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我欲九原爲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

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

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

文/北京畫院 呂曉晨(作者為北京畫院理論研究部主任)

齊白石這首為論者熟知的詩,讓我們讀到他對徐渭、八大、吳昌碩的欽慕之情。齊白石的藝術得益於三人不少,但研究者多關注齊白石對八大、吳昌碩的師法,現在我們還可以找到齊白石學習 八大、吳昌碩的實例,但唯獨齊白石對於徐渭的師法未見討論。齊白石雖是大寫意花鳥畫大師,但他的寫意畫似乎距離徐渭較遠。就連他的“衰年變法”似乎也是因為看了黃慎的畫作,有所觸動:

餘昨在黃鏡人處獲觀黃癭瓢畫冊,始知餘畫猶過於形似。無超凡之趣,決定從今大變,人慾罵之,餘勿聽也;人慾譽之,餘勿喜也。

齊白石: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

(明)徐渭 墨葡萄圖(局部) 紙本墨筆 縱116.4釐米 橫64.3釐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那麼,齊白石到底是否見過徐渭的畫,他又是如何認識徐渭的畫作呢?

前不久,筆者在南京博物院參觀了“青藤白陽—陳淳、徐渭書畫藝術特展”,剛進展廳便被徐渭的《雜花圖卷》震撼住了。這卷高30釐米、長1053.5釐米的畫作是南京博物院18件鎮館之寶中唯一的書畫作品,是徐渭以狂草入畫的大寫意典範之作。在十餘米的長卷中,畫家以淋漓酣暢的焦墨、潑墨、積墨、破墨等多種技法,依次畫有牡丹、石榴、荷花、梧桐、菊花、南瓜、扁豆、紫薇、紫藤、芭蕉、梅、蘭、竹等共計13種花卉蔬果。用筆恣縱率意,用墨酣暢淋漓,一氣呵成,高潮迭起,彷彿用畫筆奏響一曲波瀾壯闊的交響樂,體現出畫家卓絕的藝術天才和激烈狂放的情感。難怪謝稚柳先生在觀看后冠其“天下第一徐青藤”的美譽。

此畫不同於徐渭其他手卷作品一花配一詩,僅在卷尾以狂草作款題:“天池山人徐渭戲抹。”鈐“徐渭之印”(白文方印)。徐渭款題左方,有十幾枚鑑藏印,其中有一方“齊白石觀”的朱文方印,卷首有陳師曾題簽:“青藤真跡。師曾題。”卷後尚有幾段長跋和數十枚鑑藏印,其中有兩段是齊白石好友樊樊山書寫的長跋。難道齊白石也曾獲觀此卷並鈐上自己的鑑賞印嗎?

卷後的第一段題跋來自清代學者翁方綱:

幽墳鬼語嫠婦哭,帥神光摩碧虛。

忽然灑作梧與菊,葡萄蕉葉榴芙蕖。

紙才一尺樹百尺,何處著此青林廬。

恐是磊砢千丈氣,夜半被酒悲唏噓。

淋漓無處可發洩,根莖不識誰權輿。

尚未遽寫太湖石,蒼茫迴向勾勒初。

江樓高歌大風雨,東家蝴蝶飛蘧蘧。

田水月亦自喻語,千峰梅花一蹇驢。

空山獨立始大悟,世間無物非草書。

徐天池水墨寫生卷歌,己亥,除夕前二日,翁方綱。

齊白石: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

齊白石 寄園日記 第13頁 縱21釐米 橫12.5釐米 1909年 北京畫院藏

翁方綱(1733—1818),清代書法家、文學家、金石學家。字正三,一字忠敘,號覃溪,晚號蘇齋。直隸大興(今屬北京)人,乾隆十七年(1752)進士,授編修。歷督廣東、江西、山東三省學政,官至內閣學士。精通金石、譜錄、書畫、辭章之學,書法與同時的劉墉、梁同書、王文治齊名。論詩創“肌理說”,著有《粵東金石略》《蘇米齋蘭亭考》《復初齋詩文集》《小石帆亭著錄》等。跋中的“已亥”是1779年,時年翁方綱46歲,他用一首長詩表達了觀畫的感動,最後指出此畫之所以如此淋漓酣暢是因為徐渭引草書入畫—“世間無物非草書”。也許為了和畫面的恣肆縱放相配,翁氏採用了平時少見的行草書,與他慣常書法風格略有不同。翁氏還在卷後鈐有多方印章,如“蘇米齋”“主考兩江”“文淵閣校理印”“覃溪”“正三”等。

