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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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血脉

短篇小说:血脉

母亲说,她要给寒秋的外公写信。

在母亲久已混沌的意识里,外公还活着,他还是那个腰里扎着一双草鞋的来无影去无踪的地下交通员。那时候,外公经常一夜间就穿烂了一双草鞋。

母亲记不起,或者是早已经糊涂了,她的父亲——那时候还不是寒秋的外公——已经被土匪割去了头颅,扔在了荒山野岭里。

从寒秋记事的时候起,母亲就经常在半夜里嚷嚷着要去寻找外公,任何人都劝不住。父亲就把她锁进房里,她就在房里叫:你们放我出去,你们放我出去,我要去找外公!父亲没办法,就提出一盏马灯对寒秋说,秋,随爸一起陪你娘去找外公吧。

任凭母亲一声声地呼唤,外公也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回了。后来,县里给外公修了一座烈士墓,就在外公家的后背山上。寒秋唯一的舅父,作为烈士的后代,进了县公安局,后来当到了公安局长,光荣退休。

母亲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意识混沌的。那时候,寒秋的哥早春要去当兵,母亲不同意,怕他去了就回不了了。但后来,她还是同意了,她拗不过儿子。

早春当了十年兵,母亲年年给他写信,让他复员回来。母亲上过几年私塾,认得一些字,也算大家闺秀。可早春年年说部队忙,回不来。再后来,中越边境起了战事,早春所在的部队要奔赴前线,音讯就断了。

再后来,他们家就收到了一个黑沉沉的方匣子。就是从那时候起,母亲就常常半夜出门喊魂,唤一声外公的名字,再换一声早春的名字。寒秋和父亲就跟在后面应:回来了,回来了。

早春没有结婚。早春相过一个对象,要是没有南方的那场战事,他们也许走到一起了。寒秋叫她姐,她后来嫁人了,还经常来看寒秋的父母。

父亲经常给寒秋讲外公的故事。父亲不善言辞,总是把那些曲折惊险的情节讲得寡淡无味,平淡无奇。她不怪父亲,父亲小时候家里穷,读不起书,要不是闹土改当上了贫协主席,母亲根本看不上他。

寒秋就坐在书房里替母亲写信。父亲走了,母亲被接到城里,跟他们一起住。父亲当了一辈子农村干部,直到当不动了,才退下来。但父亲始终不肯跟他们一起住进城里。

这些年,母亲一直是压抑的,混沌的。她先后失去了四位至亲的人:先是她的父亲,寒秋的外公;再是寒秋的哥;然后是她的母亲,寒秋的外婆;然后又是丈夫。失去四位亲人后,她忽然像对世事洞明了,意识又好像恢复了。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母亲的眼花了,手也抖了,只能让寒秋代笔。寒秋的丈夫老鲍说,你真要写啊?

寒秋说,不写还能咋的?母亲那么固执。

老鲍说,你写,你写,我倒想看看你写的外公的故事。

母亲端来一杯茶,放在寒秋的书桌上,然后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看寒秋写字。

寒秋知道,母亲不是要给外公写信,而是要给外公写传,写外公一生的传奇。

母亲说,外公是遭人暗算的。外公的母亲被土匪绑架了,他们托一个山货贩子传下口信,要某夜某个时辰,外公单身一人去某个指定的地点换人质,不然就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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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长江以北已经解放了,百万大军跨过了长江,外公的身份已经半公开了。

外公得到消息从几十里外赶了回来。全家人都劝外公不要孤身前往,凶多吉少,赶快通知自己的部队在土匪指定的地点做好埋伏,别上土匪的当。但外公断然拒绝了。一方面,外公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欠母亲的,是他让母亲优渥的生活过早地终结了,他要用母亲给他的生命报答母亲。另一方面,这里的残余土匪还很多,他们还不能掌握土匪游移不定的潜伏地点和行动方向。他不想把其他人的生命也搭进去。

外公说,我一个人去,你们不要派人跟着!外公说这话的时候脸色铁青,不容置疑。

他穿一身黑衣,几乎是眨眼间,就在夜色里不见了。

后来,外公的母亲回来了,外公却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你的外公,他已经身首异处……

母亲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娘,别哭……寒秋的鼻子也是酸酸的。她把纸巾递到母亲手里说,不早了,你睡去吧,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母亲出了书房,回了自己的卧室。老鲍说,你娘怎么越活越清醒了?寒秋说,什么你娘我娘?我娘不是你娘啊!老鲍忙说,对不起,我说错了。娘以前糊涂,现在倒是对过去的事记得那么清楚。寒秋说,睡去吧,明天我想请个假,带母亲回老家去走走,帮她找回一些记忆。

