑。少年決定在15歲時離家出走,因為感到繼續在那裡待下去,自己勢必要被徹底摧毀。

之後,主人公有很多奇遇,但並不出人意料的,詛咒的陰影並沒有消失。與之平行的一條線,是講述一個人童年時遭遇奇怪的事件,因此喪失部分的心智,後來卻獲得了同貓說話的能力。這位中田先生內心善良平和,有一次卻遇到一個衣著古怪的殺貓狂,他失控將對方刺殺,亡命而去。結果,人們發現著名雕塑家遇刺,其子不知所蹤。但現場也沒有貓的屍體,或怪異的衣著等等。村上在書中無處不在地強調的一個概念便是隱喻。世間諸事皆可能是隱喻。種種跡象標明,殺貓和奇裝異服等是否存在,其實是個問題。中田做了少年“本該去做”的事,他和他所經歷的事情彷彿都帶著隱喻的色彩。但隨著故事的發展,兩條線索要漸漸合併到一起。

由於村上在魔幻與隱喻中漸行漸遠,我們最終失去了徹底明白一切的來龍去脈之可能。但作者牽引我們遊弋在兩條線索之間,感受二者交織形成那個奇詭世界的魅力,也足以讓我們忽視這些。其間,音樂的運用不僅是村上濃墨重彩的手筆,更可說是某種“點睛之筆”。如前所述,它們引起了原本不瞭解古典音樂的讀者的普遍關注。這是很不尋常的,絕非單純採用一、二古典音樂之“概念”、“元素”作為裝點能夠取得的效果。在第一條線索的發展中,作者將最關鍵的“配樂”交給了舒伯特的《D大調鋼琴奏鳴曲》(D.850)。這個作品本身非常符合他整體性的隱喻構思,它的結構,它的性格等等,能夠找到這樣一首作品為配樂,真是可遇不可求。但或許正是由於這種寶貴,村上已不滿足於單純將它放在隱喻的層面,而是安排一個人(也就是播放音樂之人)詳細解釋它所隱喻的東西。

儘管不是米蘭·昆德拉筆下那種能夠被奉為經典的解讀,一部小說中如此分析古典音樂也絕對是精彩的異數了。相對於驚鴻一瞥的D.850,村上在另一條線索中安排了一部循環出現的作品,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在故事發展的過程中,這一傑作始終伴隨其間,但與其說它成為某種隱喻,不如說該作反覆提示了人的某些基本需要。而這樣的需要,恰恰是同那個充滿隱喻的奇詭世界相矛盾的。

現實的投影還是幻境中的和平?

《海邊的卡夫卡》中的少年,得貴人之助,在一所精緻考究的私人圖書館中暫時棲身,充當助手之職。但畢竟是15歲年紀,許多事情仍需那位貴人從中協調。過程中,此人將少年帶到山中小屋暫住。路上,他在車裡播放了舒伯特《D大調奏鳴曲》的唱片,該作的特點讓少年頗感興趣,於是此人又很詳細地談論了自己對這一傑作的看法。

不少村上迷津津樂道於這一場景,或許因為這樣的好運雖有點兒不真實,描寫卻精彩生動,將人物命運帶入類似幻境中之和平的美好意境。然而,村上在此尤為集中要表現的,恰恰是這首奏鳴曲成為現實世界的某種投影:

“尤其這首《D大調奏鳴曲》,難度非同一般。單獨拿出這部作品的一兩個樂章,某種程度上彈得完美的鋼琴家是有的,然而將四個樂章排在一起,刻意從協調性這個角度聽來,據我所知,令人滿意的演奏一個也談不上……因為曲子本身不完美。”

“那為什麼有那麼多鋼琴家向它挑戰呢?”

“問得好……某種具有不完美性的作品因其不完美而強有力地吸引人們的心——至少強有力地吸引某種人的心。

……如果照原樣一氣演奏下來,就不成其為藝術。正如舒曼指出的,作為牧歌則太長(注:應指第二樂章,另外我不確定舒曼是否真的說過這番話),技術上過於單一。倘若如實彈奏,勢必成為了無情趣的古董。所以鋼琴家們才各顯神通,獨出機杼。這裡強調承轉,這裡有意放慢……而若稍不小心,這樣的算計會使作品的格調頃刻瓦解,不再是舒伯特的音樂。彈奏這首D大調的任何一位鋼琴家都掙扎在這種二律背反之中,無一例外。”

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中,最後的三首D.958-960構成了自成一體的世界,而這裡所提到的D.850,就屬於作曲家進入這個世界最重要的關口。但這並不意味著《D大調奏鳴曲》是相對不那麼重要的作品。正相反,同鋼琴奏鳴曲文獻中的任何一首作品相比,舒伯特的D.850恐怕都不至於失色。確實,相對於莫扎特、貝多芬筆下接近於絕對完美的作品,舒伯特的某些創作恰恰表現出“不完美之美”的精粹。而這首奏鳴曲是否真如《海邊的卡夫卡》中所說,“因其不完美而強有力地吸引人們的心”?恐怕完全不是這樣,《D大調奏鳴曲》是舒伯特最具雄心,且無可挑剔的傑作之一。