第二段題跋來自李季雲,除了和翁方綱的詩之外,記述了自己獲得此卷的經過:

……(詩略)

是卷於道光乙巳為濰陽陳壽卿庶常所得,餘見而神馳目駭、言不能出口者久之。餘舊藏有麓臺少農《南山積翠》卷,方壽卿之見之也亦如餘。蓋是卷用筆如狂草,於奇中寓正;少農卷如古篆,於正中見奇。皆希世之珍、疑神之作也。壽卿既囑餘和蘇齋韻續題於尾矣,久之復有交易之意,又各不忍釋,姑依違而為交質之說。於是徐卷歸諸餘,王卷歸諸壽卿。得寶失寶,我兩人幾無以自名忻戚。昔人有知,或亦賞此誠求篤嗜之苦衷,更出其奇蹟之在人間者以相賜,俾得兩無私憾乎?唯日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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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徐渭 雜花圖卷(局部) 紙本墨筆 縱30釐米 橫1053.5釐米 南京博物院藏

李季雲即李恩慶(?—1864年尚在),一作寄雲,直隸遵化(今河北遵化)人,隸漢軍正白旗。道光十三年(1833)進士,官兩淮鹽運使。精鑑別,富收藏,輯有《愛吾廬書畫記》,是咸豐同治時期的大收藏家,在當時與李西園、李佐賢並稱“三李”,且為“三李”之首,李佐賢在《書畫鑑影》和《石泉書屋尺牘》中不止一次地提到李恩慶,極其推崇其鑑定水平之高,並稱作是自己收藏的引路人。除了和詩與長跋之外,李季雲還鈐有多方收藏印,如“李季子”“北平李氏珍藏圖書”“愛吾廬”“季雲鑑賞”“慶”“廉吏之子”“仲廉審定”等。

此跋中的“陳壽卿庶常”即陳介祺(1813—1884),清代金石學家,字壽卿,號簠齋,晚號海濱病史、齊東陶父。山東濰縣(今山東濰坊)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進士,官至翰林院編修。他嗜好收藏文物。著有《簠齋傳古別錄》《簠齋藏古目》《簠齋藏古冊目並題記》《簠齋藏鏡全目鈔本》《簠齋吉金錄》《十鐘山房印舉》《簠齋藏古玉印譜》《封泥考略》(與吳式芬合輯)等。

陳重元在《琉璃廠文物地圖》中記載,1845年(即李季雲跋中的“道光乙巳”),陳壽卿是用三百兩銀子從琉璃廠的博古齋購得《雜花圖卷》。何紹基也在該年正月初六的日記中記載“壽卿出示徐天池畫卷,有覃溪題詩,劇佳”。正是此卷。李季雲見之愛不釋手,而陳壽卿也早對李季雲收藏的王麓臺(原祁)《南山積翠》欽慕已久,於是二人於次年互換珍藏。

