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卞之琳与张充和
看风景的至高境界
□崔小玲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一位19岁的青年考入北京大学英文系。那时候正处于新旧文化交汇时期，追求自由、洒脱的青年学生中很是流行新诗创作。在大家眼里，写新诗是一种对新文学形式的追求，属于风流倜傥、思想前卫、爱出风头者的代名词。而他谨言慎行，腼腆内向，甚至有点木讷，却也在悄悄写诗，大大出人意料。
而事实上，他还真是个内秀的大男孩，接触新诗，应该比班上多数同学都要早。他在14岁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冰心的诗集《繁星》，被新诗的自由、灵活、舒展、新颖所打动，便买了一本细细揣摩、品味，也就是那时候，他对新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俗话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在北大校园，他荣幸地遇见了从英美留学回来，给他们上英语新诗课的徐志摩。徐志摩是当时新月派诗歌的核心人物，一次下课，徐志摩随口问他写不写诗，男孩不知攒了多大的勇气，把自己“见不得光”的习作拿给老师看。谁知徐志摩看后赞叹不已，遂将这位学生的诗作分享给了沈从文。两位“时尚大咖”发现了“新大陆”，欣喜不已，来不及征得他的同意，便拿去发表了。此后，他和当时小有名气的几位“文青”成了新月诗派的引领者，而身为学生党的他起初并不起眼，加之本身行文风格与自己的性情十分契合，沉稳持重，朴实无华，更难觅得风花雪月，所以又与新月派“貌合神离”，而这也恰恰是他的独特之处。也正因如此，他还受到闻一多先生的称赞。
经过几年的历练，1933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同时，也与同读英文系的李广田、哲学系的何其芳成为好友，三人经常在北大的汉花园聊诗歌，聊人生，还出版了诗歌合集《汉园集》。
再说当时苏州著名教育家张冀牗有四个女儿，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1933年，张家四姐妹中的三姐张兆和难辞昔日老师沈从文数百封情书的强大攻势，二人在北京喜结连理。19岁的小妹张充和理所当然前往参加姐姐的婚礼，并在姐姐家暂住，备考北大。
期间，姐姐家中文人来往不断，他也是其中之一。张充和自然与他们混个脸熟，且温婉又活泼的性情早已深深印在这个内向矜持的青年心里。目光锐利的沈从文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暗地里没少现身说法给他出主意，可沉默寡言的他偏偏就来不了卿卿我我暗送秋波那一套，只会埋头将爱恋写进诗作里，而张充和却深爱着古典文学，对他并无什么好感。
1934年，张充和顺利考上北京大学，在读了一年后便因肺结核休学，回苏州老家养病。次年10月，他创作一首哲理长诗，但却只对其中四行较为满意，于是索性从长诗中截取断章，独立发表。1936年，他回家给母亲办完丧事后，终于鼓起勇气，主动到苏州看望张充和。热情开朗的张充和为尽地主之谊，带他游遍苏州城，“受宠若惊”后，他写下了大量情诗。而张充和极有主见，他的“不爽快，不开放”一直都不被张家幺女接受。但他还是将自己最满意的诗作献给张充和，此次遭到了直接的拒绝，也算是吃下了“定心丸”。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战火四起，文人无法安居书斋，次年秋天，他与好友何其芳一起远赴延安，投入抗日洪流。张充和则来到昆明，投奔在西南联大任教的姐夫沈从文。1940年，他应众好友之邀也来到西南联大，恰巧张充和所在单位解散，动身前往重庆，二人擦肩而过。1943年冬，二人相识的第十个年头，他三度出击，去重庆探望张充和，结果还是遭到拒绝。抗战结束后，他决定去南开大学执教，北上途中专程到张充和家中拜访。5年后，他获得前往英国牛津大学访学的机会，临行前又到苏州与张充和话别，而心中的女神依旧态度明朗。1948年，张充和在姐夫沈从文家中遇见了在北大西语系任教的德裔美籍学者傅汉思，当年岁末，“民国剩女”张充和终于结束了单身生活，并于次年同丈夫回美国定居。
1949年，他回到祖国，重返北大任教，翻译了莎士比亚大量作品，还出版了相关论著，影响深远。1953年，他因公路过苏州，住进张充和的旧居，睹物思情，物是人非。也就在这时，他结识了小自己12岁，有过两段不幸婚姻的报刊女编辑。他们聊工作，聊十四行诗，聊英国文学。在他眼里，她与张充和还真有几分相似，更难能可贵的是，她因病住院，他前去探望时，竟偷偷塞了一张小纸条：“独爱你曾经沧海桑田”。1955年，45岁的他与33岁的她正式步入了婚姻殿堂，杨绛还拿着相机给他们拍照留念。
此后的日子，他家庭幸福，岁月静好，1979年9月，他将自己1930—1958近三十年的诗作结集，出版了《雕虫纪历》，念红尘滚滚，去留随意。1980年，他赴美与张充和重聚，还将当年从张充和旧居里找到的诗稿悉数奉还，此时的他早已锤炼到“放得下”的境界，任往事流水，付诸笑谈。1986年，张充和回国，登台再唱昆曲，鬓染霜华的昔日好友纷纷前来捧场，他也来了，但散场后便悄然离开。
1995年夏，妻子病逝，85岁高龄的他难忍丧妻之痛，更加沉默寡言。5年后的隆冬，走过近一个世纪的老人永远地闭上了双眼，任四行《断章》替他看风景：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他是卞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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