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維新150年︱徐靜波:複眼之下明治維新的多重圖像

複眼,原本是個日語詞,意為多重視野、多個視角,但複眼的說法有些新穎,也比較簡潔,這裡暫且借用一下。今年是日本明治時期啟幕150週年,雖然一個半世紀過去了,無論在發生地的日本還是鄰邦的中國或者世界其他地方,人們依然對這一時代變革充滿了興趣,因為時至今日,依然可以從這段歷史中讀到某些警醒,獲得某些啟示。這裡,筆者想翻檢一些為人所忽視的史實,來重新檢討一下明治維新在當時以及今天的意義。

維新派原來多半是“攘夷”派

1868年推翻了德川幕府、後來成了明治政府核心力量的來自薩摩藩(今鹿兒島)、長州藩(今山口縣)和土佐藩(今高知縣)的那些中下級武士,搖身一變,都成了明治新政的領袖,薩摩藩出身的大久保利通、西鄉隆盛和長州藩出身的木戶孝允等被人譽為“維新三傑”。可是當初,他們卻是最堅定的“尊王攘夷”派,尊王,是因為本身的境遇窘困而對幕府感到不滿,試圖抬出天皇重新執政來瓦解幕府的統治,而攘夷,則是發自內心的對西洋勢力湧入列島的強烈憤懣。

明治维新150年︱徐静波:复眼之下明治维新的多重图像

大久保利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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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鄉隆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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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戶孝允

1862年9月14日發生了一件事。一個名曰查爾斯·理查遜(C·L·Richardson)的英國商人,在中國待了十幾年之後準備回國,就想順便到日本來看看,來到了當時已對外開放的橫濱,跟一個做生絲生意的英國商人、一個在美國貿易公司裡做事的英國人和來此地觀光的夫人一起,騎著馬前往真言宗智山派的大本山川崎大師做短途旅行,途中在神奈川生麥(位於現在橫濱市鶴見區的西南部)的地方,與當時薩摩藩藩主的父親島津久光一行狹路相逢。當時的薩摩藩,差不多是尊王攘夷派的大本營,他們來到此地,目的就是向幕府質問當前的國策,對於金髮碧眼的洋人一直心懷不滿,雙方在生麥這個地方發生齟齬,引起衝突,同行的薩摩藩藩士一時氣盛就拔刀刺死了理查遜,並刺傷了同行的兩名英國人。這在當時自然是一件大事,英國代理公使愛德華·尼爾(E·Neale)就代表英國政府要求幕府方面對肇事者進行處罰並賠償10萬英鎊。當時的德川幕府,對全國的統治力已經大為下降,它雖然賠償了錢款,卻無法讓薩摩藩把犯人引渡給英國。於是尼爾代理公使就決定自己來解決問題。翌年的1863年8月15日,7艘從橫濱出發的英國軍艦行駛到了薩摩(今鹿兒島市),要求薩摩藩交出兇手並服輸認罪。薩摩藩對此不予理會。於是英國軍艦便對薩摩進行炮擊。恰好此時颱風來襲,炮火順著風勢把鹿兒島城化為一片火海,英國方面也因風暴而遭到了很大的損害,且因彈藥和糧食的不足而未敢戀戰,撤離了鹿兒島海面。這次歷史上的所謂“薩英戰爭”,英軍雖然沒有佔領薩摩,卻讓薩摩藩深切領教到了英軍、也就是“夷狄”的厲害。“攘夷”派意識到了自己一直主張要攘除的夷人,並不是茹毛飲血的蠻夷之輩,而是有著先進文明的洋人。於是薩摩藩就在這一年的11月派人在橫濱與英國代理公使尼爾展開談判,向英方道歉,賠償了10萬錢款。此後,薩摩藩意識到,須向強敵英國學習,日本才可能變得強大,於是在1865年4月17日,在未得到幕府許可的情況下,秘密派遣了19名青少年去英國留學,其中就有後來很出名的森有禮,他當時才17歲,至英國後立即接受了新的思想,在倫敦大學接受教育,以後又去俄國考察海軍技術,再到美國,歸國後倡導宗教自由,介紹西方的新式教育,1885年伊藤博文組成第一屆內閣時,任命他擔任第一任文部大臣。他甚至激進地主張廢除日語,以英語為日本國語,結果遭到了暗殺。