寒秋在党史办工作,很清闲,有时清闲得让人无所适从。老鲍是大学副教授,几乎不带课,工资却近乎是她的两倍。

她跟领导请假,领导很爽快就批了。领导说,你回老家去了解你外公的革命历史,这也是我们党史办的工作嘛。给你一周时间,算出差。

老鲍要跟她一起回去,被她谢绝了。她说,你在家老实做你的学问吧。老鲍总是对她不放心,老是腻着她。他只比她大两岁,看上去却要比她老十岁。她太显年轻了,四十多的年纪,怎么看都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年轻。她和去年参军的儿子站在一起照相,摄影师都误以为他们是俩姐弟。这一点真要感谢她的母亲,她像她的母亲一样天生丽质。

她开的是私家车奇瑞瑞虎。当初老鲍要买美国车,说美国车稳重,霸气,不容易坏。但寒秋不同意,寒秋坚决要买国产车,奇瑞、比亚迪、吉利都行。老鲍认为只要是美国产的,质量都好,但最后还是尊依了她。

车上放了草纸香烛。她把母亲扶到副驾驶的位子上,亲自给母亲当司机。母亲说,怎么不把鲍子带上?他不是也想去吗?寒秋说,他跟去了,烦人!

一路是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母亲很兴奋,不停地东张西望。她似乎在搜寻什么,又像是在努力地回忆什么。

找不到了,很多都找不到了。母亲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寒秋关了空调,按下了车窗玻璃。初夏的风裹着田野上新鲜的气息,吹拂着母亲花白的头发。母亲的嘴唇在微微颤动。

停一停,停一停。母亲向寒秋挥着手说。

前面是白云寺,有一个牌子立在路边。寒秋把车停住了。

娘,你要干嘛?

我想下去看看,你帮我开一下车门。

寒秋扶着母亲下了车。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山路,来到一片废墟前。废墟上杂乱无章地长满了灌木和杂草。母亲仿佛有些站立不稳的样子,嘴唇不停地翕动着。

日本人连寺庙也不放过,把藏在那里的十几口人都杀了,放了一把火,把寺庙烧成了一堆瓦砾。你外公把你的太外婆、外婆、我和你的舅父藏在园子里的酒窖里,躲过了一劫。那时候,你的太外公已经不在了。你外公操起一杆火铳就走了,走的时候腰上就别了一双太外婆给她纳的布鞋。这是后来听村里的人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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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是去革命了?

没有。他去投靠了城里的护民团。他留了一个心眼,没有报真名实姓,只说自己是四处流浪的孤儿。那时候有很多打着救国护民招牌的队伍,鱼龙混杂。他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支汉奸队伍。他半夜里逃脱了,杀了一个站岗的。日本人和护民团到处贴告示追捕他。他一路往西面的大山里跑。他的腿部中了流弹,还好没有伤及骨头。他在大山里遇到一个采药的,收留了他,帮他医好了枪伤。再后来……

母亲顿了一顿,重复着说,再后来......秋儿,我的头有些晕,你扶我回车上休息。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含糊不清,仿佛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堵着。

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开了近两个小时,加上出门较晚,眼看日近中午了。寒秋说,我们在路边找个餐馆吃饭吧?母亲说,我不吃,没胃口,我带了饼干。你下去吃吧。寒秋疑惑地说,娘,你没有不舒服吧?母亲说,没,没事。 她们就在车里随便吃了一点干粮。

车开到村头了。村子叫寺下程,是母亲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母亲说,不进村,上后背山。

后背山上有一个墓园,是外公的,墓园里立了一块一人多高的石碑,上刻:革命烈士程忠诚之墓。墓的一侧是外婆的坟冢。

母亲匍匐在地上,用干枯的手抚摸着上面的那些字,那些字鲜红,耀目,刚劲有力,显然不久前被人用油漆描画过。

外公的墓的前面不远的地方是太外公和太外婆的墓。他们合葬在一起,墓碑有一截已经陷进泥土里去了。

寒秋把母亲搀扶起来。母亲说,你外公很疼我。他常对我说,我要是男伢就好了,他就带我去钻山林,打兔子。听你太外婆说,你外公年轻的时候很野,为人耿直,爱打抱不平。他最喜欢听太外公讲水泊梁山的故事。你外公,牺牲的时候不到四十岁,他是一个英雄,一个真正的英雄......

寒秋的手机唱起歌来。寒秋设置的手机铃声是一首红歌《十送红军》,以前她的手机不是这个铃声,是《江南桂花香》。是母亲忽然想起要给外公写信的时候她改过来的。她也常常在人生迷茫失落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想起她的外公。

电话是老鲍打来的,他说他把钥匙忘在家里,进不了门了。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暧昧。寒秋不喜欢他缠绵和腻歪的样子。一个大男人,怎么这样?她说,进不了门,就睡大街去!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寒秋和母亲一起点燃了草纸香烛。

母亲说,秋儿,你不应该对鲍子这样,他是个知冷知热的顾家的男人。

我就是烦。你说,他书读得多么多,怎么反而活得越来越颓废,越来越没劲了呢?他的精神气到哪里去了?