翁方綱題詩前有一題簽“詩夢齋珍藏,己亥正月題於漪園”。“詩夢齋”是清葉赫那拉氏瑞麟的第三子葉鶴伏的齋號,其姑母即慈禧太后。葉鶴伏初名佛尼音布,字荷汀,又號師孟。葉鶴伏除了題簽外,還在上面鈐有多方收藏印,如“葉赫那拉氏”“詩夢齋珍藏印”“荷汀審定”“詩夢齋珍藏書畫之印”“詩夢齋鑑賞印”“荷汀審定”“佛尼音布”“漪園”等。“己亥”是1899年,葉鶴伏收藏此畫的時間可能早於此年,因為在李季雲的跋後一段題字:“光緒辛卯夏五津門布衣黃益如拜觀於詩夢齋窗下。”鈐“蓓謙”白文印。“光緒辛卯”為1891年,說明此時已為葉鶴伏收藏。黃益如(1850—1928)名葆謙,號墨岑,別署聽竹居士,晚年號黃粕,浙江紹興人,寓天津,工漢隸,擅花卉竹蘭。喜博古,名於時,亦擅詩,性傲情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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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郭人漳 荔枝 絹本設色 縱20釐米 橫28.5釐米 北京畫院藏

畫上尚有其他幾方鑑藏印,比如“通州李韻湖藏”“通州李均湖審定真跡”“鷗缽羅室珍秘”等,這些印章屬於清末收藏家李玉棻。李玉棻,字真木,一作貞蕤,亦號均湖、韻湖、瓠、蘊壺,自稱虹月傳師。顏所居曰“傳鑑堂”,又曰“褪館”“甌缽羅室”。北通州(今北京通州區)人,輯《甌缽羅室書畫過目考》,始於同治四年(1865),至光緒二十三年(1897)成書。按查《甌缽羅室書畫過目考》並無徐渭此卷。李玉棻約生於1842—1843年,卒於1904—1906年間,他可能是葉鶴伏之前的收藏者。

另有李修易“小蓬萊閣”印,李修易生於1811年,約卒於1873—1874年間。不知此印鈐於何時。“覺羅廷雍曾借讀過”一印屬於愛新覺羅·廷雍(1853—1900),字紹民,一作邵民,號畫巢,別號溪山野客,滿洲正紅旗人。山東巡撫崇恩次子,曾代理直隸總督,因扶植支持義和團被八國聯軍斬首,為庚子事變中被八國聯軍所殺級別最高的中國官員。廷雍工書善畫,此印或是他從葉鶴伏處借觀此畫時所鈐。

卷尾畫心上的“池塘春草”印可能屬於周星(生卒不詳),字涑人,素人,祥符籍山陰人。道光癸卯(1843)舉人,官至安徽和縣及無為知州,著有《傳忠堂學古文》。周星兄弟周星譽、周星詒皆有著述留傳於世。

“特健藥齋”印可能屬於唐詠裳(?—1914後),字健伯,又字媚鐵,號公,室名疏花深夢草堂、特健藥齋,浙江杭州人。善書,工篆刻。著有《周禮地官冬官徵》等,合稱《特健藥齋外編》。

此外,另有“長白李紱青氏珍藏書畫印”“紱青鑑賞”“長白李珍藏圖書”“浙齡之印”“江邨”“江邨清玩”“靜安審定”“永年”“曾經滄海”等印尚未找到印主。因此,該畫在清末民初可能在多人手中流轉。

1917年中秋節前七日,齊白石的好友樊樊山為郭寶生題此畫。陳師曾題簽大概也在此頃。樊樊山首先和翁方綱之韻作長歌二首:

寶生屬題徐天池水墨寫生長卷用翁覃溪先生元韻

青藤振筆萬口,八怪拾皆其餘。墨所未到意思足,剡紙丈五無空虛。軍門長揖歸老屋,稽山當戶青芙蕖。舉朝心折白鹿表,此才不入承明廬。奇氣蟠鬱為花果,神靈入腕聞噓。墨池老蛟頭戴角。白陽柔翰乃輿。圈花不圓抹葉破,鉤摹物態還太初。以篆籀法作藤蔓,以勾法寫菅蘧。如北海書學者死,學公畫者驢非驢。先生畫筆豈可得,筆筆陳留飛白書。