就在薩摩戰爭爆發的同一年,日本還發生了一件事。1863年6月25日,後來成了推翻幕府的急先鋒的長州藩,對經過下關(又稱馬關)海峽的美國商船悍然進行了炮擊,又對各國的軍艦加以攻擊。西方列強對於幕府的對外政策還是比較滿意的,也試圖幫助幕府來穩定日本國內的局勢,但同時也明白,以當時幕府的實力,恐怕難以控制各藩的攘夷勢力,於是決定自己動手。英國公使艾爾考克(J·R·Alcock)說服了法國、美國與荷蘭,一起組成了聯合艦隊,在1864年的9月5日,浩浩蕩蕩開往下關海峽。但是長州藩對於列強的要求不予理睬,結果遭到了四國聯合艦隊的毀滅性的打擊,長州藩的炮臺被全部摧毀。經過這一次交手後,原先攘夷態度堅決的長州藩,也徹底醒悟到了西方的強大和先進,於是徹底收起了攘夷的旗號,後來積極主張導引西方文明的明治領袖伊藤博文、井上馨等都是出自長州藩。

由此可知,日本人也不是一開始就服膺西洋文明的,經過了兩百多年的鎖國政策之後,排外的風潮也是相當激烈的,但他們一旦領教了洋人的厲害後,立即就改弦易轍,拜洋人為師。薩摩藩後來開辦了不少新興的產業,成了維新的策源地之一,今天的鹿兒島市內,有一座名曰“維新故鄉紀念館”,宣揚當年的薩摩藩在明治維新上的豐功偉績,而對當年刀光血影的薩英戰爭,具體的情形幾乎一字不提。長州藩的下關,後來也成了開放港市,早早地開設了英國領事館,這一建築至今仍然被珍貴地保留著,成了重要的文物。日本人對內對外的審時度勢,是非常現實主義的,臉面雖然很重要,但在現實利益面前,也可以輕易地丟棄。說到底,日本人的骨子裡,“事大主義”還是根深蒂固的。

幕府已經拉開了維新的大幕

也許是有些教科書的敘述不甚妥當,在不少人的頭腦中,似乎是推翻了保守的江戶幕府, 1868年的明治元年,才開啟了維新的大幕,隨著“明治維新”這一詞語深入人心,這一意象似乎也越來越固化了。實際的情形卻並不是這樣。

1853年7月、1854年1月美國東印度艦隊司令佩裡海軍准將先後率領4艘和7艘軍艦來到江戶灣(今東京灣)浦賀海面撬開日本的大門時,江戶幕府為何沒有進行武力抗擊呢?這當然可舉出若干條理由來進行解釋,比如日本自17世紀初便陸續實施了鎖國政策,因為不允許日本人出海,國內不許建造200噸以上的船隻,因而幾乎完全沒有海軍作戰能力,雖然自19世紀起已有人陸續鼓吹海防,興建了若干沿海的炮臺,但差不多都是前近代的老式裝備,射程和殺傷力都相當有限,因而暫時未敢魯莽抵抗。其實這其中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作為鎖國時代唯一有有限通商關係的荷蘭(民間貿易還有中國),不知出於何種目的,荷蘭國王在1844年曾向幕府發出了一份建議書,勸導日本不要步中國的後塵,主動打開國門。為了讓幕府的執政者瞭解新的世界大勢,荷蘭每年製作一份信息報告書,日文曰《荷蘭別段風說書》,向日本介紹當前新的世界局勢和各國的力量對比等,儘管還只是每年一份,卻使幕府的當政者多少了解了列島之外的天下大事,因而在佩裡率領黑船進入日本海域時,沒有貿然抵抗,避免了一場無謂的戰爭。