不说他了。你们两个和睦就好。母亲直起腰说,走,扶我,开车回老家,去看你爸和你哥。

天色已经向晚了,红色的暮云铺满了西面的天空。

下了国道,前面就是林溪镇了。

寒秋是在林溪镇读的中学,那时候,她哥早春已经去当兵了。她也想去当兵,父亲同意了,但母亲不同意,母亲要她上大学。母亲有时明白有时糊涂,但在她上大学的事情上表现得异常清醒和固执。

寒秋在镇上停了车,对母亲说,我们去叔父家吧?不远了。母亲说,算了,不去了。去了又要搅扰他们,又是大鱼大肉的招待,他们做小生意挣点钱不容易啊。就在镇上吃晚饭,然后找个旅店歇一宿。母亲说话的时候显得很清醒,并且很有主见。

一夜没有电话。老鲍进不了门,肯定上狐朋狗友家打麻将去了。自从混上了副教授以后,他就越来越没有进取心了,每天不是喝酒就是搓麻。寒秋知道他的博士学位和副教授是怎么混来的,他的英语连四级都没有过,是找人代考的;论文更是东拼西凑,实在没办法就请枪手。她很有些瞧不起他。做人可以没有那些漂亮的光环,但一定要坦坦荡荡,堂堂正正。

老鲍对周围的人和事越来越看不惯了,总是怪腔怪调。他说,中国人的素质太低了,他将来一定要移民去美国。寒秋反诘道,你不是中国人啊?你要是移民去美国,我就跟你离婚!老鲍就不作声了。

老鲍还是贼心不死。他暗暗地筹划着,寻找着去大洋彼岸的自由世界的各种途径。他甚至悄悄地攒起了私房钱。

最近老鲍的应酬忽然多了起来,不是这个座谈会就是那个研讨会,或者是各种名目的酒局和餐会。寒秋基本不管他,只要他每月将工资交给她就行。她觉得夫妻之间既要互相尊重,又要保持适当的距离,这样的家庭氛围才会宽松与和谐。

老鲍有很强的社交能力,他总有各种办法弄到数量不菲的外快,然后不失时机地向她献一下小殷勤。

寒秋不喜欢他献小殷勤,尤其不喜欢他涎着脸的甜言蜜语的样子。她希望他表现得更像一个真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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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秋与母亲睡一个房间。母亲睡眠少,一早就醒了。寒秋也不好赖床,就照护母亲吃过早餐,然后就出发了。

进村的路是一条狭窄的水泥路,刚够一辆农用车通行。寒秋想,村里的人怎么不把路两旁用土填宽一点?假如两辆车会车,根本没法通过。

父亲没有墓地,安葬他骨灰的地方只有一棵柏树,现在有一人多高了。父亲生前交代,身后事一切从简,不搞丧葬仪式,不立碑,在他的骨灰上栽一颗柏树就行了。

母亲蹲下身,点燃了一炷香,母亲拿火机的手有些抖。寒秋要帮她把香插到地上,被她推开了。

一缕青烟升起,母亲喃喃地说,你爸他,到天堂去了......他一生吃苦,节俭,一件衣服穿十几年,补了又补;一把牙刷,毛都差不多磨秃了,还在用......那山上的桔园,还有山茶园,都是他从支书的位子上退下来后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现在已经开始收益了,他走前都交给了村里......家里的钱物都是他管,你知道,娘是大户人家过来的,受不了他那个夹杂,娘以前的糊涂病就是你爸给气出来的......

寒秋说,娘,你还说那些干什么?你都念叨一百遍了!

母亲说,算了,不说了。我就是这心里,有些难受.......我到现在,才懂了你爸。他这一生,真是不容易啊......

香烛都燃尽了,母亲才站起身,寒秋搀住了她的胳膊。寒秋感到母亲的身体一直在往下坠。

母亲坐到了地上,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响,像是哮喘病发作了。寒秋说,娘,你怎么啦?你没事吧?