其二

開卷目駭口為,珊瑚閣藏一載餘。(陳壽卿於道光乙巳得此卷,李季雲見之,自雲目駭而口不能言。明年丙午,李遂以王麓臺《南山積翠圖》與陳交易,壽翁於是失計矣。珊瑚閣,壽翁所居也。)濰縣失計馬換妾,葉公好龍名亦虛。覃溪題畫得畫理,爛若陸地生金蕖。發揮山陰奇逸氣,始得真面識匡廬。畫變博士說經體,稿佚集外堪長歔(洪北江評覃溪詩云:如博士說經,苦無心得。此詩氣格恢奇,而全集佚之)。書法亦似春草帖,青藤啟發變其初。郭侯好事精鑑賞,心遊太古師幾蘧。收斂胸中舊兵甲,湖上時跨韓王驢。君我同是將家子,誰使沉冥詩畫書。賓生仁弟雅屬。丁巳中秋前七日天琴居士樊增祥題。

變其初以下“李氏詩跋徒為爾,有如垢膩汙劉輿”二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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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郭人漳 梅花 紙本墨筆 縱18.5釐米 橫52釐米 1919年 北京畫院藏

題詩完後,樊樊山覺得受翁方綱原韻所限,無法盡書徐畫之妙,留玩二日,又賦詩一首,再題畫上:

前詩為韻所限,于徐畫之妙未盡也,留玩兩日,再賦此篇。

水墨難於赭碧朱,非有此筆無此圖。墨採濃淡備五色,墨法當與水法俱。以水暈墨墨暈紙,如雲遊天煙篆爐。天池筆有化工在,千花萬葉交相扶。牡丹水仙押兩班,石榴裂齒梅磔須。葡萄芭蕉美在葉,鉤筋引絡鐵線粗。中間雙桐為主位,兩幹圓徑五寸餘。……氣勢十丈龍門如。始知文同寫墨竹,寒稍萬尺言非誣。先生天才敵王霸,仇唐文沈流派殊。四聲猿啼寫我怨,七品走狗為之奴。(鄭板橋有二印章:一曰“七品官耳”,一曰“徐青藤門下走狗”)清湘道濟識初祖,八大朱耷猶野狐。郭將軍以千金易,虹氣籠蓋長康廚。(君家錦一千軸)秋臺讀畫為心醉,如飲女酒連百壺。君家錦一千軸,此卷當是驪龍珠。賀君得寶歌一曲,聲價十倍宏農姝。

再奉瑤生老弟一粲。

初九日增祥又書。時年七十有二。

樊樊山提到的這位“寶生”“郭將軍”“瑤生”,很可能就是齊白石的同鄉兼好友郭人漳,字葆生,其父是清末名將郭松林。郭人漳以世蔭得道員,歷任山西道臺、江西和兩廣巡防營統領,中華民國成立後當選為眾議院議員。1922年在北京去世。郭人漳雖是武將,但雅好書畫,收藏頗豐,正如樊樊山文中所言之“君家錦一千軸”,錦是書冊或字畫卷軸卷頭上貼的綾,而他以“千金”易得此畫,當為其上千收藏中之“驪龍珠”。

郭人漳也是王湘綺弟子,1897年齊白石與他相識於湘潭。1902年,正是郭人漳的一封信使齊白石下定決心遠赴西安,開啟了他的“五出五歸”。在信中,郭人漳說:

無論作詩作文,或作畫刻印,均須於遊歷中求進境。作畫尤應多遊歷,實地觀察,方能得其中之真諦。古人云,得江山之助,即此意也。作畫但知臨摹前人名作、或畫冊畫譜之類,已落下乘,倘復僅憑耳食,隨意點綴,則隔靴搔癢,更見其百無一是矣。只能常作遠遊,眼界既廣闊,心境亦舒展,轉以穎敏之天實,深邃之學力,其所造就,將天涯涘,較之株守家園,故步自封者,誠不可以道里計也。關中夙號天險,山川雄奇,收之筆底,定多傑作。兄仰事俯蓄,固知憚於旅寄,然為畫境進益起見,西安之行,殊不可少,尚望早日命駕,毋勞躊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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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徐渭 雜花圖卷(局部) 紙本墨筆 縱30釐米 橫1053.5釐米 南京博物院藏