村上在書中穿插的點評未必總是可靠,究竟如何,需要我們自己積累經驗去判斷。畢竟,哪怕是托馬斯·曼在《浮士德博士》中,對於貝多芬最後一首奏鳴曲的分析已被奉為經典,難道我們就一定要照單全收嗎?村上很可能是有意為之,或者並沒有想那麼多,僅是從作品給人最強烈的印象出發——兩種難以調和、激烈衝突的因素彼此交織,最終以出人意料的方式迎來終曲。然而,彷彿依舊是既沒有調和,也沒有解決,這同古典作品所追求的不同素材、各個樂章由衝突、對抗走向凝聚統一的精神好像並不一致。書中人所謂,舒伯特的音樂由於自身的獨特性而特別難於演奏云云,確實沒有說錯。但這樣的獨特,並非以犧牲整體的完美作為前提,至少在D.850中不是這樣。

仔細欣賞《D大調奏鳴曲》,我們先是驚訝於它的獨特,其後便會漸漸認識到作品強烈的凝聚感。這並非通常的古典傑作那樣,經歷起承轉合的設計,最終導出一個合理的答案。貫穿著D.850的兩種因素,同時都具備了極大的分量,但最終,它們並未形成某種和解,而是如同產生了引力一般彼此吸引。這首奏鳴曲的規模如同交響曲一般宏大,演奏時間會到達40分鐘左右。它的第一樂章不愧為舒伯特筆下最激越的開篇之一。向著以往,這個樂章回顧了《流浪者幻想曲》中的奇特性格,面對未來,音樂又提示出作曲家晚期風格中許多宏偉的東西。稍後的慢樂章,也就是書中所謂的“牧歌”,充分表達出舒伯特所獨有的那種遺世獨立,同時又恬然自安的深度。

聽者被抽離先前激越的開拓性的世界,進而被帶入一片世外桃源。固然很美,那種“切斷感”有時卻未免太強。那樣的安靜與內省之意境,同很多奏鳴曲傑作的慢樂章所強調的抒情性,其實仍有一定差別。第三樂章諧謔曲幾乎有些故作狂放的姿態,但畢竟,作曲家不會真正滑入粗野當中。某種交響化的構思又回來了,明顯同第一樂章“遙相呼應”——那種聯繫完全是有意地表現出來,無奈第二樂章太龐大,也太強有力了(儘管很安靜)。慢樂章將開篇與諧謔曲毫無疑問地分開,還完全不讓自己陷入“兩座高峰之間寧靜的湖面”般的夾縫之感。那麼,哪怕困難重重,舒伯特是否仍要嘗試在終曲給出某一答案?完全沒有。D.850獨特的統一性並非是:即便作品的起承轉合缺乏說服力,“卻仍有其獨特魅力”;而是作曲家根本就沒想在最後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如果我們願意稱之為問題的話。

《D大調奏鳴曲》的末樂章是一個相當可愛的樂章,開始的主題邁著輕盈且優雅的腳步,稍後音樂的發展也完全像是將前三個樂章關在一道門外。我對這部作品的理解是:一個人的內心經歷了那樣的狂暴,那樣的不可思議的平靜,然後又是極為激盪的世界。而最後,這個人關上門——不是回家,而是出走,以一個親切可愛的鄰家男孩的形象出現在人們面前。沒有一個合理的,或者精神昇華的答案,舒伯特所做的彷彿僅僅是告訴你,他要建立的整體性是怎樣。而其結果,一如作曲家的(音樂)語調一般確定:哪怕不合常規,可我就是對的。這是另一個層面的完美性,也是不同於莫扎特、貝多芬的大膽。所以《海邊的卡夫卡》中,稱這首奏鳴曲為不完美之作,在我看來實不足取。但另一方面,村上顯然又是真正明白D.850本性的人。

最好的證明,便是書中所引的另一作品,夏目漱石的小說《礦工》。它講述了一個富家公子,由於鬧出愛情風波而離家出走,結果在漫無目的的遊蕩之後,居然到某個銅礦當了一段時間的礦工。經過極可怕的勞動之後,那個公子還是離開了,“至於主人公從那場體驗中得到了什麼教訓,生活態度是否因此改變,對人生是否有了深入思考……凡此種種作品都沒有寫”。村上將D.850與《礦工》聯繫在一起,真是極為精湛之筆,因為末了,田村卡夫卡君離開時大抵也是如此。《海邊的卡夫卡》的世界充滿意想不到的枝杈,每每總是充滿了隱喻,然而《D大調奏鳴曲》所隱喻之最集中者,恐怕仍舊是少年整體的命運。

果真是非凡的配樂,亦堪稱前述“個性簽名般”的才華異常集中之體現。至於書中的另一條線,我並不是忘了,而是那裡對於貝多芬《大公三重奏》的運用,其實是屬於村上的另一種思維,往後會再寫文章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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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舒伯特:谈《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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