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運生:走中國自己的路


袁運生:走中國自己的路


袁運生(左)接受柯平採訪


袁運生,江蘇南通人,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第四畫室主任,中央美術學院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美術家協會壁畫藝委會副主任。主持的課題“中國傳統雕塑的複製與當代中國美術教育體系的建立”,獲原文化部首屆創新獎。


走中國自己的路

——袁運生訪談

文 / 柯 萍

柯萍(中央美術學院博士):袁先生您好!我受《美術觀察》編輯部委託與您進行一次訪談。我們知道您在大學時被打成右派,畢業後被分配到東北。1979年,您創作了代表作首都機場壁畫——《生命的讚歌》,再之後又去美國待了14年,並於1996年重新回到中央美術學院教書。回顧過去,您覺得最早對您的藝術成長起啟蒙作用的人是誰呢?

袁運生(中央美術學院教授):當然是董希文,他的思路可以說影響了我一生。他就是走中國自己的道路的,他很明確,當時的藝術教育受西方影響挺大,主要師從希臘雕刻還有蘇聯的教學方法。但是他不一樣,他有一種文化的自覺意識,他去敦煌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想這段經歷對他有一定的影響。後來他提出“油畫中國化”的主張,包括他畫的《開國大典》,頗為簡約、概括,頗具大色塊意識,在審美上很有中國味。我上大學那會兒,每個人的風格都不同,有的就追馬克西莫夫那套,但是也有的人,比如我和費正,就很受董先生影響。我是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美院的,大學一、二年級的時候,我的作業常常是被貼在走廊上。那時候窮,買不起顏料,我在上課的時候,董先生就拿著兩支大白往我畫架旁邊一放,然後他就走了,我們之間的關係很默契。後來經過反右運動,我被打成右派,到鄉下勞動,但他心裡一直是對我抱有很多期望的。記得我的畢業創作董先生給了5分,李天祥(他是留學蘇聯的)說這畫只能拿兩分,後來沒辦法,給了我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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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運生在中國傳統造型研究中心揭牌儀式上講話


柯萍:從表面上看,這是分數的高低問題,實際上是藝術方向的選擇問題。通過畢業創作,實際上就已經顯示出了您所思考的問題及方向。包括後來去內蒙古、雲南進行創作,都是您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的結果。

袁運生:是的。還有去敦煌,畫了很多畫,董先生都很支持。可以說,大學時代很多的經歷,特別是遇到董希文,對我後來所走的藝術道路影響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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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學中的袁運生(右三)


柯萍:您當年畫的那組雲南白描,影響很大,現在好多學國畫的還在臨摹,您也不是學國畫出身,您的國畫基礎和技法能力是怎麼得來的呢?

袁運生:其實,我拿毛筆畫畫不是從雲南開始的,我小時候就喜歡在家裡的一個石桌上用毛筆蘸水寫字畫畫。在我的學生時代——那時候中央美院還在王府井,第三節課會休息20分鐘,我常常利用這個時間跑出去,用毛筆在東安市場附近畫速寫。還有大學一二年級寒假的時候,我臨過一套水滸葉子和博古葉子。後來分到東北工作,好多速寫也是用毛筆畫的,要說基礎,可能就是這些吧。所以,去雲南畫那些白描人物,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還有一件事,就是我上中學的時候,就有幸讀過石濤的“一畫論”。這對我當時畫白描寫生和後來的創作都是有很大影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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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運生在創作


柯萍:雲南白描是為機場壁畫而做的準備嗎?

袁運生

:不是的。實際上,我在雲南畫白描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機場壁畫這回事,這是個巧合。也許是他們看到了我畫的白描,就想到找我畫機場壁畫吧。因為剛剛到過那裡,有興趣,體驗也比較深刻,很自然地就畫了這個題材,這是一種巧合,如果沒有云南白描,我可能畫另外一種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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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運生在學術講座上發言


柯萍:這些年來,經常遇到媒體就機場壁畫事件採訪您,由於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首次在公眾場合展示帶有裸體人物形象的繪畫作品,所以,這件作品也被認為是中國改革開放的象徵。但是,另一個問題也由此產生,好像人們的關注點在“裸體”上,而不是在畫面的構思、構圖、色彩處理等藝術問題上,您怎麼看?