1904年,齊、郭二人又同隨侍王湘綺遊江西。1905年,齊白石受好友汪頌年之邀遊桂林,1906年春節後準備回家,聽說四弟純培和長子良元從軍到了廣東,齊白石為追尋二人也至廣州,他們卻跟著郭人漳到欽州去了,齊白石又趕到欽州,郭人漳留其教自己的如夫人畫畫,併為自己代筆。北京畫院收藏有郭人漳送給齊白石的兩件繪畫作品,《荔枝》繪於絹上,寫生作折枝荔枝,題“糾儒送香荔至,戲寫呈寄公一粲。弟人漳”。大概是郭、齊二人同在欽州時所作。《梅花》作於1919年,題“寄園道兄教畫,如弟郭人漳。己未四月同在京師”。此畫與齊白石早年學習過的鄉賢尹和伯筆下梅花極為相似,也是齊白石此時畫梅的典型風格。從兩畫看來,郭人漳具有一定的繪畫水平且風格與齊白石相近,故齊白石能為其代筆。郭人漳不僅為遠遊的齊白石提供了生活來源,最關鍵的是郭家豐富的收藏為齊白石提供了學習資源。《白石老人自述》後來回憶道:“他收羅的許多名畫,像八大山人、徐青藤、金冬心等真跡,都給我臨摹了一遍,我也得益不淺。”

1917年5月,齊白石為避家鄉兵匪之亂,第二次到北京,最初便住在郭人漳家中,後來才搬到法源寺,當年9月間才返回湘潭。樊樊山第一次在《雜花圖卷》上題跋的時間是1917年“中秋前七日”,此時齊白石恰在北京,或許他正是在郭人漳北京的家中見到此畫,並鈐“齊白石觀”朱文印。但此印卻與齊派篆刻典型風格略有不同,尚缺成熟期痛快酣暢之氣。

黃惇在《印出書出?膽敢獨造—北京畫院藏齊白石三百方印章研究》一文將齊白石的篆刻風格演變分為四個階段,其中:

第二階段:約41、42歲至55歲前後,漸去丁、黃浙派法,轉而摹仿、借鑑趙之謙印風,並探索自家印風。

第三階段:55歲至65歲前後,漸去趙之謙刀法、篆法,轉取漢碑的篆法,以單刀側鋒直衝法刻印,“印從書出”,如齊白石自言:“喜《天發神讖碑》,刀法一變,再後喜《祀三公山碑》,篆法一變,最後喜秦權,縱橫平直,一任自然,又一大變”,這三變均完成於這一階段。並因此在朱、白文上都形成了統一的個人風格。

齊白石: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

齊白石觀 朱文方印

1917年正是齊白石印風轉變的關鍵一年。黃惇列舉了大量此年的印作,認為:“從齊白石55歲時所刻多方印章,可以判斷此年他的白文印多還在趙之謙藩籬中,但白文‘五石堂’一印和多方朱文印,取漢碑篆法,用刀爽勁,表現出追求新面的明顯趨向。這樣的探索持續到58歲時,齊白石自己的面貌逐漸顯山露水。”他還列舉齊白石1919年所刻“三百石印富翁”(朱文),認為該印“從篆法到經過敲擊的外框,以及筆道的粗細,結字的拙趣,都絕去趙之謙的手法和趣味”。

如果我們細看徐渭《雜花圖卷》上這方“齊白石觀”朱文方印,熔吳昌碩、黃牧甫於一爐,與1917年所刻“陳師曾所藏金石拓本”“陳朽”等朱文印的確有幾分神似,北京畫院收藏有一方約作於1919年的兩面印,一面為“齊璜觀”,一面為“白石曾觀”,取爛銅印效果,但結體與此印相似。此方“齊白石觀”顯得不夠成熟爽利,可能是因為石質不佳,行刀不暢快,只能用浙派切刀扣,故顯得拙茂,但從印文設計上已可窺見齊白石篆刻端倪。齊白石最初可能想把印章鈐蓋在翁方綱跋文後,很可能是緊張中蓋倒了,於是重新在畫心末端再次鈐蓋,但此次似乎印泥過於飽滿,“齊”字上方帶出一個小尖,與蓋倒的那方略有不同。