佩裡武力宣示的結果,就是幕府與美國簽署了一份《日美和親條約》,主要內容是日本向美國開放下田、箱館(現寫作“函館”,日語中讀音相同)兩個港口,為遭到海難的美國船舶提供便利,以及美國可在下田設置常駐代表。雖然沒有太多的實質性的內容,卻宣告了幕府實施了兩百多年的鎖國政策的終焉。當時的幕府名義上還有將軍,但實際主政的是一個名曰井伊直弼(1815-1860)的大老(官職名,略等於宰相),他基本上是一個開放派,主張與西方與進行交往。在他的主持下,1858年日本與五個主要西方國家美國、英國、法國、荷蘭、俄國簽署了友好通商條約,主要內容是:下田、箱館、長崎、新潟、兵庫(今神戶)為開放港口,江戶、大坂對外開放市場,各國可開設領事館,並擁有領事裁判權;各國可在江戶派駐代表等。自此,西方勢力全面進入列島。以下,列舉一些幕府對外開放的舉措。

1857年2月幕府設立的“蕃書調所”(1862年改名為“洋書調所”,明治以後演變為開成學校,是1877年成立的東京大學的兩大母體之一)開學,這是一所類似於中國在1862年開設的同文館的機構,但其後來所取得成就,明顯高於同文館。

1858年8月,幕府在長期設立英語傳習所(此後不久在橫濱也開設了這樣的學校),後改為洋學所,培養面向世界的人才。

1859年7月,幕府決定開闢神奈川(今橫濱)為外國人居留地。同年,英國、美國、法國分別在江戶設立領事館或公使館。多名傳教士以各種名義來到日本,並在領事館內設置教堂(17世紀初開始實施的鎖國政策的最重要的內容就是嚴禁各國傳教)。

1860年2月,日本人用購自荷蘭的一艘100馬力的蒸汽機船定名為“鹹臨丸”,由日本人掌舵,跨越太平駛往美國訪問,這是日本人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前往北美,福澤諭吉作為同行者,第一次看到了西洋的世界。同時出發的還有幕府的使節,搭乘一艘美國軍艦正式訪問美國,目的是交換條約的批准文書,受到了美國總統的接見。一行在美國進行了廣泛的考察。這較之中國使節郭嵩燾1876年的歐洲之行要早了16年。

1862年11月,幕府第一次向荷蘭派遣了11名官費留學生,。這較之中國向美國派遣留美學童早了10年。這一年,幕府創辦了日本近代第一份報紙《巴達維亞(今譯“雅加達”)新聞》,這是一份將荷蘭當局贈送給幕府的Javasche Coutant 按國別編輯記載的刊物,在兩個月內發行了23卷,目的是給各級官府和民眾傳遞海外知識和信息。

1865年5月,幕府向法國派遣了官員,以調查國外的軍事情況,將近一年後回國。這一年還向俄國派出了6名官費留學生前往聖彼得堡。丁韙良漢譯的《萬國公法》,在日本被句讀翻刻後大量出版。

1866年12月,向英國派遣14名官費留學生。這一年,將以前建立的軍艦操練所和講武所分別改名為海軍所和陸軍所,成為培養近代海軍和陸軍的正式機構。翌年幕府在陸軍所設立三兵(步兵、騎兵、炮兵)士官學校,由法國人主講,在海軍所由英國主講航海技術等。(以上數據,主要依據《近代日本綜合年表》第三版,巖波書店1991年,以及中央公論新社2011年版“日本的近代”第一卷《開國·維新》(松本健一著)、巖波書店2006年版“日本近現代史”第一卷《幕末·維新》(井上勝生著))

通過以上事實的列舉,想必各位可以明白,所謂近代的維新,其實並不始於明治元年的1868年,在江戶幕府時代,維新的大幕已經開啟了,只是明治政府在幕府開闢的軌跡上繼續向前推進,並有了大刀闊斧的新舉措。嚴格而言,日本近代的維新或者說變革,應該以1854年為元年。

“民權派”向“國權派”的蛻變

整個明治時期,有一個現象我們不可忽視,就是有相當一部分當年的“民權派”,若干年後便蛻變成了“國權派”。一般理解,民權派較多的是從在野的立場,向官府主張、呼籲、倡導民眾的利益和權利,而國權派,較多的是站在廟堂的立場,強調日本國家的正當性以及日本在海外權益的正當性。有意思的是,一些當年民權或西化的鼓吹者,在明治的中期開始,便將立場漸漸地從在野移向了廟堂,後來竟成了面目可憎的皇權主義和國家主義者。