袁運生:這個事情,如果有什麼議論,應該是理論家的事情,畫家有什麼想法也不會直接說出來。如果這件事情從歷史的角度講,它的意義就在於在公眾壁畫裡出現人體或者說裸體,你可以說它是改革開放的象徵,尤其是那個時間點——1979年。最有趣的是這個畫是鄧小平同志親自定奪的。從根本意義上講,鄧小平同志支持這張畫,是因為他是留過學的。我想他對這個事情的理解是,改革開放也需要有某種象徵性的東西出現,所以,他正面支持這件作品。我自己對這件作品畫面的構思和表現還是比較滿意的,就這個題材來說,我不是為了畫裸體而畫的,而是出於畫面需要方面的考慮。事實上,我到西雙版納去,那裡的少數民族的思想是很開明的,他們天然地就和自然結合在一起,女人脫衣服去河裡遊個泳,洗個澡,是稀鬆平常的事情,並不像漢族人,條條框框那麼多,封建主義留下的遺蹟還很多。所以這張畫就是畫少數民族的生活,漢族人看了可能覺得不可想象,這其實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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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運生在藝術考察中給學生講解


柯萍:您覺得“機場壁畫”風波對您最大的影響是什麼?

袁運生:通過畫機場壁畫這件事,讓我走出一條路,這對我是一種鼓舞。這張畫經過許多磨難,最終是被高層領導肯定後才得以保存下來的。我想,可能是美國人看到一張畫居然能引起這麼大的風波,他們對“事件”感興趣,他們是宣揚藝術自由的嘛。所以,他們邀請我去美國,這也是為了顯示他們的所謂自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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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在永濟市蒲津渡遺址博物館考察


柯萍:您接受了這個邀請,一去就是14年。在此期間,您創作的作品跟之前的畫風完全不同,有些畫看似受表現主義影響,您怎麼看待這一時期的作品?

袁運生:我剛去美國時,他們安排我見了美國許多優秀的藝術家,包括德庫寧,他的畫是表現主義,當時我拿了白描給他看,他很感興趣,還送給我一支他用過的油畫筆做紀念。我沒有刻意去學習哪個主義,每個藝術家都有可能會受到他所處的時代同行的影響,而且,這個影響是相互的,可以說,在美國繪畫交流的這些年,拓寬了我的思路。我後來畫了一些畫,有抽象的、有表現意味的,這是我在學習西方藝術的過程中做的一些事情。我有過這樣的探索經歷,但這不等於我會一直這樣走下去,這只是我一個階段的學習方式而已,像我在塔夫茨大學畫的那張大壁畫,包括我做的絲織壁掛,都完全是在中國思路指導下進行的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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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5月,在北石窟寺


柯萍:為什麼從美國回來?

袁運生

:一個是20世紀80年代後期,他們突然宣佈繪畫雕刻死亡了。我不認同,他們把“變”看成一個最根本的因素,這顯然是受進化論影響的結果。可那也未免太快了吧!這是一個年輕的國家才會發生的事情,在我看來是可笑的。此外,靳尚誼院長曾去過美國,我陪他看了一天的美術館、博物館,他發現我對現代和傳統都很懂,就對我發出邀請,請我回國教書,所以,我就回來了。

柯萍:去美國之前,您的道路是很清楚的,去美國之後做的這些探索,使您得出結論,您要回頭走中國之路,這個結論有兩層意思,一是您通過這樣的探索,吸取了他們一些有益的經驗,二是與此同時,您看到了如此快的藝術變遷,讓您覺得這樣的路是走不遠的。

袁運生:對,所以1996年回國後,我第一個演講的內容就是我們必須要走中國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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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運生在中國美術館個展開幕式上講話


柯萍:在1996年的中國,好像下海經商的浪潮很高,市場經濟的大潮衝擊著每個人的大腦。這個時候,您回到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四畫室任教,當時的教學是覺得現代主義藝術這部分比較弱,他們是想讓您來加強這部分的教學,而您又提出“藝術教育要走中國之路”,您當時對這個想法認同嗎?