齊白石: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

齊白石 齊璜觀(兩面印) 朱文 縱2.5釐米 橫2.6釐米 高3.9釐米 北京畫院藏

徐渭《雜花圖卷》後來的收藏過程不詳,1954年,南京博物院從上海收藏家楊文萼處購得入藏,珍藏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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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白石 白石曾觀(兩面印) 朱文 縱2.5釐米 橫2.6釐米 高3.9釐米 北京畫院藏

齊白石僅在《雜花圖卷》上留下兩方相同的印章,並未有題跋,那麼他對徐渭的繪畫如何認識和評價呢?我們可以從他的日記和詩稿中一覓端倪。

齊白石: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

齊白石 陳朽 朱文方印 長1.6釐米 寬1.6釐米 高4.6米 1917年 首都博物館藏

1903年,齊白石第一次到北京寫的《癸卯日記》中,記載他在李瑞荃處見到了徐渭的畫作:“……筠盦丰神渾璞。所談書畫皆遠時俗氣。約餘明日往過。有冬心先生及青藤老人畫冊可與借觀。”“廿七日……黃昏返筠廣處。又見青藤老人中幅。又見沈石田山水冊十有二紙。皆偽本。”第一次所見徐渭畫冊齊白石並未做評論,第二次所見徐渭中幅,齊白石認為是偽本,說明他對於徐渭的風格和真偽有自己的判斷。1919年的《己未日記》中,亦有一段提到徐渭:

餘嘗見之工作,目前觀之大似,置之壁間,相離數武觀之,即不似矣。故東坡論畫,不以形似也。即前朝之畫家,不下數百人之多,癭瓢青藤大滌子外,皆形似也。惜余天姿不若三公,不能師之。

齊白石認為工細之作,近觀雖似,遠觀卻不似,因此,不可拘泥於細節的真實,他反而對黃慎、徐渭和石濤的寫意畫推崇備至,認為自己天姿弗如。

1920年齊白石在《庚申日記》中為陳半丁題畫作詩並作長跋,首次提到要為徐渭、八大、石濤磨墨理紙:

題畫

青亭款款未涼秋,點水穿花汝自由。

落足細看飛上去,雞冠不比玉搔頭。

青藤雪個大滌子之畫,能橫塗縱抹,餘心極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求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餘於門之外餓而不去,亦快事也。餘想來之視今,猶今之視昔,惜我不能知也。

……

《白石詩草》(庚午至壬申,1930—1931)所作“天津美術館來函徵詩文,餘有感於古今名人”則更進一步提出要做徐渭、八大、吳昌碩門下走狗:

輕描淡寫倚門兒,工匠天然勝畫師。

昔者倘存吾欲殺,是誰曾畫武梁祠。

南北風高宗派分,乾嘉諸老內廷尊。

樓臺工細推為聖,九地如知應感恩。

邁古超時具別腸,詩書兼擅勝諸王。

逋亡亂世成三絕,千古無慚一阿長。

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

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

(鄭板橋有印文曰。徐青藤門下走狗鄭燮。)

齊白石不僅在文字中提及自己對徐渭的推崇,在繪畫實踐中受徐渭影響也不少。作為大寫意花鳥畫的開山鼻祖,徐渭對後世影響深遠,從八大、石濤、揚州八怪,直至海派,幾乎很難找到未受其影響的大寫意花鳥畫家,齊白石既然見過徐渭的作品,受其影響便在情理之中,只是我們現在很難找到齊白石直接標明自己臨仿徐渭的實例,但從一些畫作中,仍不難尋覓出青藤大寫意的影子。