明治维新150年︱徐静波:复眼之下明治维新的多重图像

西周

其中比較著名的人物,首先可以舉出西周(1829-1897)。我看到日文版的《英國大百科全書》(Encyclopaedia Britannica)對他的介紹或定位是“啟蒙思想家”。他的家庭原是津和野的藩醫,4歲時即跟著祖父學習《孝經》,後來進了藩校“養老館”,潛心研讀儒學,以後離開家鄉去各處闖蕩。1853年冬,在江戶跟著一位藩醫學習荷蘭語。17世紀初開始,為防止基督教的流播擾亂人心,動搖政權,江戶幕府實施了嚴格的鎖國政策,只允許長崎一隅與荷蘭和中國做貿易。在長崎的出島開設了荷蘭官方的商館。18世紀時幕府解除了荷蘭文書籍入境的禁令(宗教書依然嚴禁),在日本逐漸形成了依託荷蘭文汲取西洋新知識的“蘭學”,一時,除了國學、儒學之外,蘭學也是知識人矚目的對象。西周因而有了學習荷蘭文的契機。1854年國門被美國人打開後,英文受到了人們的關注,西周也在1856年開始跟人學習英文。1859年他當上了幕府開設的蕃書調所的教授助手。1860年,他與津田真道向幕府提出了去外國留學的願望。兩年後的1862年6月成行,差不多一年後到達了荷蘭的阿姆斯特丹,隨後進入了萊登大學進行了三個月的荷蘭語學習,然後專攻法學和經濟學。將近三年後回到了日本。可以說西周是在西方接受法學和經濟學訓練的第一批日本人,回國後立即受到了幕府的器重,擔任了當時最高學府開成所的教授,他把荷蘭教授講授的《萬國公法》(現在一般譯為“國際法”)講義翻譯成日文,呈獻給幕府。1867年,他應江戶幕府的末代將軍德川慶喜之召,向其教授法語,又向德川將軍解答了英國議會制度和三權分立體制的問題。1870年,在自己的宅邸開設私塾育英社,講授“百學連環”(即百科知識),翌年被新政府的宮內省召去擔任皇室的侍讀。1873年擔任陸軍省第一局第三課課長,以後長期在軍部供職。1874年加入日本最大的啟蒙思想團體“明六社”,在《明六》雜誌上發表《知說》,出版《百一新論》、《致知啟蒙》,成了啟蒙思想運動中的名著,與福澤諭吉的《文明論概略》、《勸學篇》等一起,影響了不久興起的自由民權運動。西周還翻譯出版了英國古典經濟學家約翰穆勒的名著《功利說》,把西語中philosophy翻譯成漢字的“哲學”。無疑,西周是一位在相當的程度上接受了西方新思想的先驅,然而他早年儒學的堅實的訓練,長期為幕府最高層服務、擔任皇室的侍讀以及在陸軍省十數年服務的經歷,也培育了他堅定的忠君愛國的信念,他的所有的努力,最終是為了國家。他後來成為一個國權派的代表人物,最具有象徵意義的,就是他受山縣有朋的委託,起草了以天皇的名義頒佈的、影響了整個近代日本的《軍人敕諭》。在這篇煌煌兩千字的長文中,他一再鼓吹日本軍隊自古為天皇所統帥,“軍人當以盡忠盡節為本分”,正禮儀,尚勇武,重信義,下級服從上級,上司慈愛下屬,盡忠報國。人們很難相信,這樣一篇充滿了封建色彩的文字,竟然是出自一個最早留學西洋、曾是民智開啟者、民權鼓吹者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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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澤諭吉銅像