袁運生:我不管別人怎麼想,或怎麼看,認不認同,雖然短時間內可能做不到,但在教學上,我覺得應該要有明確的方向。要給學生指明一條路。這不光是四畫室的事,我帶學生下鄉考察、看石窟,學生有感興趣的,也有排斥的,因為看不懂。這更加劇了我的想法,覺得必須要讓中國的藝術經典變成教材走向課堂,就這麼一個月的下鄉考察,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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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運生 汲水的民工 布面油彩 44×60cm 20世紀60年代


柯萍:所以,後來您提出基礎教材的改革問題,要把中國最經典優秀的造型藝術作為巨大的資源庫納入到教育體系中,而不是僅僅待在博物館裡。

袁運生:是的,因為這些年考古發現很多,我去了那麼多的地方,對中國古代的彩陶、玉器、青銅器、石雕、壁畫,再到文人畫、書法等都做過考察。從這些不同的造型門類中,能體會到中國擁有一個獨立的造型體系,不同於西方,無論是造型的觀念、語言、材料、審美都不一樣。既然美國都宣佈繪畫雕刻死亡了,那麼,我們為什麼還跟在他們屁股後頭,把他們走過的路又走一遍,這豈不可笑?而自己的好東西躺在那裡沒人研究,或是在教育裡沒有體現,真是讓人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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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運生 拉馬頭琴的蒙古老漢 布面油彩 60×44cm 20世紀60年代


柯萍:您的課題獲得了原文化部首屆創新獎,並且拿到了國家批給的專項經費,這意味著國家也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

袁運生:是的,現在想想我最早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有支持的,有反對的。在2010年的時候,我曾給當時任國務委員的劉延東同志寫信,闡述了藝術教育的問題及改革的想法,獲得了她的肯定和支持,並給教育部、財政部、文化部、國家文物局批示,為了藝術教育的改革,請他們給予積極配合和支持,同時,我獲撥款專項資金2000萬元用於複製教材及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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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運生 側立婦女像 紙本白描 135×60cm 1978年


柯萍:在這些年的考察中,您最大的收穫是什麼?

袁運生:這些年我們去各地普查,拍攝大量的資料,回來後又做比較和遴選,從中選出適合當教材的古代經典作品,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做了幾十種了,還在繼續做,主要是青銅器與石刻。在考察過程中,我們對青銅器的價值有了深入發掘,因為中國古代的青銅器與別國的青銅器雕塑有很大的不同,前者主要是禮器,是祭祀用的,所以有很強的精神性和觀念性,那麼它是如何通過造型來實現的呢?我覺得這非常值得研究,同時,它也是理解“觀念性”這一理念的極好教材。石雕作品當中,我們有漢代的霍去病墓石刻,那是極為本土化的雕刻,非常具有概括性和寫意性,我們還有很多佛教造像,雖然佛教文化是印度傳來,但很快就中國化了,這些雕刻給我們學習具象造型提供了很好的範例。所以,我說我們的資源極為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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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運生 人像 紙本白描 95×68cm 1978年


柯萍:您提出把中國古代青銅器、雕刻、書法、繪畫中的經典作品作為基礎教學的教材,是基於什麼理由呢?

袁運生:我提出四個種類的劃分方法,也即是中國古代青銅器、雕刻、書法、繪畫。簡單點說,青銅器解決的是對觀念性藝術的理解與造型基礎,雕刻解決的是對立體的具象造型的認識和學習,書法解決的是對於抽象性這一概念的認識理解,中國古代繪畫解決的是平面造型的觀念、語言和表現的問題,這四個方面合起來是完全可以建構起一箇中國自己的造型體系的,並且都可以作為一流的教材。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中國的藝術教育裡面沒有中國自己的造型經典做教材,那麼,所謂的傳承和發展只是一句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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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運生 密議 紙本設色 180×192cm 1991年


柯萍:我們的美術教育從西方引進至今,差不多有百年曆史了,您覺得這中間的得失是什麼?

袁運生:五四運動的產生主要基於當時中國內憂外患的環境。包括我們的美術教育就是在這樣的特殊背景下被引進的,“科學”的概念在當時就是“先進”的代表,包括科學的觀察方法、解剖、透視等學科,這些學科都是為了促使我們畫的東西更加準確和真實,所以,把西方雕刻拿來當教材,在當時被認為是進步的。究其原因,一方面,我們的美術教育還缺少一個系統,另一方面,當時也沒有多少人能夠理解中國傳統文化的意義和價值。經過了這一百年,到了現在,中國在考古上不斷有新的發現,經濟也越發強大,這使我們可以重新審視走過的路。