齊白石: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

齊白石 紫藤 紙本設色 縱106.5釐米 橫34釐米 1919年 北京畫院藏

北京畫院收藏了一幅齊白石創作於1919年的《紫藤》,畫上題跋道:“畫藤不似木本,惟有青藤老人得之。餘三過都門,喜畫藤,未知觀者何論。己未秋八月白石老人並記。”畫中以草書之法寫盤虯如龍的藤蔓,用筆極迅激,頗得徐渭大寫意之神韻。中國美術館收藏有三幅風格相似、尺寸相仿,很可能從同一套冊頁中改裝而成的立軸,其中1920年為“情園”所作《墨牡丹》,以大筆散鋒作墨牡丹,用筆恣肆縱放,齊白石雖未明確說師法徐渭,但從畫風上看明顯受徐渭影響。約同年為同一人所作《墨荷》,自題“青藤雪個無此畫法”。其實又何嘗不是徐渭的破墨之法,墨中含膠而形成的墨漬之痕亦是徐渭典型的畫法。另有一開《紫藤螃蟹》,左側的紫藤也明顯以草書入畫,與徐渭之畫極相似。這些畫說明齊白石曾經直接師法過徐渭。但後來他通過“衰年變法”,更多師法吳昌碩,確立了自己“紅花墨葉”的個人風格,似乎離徐渭的風格漸行漸遠。

1946年,面對杭州國立藝專和北平國立藝專兩封邀請信,李可染選擇了北平,因為這裡有他所崇敬的齊白石和黃賓虹。當他拿著自己的畫作去拜訪齊白石時,齊白石正在躺椅上養神,畫送到手邊,他便順手接過。起初他還是半躺著看,待看了兩張以後,他已不由自主地坐了起來,再繼續看,齊白石眼裡放出亮光,身子也隨著站了起來,邊看邊說:“這才是大寫意呢?”齊白石晚年有個習慣,認畫不認人,看完畫以後,他將注意力轉移到李可染身上,問:“你就是李可染?”李可染忙答應。齊老高興了,讚許道:“30年前我看到徐青藤真跡,沒想到30年後看到你這個年輕人的畫。”接著,齊白石滿含深意地說:“但我看你的畫像是寫草書,我一輩子都想寫草書,可我現在還在寫正楷……”齊白石看出李可染早年的人物畫用筆如徐渭一般放逸縱橫,正如徐悲鴻所言:“興致所至,不加修飾,或披髮佯狂,或沉醉臥倒,皆狂狷之真,為聖人所取。”但他說自己一輩子想寫草書,卻一直在寫正楷,是否在向李可染暗示一味地放逸,以草書入畫,容易陷於流滑軟媚。因此,李可染隨侍老師十年,體會到齊白石的藝術就是一個“慢”字,這與徐渭狂怪迅激的畫風相去甚遠。李可染多次提及:“我在齊白石老師家學畫10年,主要學他的創作態度和筆墨功夫。”“我從師齊白石師,最大的心得是線條不能快。好的線條要完全主動,要完全控制,控制到每一點,達到積點成線的程度。”

齊白石: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

齊白石 墨牡丹(局部) 紙本墨筆 縱62釐米 橫52釐米 1920年 中國美術館藏

徐渭引草書筆法入畫,用筆迅激流轉,變化多端。齊白石的木匠出身,使他的作畫、寫字、篆刻皆有一種木雕味,體現在用線上,就是沉著凝重,他的書法屬於碑派體系,缺少帖學流麗飛轉的風致,他不寫草書,或與此有關,吳昌碩那種具有金石味的盤曲古拙的線條更適合他。這或許正是齊白石後來放棄徐渭狂肆縱橫畫風的根本原因。

齊白石曾言:“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其實他自己的藝術實踐又何嘗不是如此,對於包括徐渭、八大、石濤、金農、吳昌碩等在內的古今名家,他既大膽吸收、博綜約取,又敢於大膽擺脫,自創一格,成為“有能有識者,敢刪去前人窠臼,自成家法”的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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