福澤諭吉(1835-1901)差不多也有著這樣的蛻變軌跡。福澤諭吉無疑是近代日本最大的思想家,或者說是明治時期最主要的啟蒙思想家。他5歲時開始隨同鄰近的藩士學習漢學和刀劍,據他在自傳中所述,他少年時讀過《論語》、《孟子》、《詩經》、《書經》、《世說》等,尤其是《左傳》,對其中的第15卷曾經通讀過十一次,有趣的篇章都可背誦(《福翁自傳》,東京講談社1981年,第16-17頁),由此可知他在漢學方面具有深湛的修養,只是在接觸到了西洋文明後,他將這些傳統的東方思想歸入了負資產的範疇。福澤20歲時進入當時著名的蘭學家緒方洪庵開設在大阪的“適塾”,在這裡接觸到了荷蘭語的文獻和近代西方的理化學科。1858年他來到江戶遊學,在已經開埠的橫濱直接邂逅了歐美文明,始知荷蘭業已隕落,如今的世界通用英語,乃發奮自學英文,以求一窺外部的世界。1860年2月,他作為隨員乘坐日本第一艘橫渡太平洋的輪船“鹹臨丸”前往美國,福澤也成了近代第一批遊歷西方的日本人,在美國待了四個月之久,直接感受了西方近代文明的實相。1862年又去歐洲遊學,歷時一年,行蹤遍及英、法、德、俄、荷蘭、葡萄牙諸國,考察了歐洲的銀行、郵政、議會、法院及工廠等,在倫敦恰逢世博會,集中見識了西方文明的成果,1867年2月,再度訪問歐洲,由此服膺西方的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1866年撰寫的《西洋事情》,差不多是第一本向日本讀者全面介紹西洋文明的書籍,以後又將美國的獨立宣言譯成日文刊發在雜誌上,1875年刊行的《文明論之概略》,正式奠定了他作為近代日本最重要的啟蒙思想家的地位,也成了明治日本的主要精神脈絡之一。福澤諭吉雖然一生沒有入仕,但建造一個強大的近代日本,始終是他政治理想的指歸。1884年在策動朝鮮的變革(甲申事變)失敗後,他提出了著名的“脫亞論”,主張日本率先躋身於西方的行列。為此,可以仿效西方向海外擴張。因此當1894年日本在朝鮮策動了中日戰爭之後,福澤諭吉立即站了出來堅定地支持日本當局,認為這是一場文明對於野蠻的戰爭,日本代表了文明的正義,出於這樣的邏輯,他毫不掩飾地說:“讓文明的勢力風靡(中華)四百餘州,讓文明日新的餘光照耀四億人民,如此,我國軍隊務必要長驅直入,直搗首都北京,扼其咽喉,使其立即降服在文明的軍門之下。我日本並非好戰,乃是世界文明大勢委任日本來行使天職,戰爭乃是不得已的處置。衷心期望我輩儘早讓太陽旗在北京城的晨風中飄揚,讓四百餘州皆沐浴到文明的光芒。”(《直に北京を衝く可し》,1894年8月,《福沢諭吉全集》第14卷,501頁)在控制朝鮮、獲取鉅額賠償金、割讓領土諸方面,福澤主張不可有絲毫的退讓:“開戰以來我軍人犧牲了生命與敵人戰鬥,一般的國民不惜肩負巨大的負擔來為國盡忠,才獲得瞭如今的結果,因此我國提出的條件,即日本人以生命和鮮血換來的東西,一步都不可謙讓。”(《諾否の二字あるのみ》,1895年4月,《福沢諭吉全集》第15卷,130頁)福澤雖是書生出生,卻並無書生的迂闊,日本的國家利益,才是他最終的價值指向,在戰爭初期,福澤一直以一個文明論者的姿態出現,強調日本開戰的目的在於引導鄰國走向文明的世界,強調日本戰爭行為的正義性,一旦等日本獲得勝利後,就竭力主張日本獲取利益的正當性,他雖以民間人士的面貌出現,在本質上卻與官方的立場達到了驚人的一致,並在相當的程度上主導了日本社會的輿論。

德富蘇峰(1863-1957)的蛻變更是讓人覺得有些瞠目。德富蘇峰是一個在日本近代史上罕見的於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期皆具有深遠影響力的媒體人和評論家。他的教育背景,除了一個時期曾在漢學塾內讀過以中國古典為中心的東方典籍外,主要是在家鄉熊本洋學校和東京英語學校、京都的同志社英學校(一所日本人創辦的教會學校,今同志社大學的前身)接受西方式的教育,年輕時雖不像福澤和內村那樣在海外遊過學,卻閱讀了大量原版的曼徹斯特學派的理論著作,一時曾醉心於西歐的民主自由思想,積極投身於當時在日本方興未艾的自由民權運動。1887年2月,年僅25歲的蘇峰在東京成立了民友社,創辦了在明治中後期卓有影響的週刊《國民之友》,1890年2月又創辦了《國民新聞》報,鼓吹平民主義思想,並在1893年出版了作為平民叢書第6卷的《現時之社會主義》,介紹歐洲的社會主義思想和運動,一時成了明治青年的導師。