中國的美術學院不應該在現有的教學框架中零星開設一些書法、線描課,在一些枝節上做文章,如果是這樣的話也太沒有理想了。我說的傳統不是指開設相關課程,而是要讓整個藝術教育體系反映出中國傳統文化的成就,中國是一個了不起的文明大國,留下來的東西那麼豐富,所以重建一箇中國自己的美術教育體系是沒有問題的。一百年前,有人就提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現在我說,我們要中學為本,與此同時,世界上其他優秀的文化資源我們都可以學習借鑑,以推動我們自身的文化發展,這才能傳承發展我們自己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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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運生 騷動歲月 油蠟、色粉、蛋清、墨、麻紙 240×240cm 1995年


柯萍:您在去年的中國美術館個展的自序前言裡提到“中國的藝術教育的第一口奶”的問題,就是要在學生初學畫時,首先接觸到我們自己的好東西,而不是西方的,您認為這很重要。

袁運生:是的,很多人對此缺乏意識,我們的藝術教育其實問題很大,西化的觀念、方法、審美趣味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讓我們的後代不會欣賞我們自己的東西了。現在的基礎教學還在畫希臘雕刻,還在把蘇聯的那套教學體系當成是基本功訓練的必經之路。在我看來,我們的藝術教育什麼時候自覺地從文化意識去考慮問題,就能夠有真正的進步了。都說這個時代再也培養不出像齊白石這樣的藝術家了,但是要怎麼改變呢?我想,這不但需要思想,更需要行動。

作為一個藝術家,你在藝術道路上的對錯,只關乎你自己,教育的方向可是一代人啊,我希望我們在教育崗位上的知識分子能行動起來,並在自己的崗位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中國美術學院,他們派來老師參加我們組織的關於基礎教學研究的高研班,回去後,結合實際情況,開展了一系列的教學課程,取得了很大的成果,這就非常好。我們今後還要繼續辦高研班,擴大影響,讓更多的年輕老師參加進去,共同研究如何教學。


袁運生:走中國自己的路


袁運生 寞 油蠟、色粉、蛋清、墨、麻紙 240×240cm 1996-1998年


柯萍:您在中國美術館的個展上,展出的作品有油畫、水墨,表現形式上具象、抽象、寫意,您怎麼看待自己的創作?

袁運生

:談到創作的話,我覺得石濤的“一畫論”對我影響特別大,無論是油畫、水墨,這些作品多數不是事先想好的,而是畫了一兩筆之後,我就確定往哪個方向走,順勢而為,然後畫下去。我很可能幾天之內會畫很不同的畫,這些畫有可能是具象的,也可能是抽象的。一段時候內,我可能畫油畫,另一段時候,我可能畫水墨,或者丙烯。我喜歡用不同的紙,我從來不事先設計好一個固定的樣式,我覺得,這些東西加在一塊兒就是我的樣式。同時,我不止畫一種類型,比如寫意畫,這個形式對我來講不重要。總之,在一段時間裡,我對什麼感興趣就畫什麼,畫畫的方式是每個人的選擇,這就是我畫畫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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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運生 大家和睦相處 紙本設色 145×368cm 2013年


柯萍:最後問一個輕鬆的話題,您除了畫畫之外的愛好是什麼?

袁運生:年輕的時候,喜歡踢足球,我還是南通隊的代表,參加過江蘇省的比賽。在冬天的時候,我曾跑到無錫去比賽,我喜歡運動。說實在的,我現在天天畫畫,也不覺得累,這和我年輕時候喜歡運動有關係。如果年輕的時候沒有經過這種鍛鍊,那我現在可能也畫不了這麼大的畫。現在嘛,我幾乎沒有什麼運動,除了畫畫和工作之外,就喜歡看看新聞。我喜歡關注每天這個世界在發生什麼,作為一個社會人,我應該關心政治、關心社會的發展,雖然我沒有什麼機會直接參與,但我從內心是關注這些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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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運生 看無字碑 布面油彩 300×400cm 2014年


柯萍:要想深入瞭解藝術家,就要看他的畫,還要了解他的藝術主張,生活態度等。當然,這不是一次聊天或問答就能解決的,希望這次訪談能讓更多的人瞭解您,瞭解您的藝術。感謝您接受我的採訪!

袁運生:很愉快,謝謝你,也謝謝《美術觀察》!

(本文原載《美術觀察》2018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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