明治维新150年︱徐静波:复眼之下明治维新的多重图像

德富蘇峰,曾於1906年和1917年遊歷中國,並留下《七十八日遊記》、《中國漫遊記 》兩部遊記。

但是就像很多日本近代的思想家一樣,蘇峰在骨子裡其實一直是一個國家主義者。1885年他在家鄉創辦私校“大江塾”時,就創作了一首《愛國之歌》作為校歌,以此來激勵青少年為國家奮鬥。甲午開戰前夜,因朝鮮事件的刺激,日本國內的民族主義或曰國家主義達到了高潮,蘇峰主持的《國民之友》和《國民新聞》也成了這一思想或情緒表達的重要媒介,而蘇峰自己則因這場戰爭,徹底蛻去了平民主義的外殼,基本放棄了自由民權的主張,演變成了一個帝國主義者。其標誌就是1894年12月由民友社出版的、將戰爭時期發表的部分文章合編而成的《大日本膨脹論》(這裡的“膨脹”,可作“擴張、擴大、強大”解)。甲午戰爭爆發後,他主編的《國民新聞》成了主戰言論的陣地。相比較福澤,蘇峰具有更為強烈的帝國主義傾向。他主張:“要膺懲清國、永久維持東亞的和平,有兩個牽制法,一曰物質的牽制,一曰精神的牽制。物質的牽制法就是讓他們支付戰爭賠償金,分割他們的土地,……所謂分割盛京省(指現在的遼寧省——引者),獲取臺灣,就是此牽制法的一端。……精神的牽制法就是使他們從內心臣服我們的武威,徹底根除他們再度稱王稱霸的野心。”(《日本膨張論》,《徳富蘇峰集》,第259頁。)此時中國因為連戰連敗,頻頻放出信號,希望談判媾和,並請求西方大國從中調停斡旋,日本的輿論中也出現了微弱的停戰談判的聲音,蘇峰對此表示堅決反對:“如今絕不是講和的時期。換句話說,如今應該傾全國之兵力,銳意猛進,一面佔領臺灣,將此永久歸入帝國的版圖,一面扼住其咽喉之地,給予其神經一大痛擊。”蘇峰進一步提出了他的帝國主義設想:“倘若能北佔旅順口,南據臺灣,清國再怎麼龐大,也猶如一頭被揪住了鼻子和尾巴的大象,大則大矣,卻已失去了運動其龐大身軀的自由。到了這一步,不僅是一個清國,還北可控制俄國,南可應對英國,這樣我們才可發揮出東亞的霸權。霸權在我手裡,和與戰的主動權也就在我手裡了。”(同上,258頁)這些言論中,我們已絲毫看不到當年平民主義甚至社會主義思想吹鼓者的身影了。此時的德富蘇峰已完全蛻變成了一個頑固的國權主義者了。順便述及,蘇峰在昭和時期的1940年9月向當時的首相近衛文磨提出締結日本、德國、意大利三國軍事同盟的建議書,1942年出任軍部主導的“大日本文學報國會”和“大日本言論報國會”的會長,幾乎是二戰時期日本文化界的最高領袖,堅決反對接受《波茨坦公告》,戰後被美國佔領軍定為甲級戰犯的嫌疑人,開除一切公職。

上述三個案例,清晰地昭示著明治維新的兩個基本面,即汲取西洋文明、變革既有的政治制度和社會因襲、推進近代產業的發展和思想的維新,最終基本完成了整個國家和社會向近現代的轉型,另一面,則是資本主義的興起與帝國主義的擴張迅速銜接,使得近代日本在剛剛開啟資本主義的大幕時,就已經跨入了帝國主義的軌跡,同時,還殘留了濃郁的封建專制獨裁的陰影。

我們還可以舉出明治維新的諸多側面。可以肯定的是,在複眼之下,以明治維新為象徵的近代日本,絕不是一個可以用某種簡單的原理概括的單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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