母亲说,没事。你把包递过来,里面有杯,你让我喝口水。

寒秋服伺母亲喝了水,给她捋着胸口。母亲慢慢地缓过气来。

秋儿,你爸有一个秘密,保守了一辈子,不准我对任何人说,包括你哥和你。我已经古稀之年了,再不说,就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了。这个秘密只有你外公和我知道。

什么秘密?娘快说。

你爸,其实解放前就参加组织了,并且是你外公的下线。这根线到你爸这里就终止了。你知道,那时候的地下工作都是单线联系,你外公牺牲了,这条线就断了。为了开展工作方便,你外公的身份那时候已经是半公开了,但你爸的身份还是隐蔽的,那是你外公为了保护你爸,毕竟长江以南还没有解放。

你外公,他没有看到黎明的曙光,就被残忍地杀害了。你爸觉得自己没有能够救回外公,一直心存愧疚。后来,解放了,你爸可以享受政府的安置政策,甚至可以安排到政府部门工作,他都放弃了。他从来不说,不找人,也不填表。他那个贫协主席,还是群众选出来的。我不知道为这个跟你爸生了多少气。你爸一辈子,就是这么傻啊……

母亲这一说,寒秋果然惊到了。父亲解放前就参加了组织,那应该算是老革命了,如果他不放弃,也许像她舅父一样,早就是国家干部了,十多年前就享受离休待遇了。父亲这一生,没有给儿女带来任何荣耀,老了还要自己掏钱看病,比起舅父来,父亲真是亏得慌啊……

现在像你爸这样傻的人,已经很难找到了。母亲缓缓地喝了口水,她的喉咙里又传来呼哧呼哧的声音。你爸临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他要去见外公了,他这辈子,没有给外公丢脸。你爸说完这话,眼睛就安详地闭上了。我当时就嚎啕大哭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跟你吃了一辈子苦,你就这样撒手不管了……就是从那天起,我又活明白过来了,以前的事一幕一幕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过,我趴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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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秋第一次听母亲说这么多。真应该带儿子来的,让他也受受教育。儿子特别倔,不爱读书,就想当兵,像她哥早春一样。她和老鲍都对他没有办法,最后只好随了他。从外公起,到她的父亲,再到他们这一辈,都继承了这一倔强的血脉。

只有老鲍是反的。他功利,讲究享乐,不肯为不相关的人作哪怕是一分钱的奉献。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人是自私的,这是人的本性,大公无私是虚妄的,也是反人性的。每当他说这话的时候,寒秋就有些悲哀,人什么时候蜕变得跟动物一样了呢?

在给早春燃香的时候,寒秋的手机响了。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接电话,看也没看就摁了挂机键。

电话执着地又一次响了起来。寒秋掏出来一看,是老鲍的。

她接了,说,想起来打电话了?

老鲍说,亲,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先猜猜。

烦人,有屁快放!

老鲍热脸贴上了冷屁股,觉得索然无味,说,算了,不说了,回来再告诉你。

爱说不说,德性!她把电话挂了,往地上呸了一口痰。

离开早春的墓地,寒秋看时间还早,就想去看看小学和中学的老师,和昔日的同学。跟母亲说,母亲同意了。反正出来就是随女儿一起转的,也算散散心。

五天很快就过去了。老鲍再没有打来电话,连信息也没有发一个。寒秋就有些疑惑,他这是怎么了?这不像是他一贯的作风啊?

回到家,老鲍没有出来迎接,也没有为她们开门。要是以往,他早就候在小区的楼下,为她们打开车门,接拿东西,还要搀扶母亲一把。他这是怎么啦?难道是我的话呛着他,让他不舒服,产生逆反了?

寒秋把母亲搀扶进屋,换了鞋,母亲显出很疲惫的样子。老鲍坐在沙发上嗑瓜子,二郎腿翘得老高。他不起身,只淡淡地说了句:回了?

寒秋也懒得应,把母亲扶到沙发上坐下,然后递给她一杯茶。

屋里有些凌乱,空气中还残余着香烟和啤酒混合的气息。寒秋想发作,又忍住了。老鲍在家里是甩手掌柜,什么事都不干,回到家就看电视足球,或者扯起一张报纸或杂志混乱地翻看,要不就踅进书房里不出来。

他似乎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假意蹲到母亲面前,帮她捏起腿来。

呃——,老鲍说。他的语气里有些讨好。

寒秋不应,只是手脚不停地收拾房间。她了解他,他是一个浅薄的人,即使混上了博士和副教授的闪光的头衔,他还是一个浅薄的人。

秋,你歇歇,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爱说不说!

你知道我这几天在干什么吗?学院里有一个名额,去美国密歇根大学做访问学者,你猜派谁去?

你不就是想说,院里选派了你嘛?这几天,你没少去活动吧?又去给别人烧香拜佛了?

你总是看不起我,我当上了副教授你看不起我,我要去美国当访问学者了,你还是看不起我,你要我怎样才能正眼瞧我?

寒秋在拖地,她停住了手里的拖把,说,我希望你活得堂堂正正!

我哪一点不堂堂正正了?你说。

你自己心里知道。寒秋切了一声说。

算了,别争了。母亲说,你们总是这样争来争去的,烦不烦?再争,我就回老家了。

去多久?寒秋问。她不看老鲍。

三月。他懒洋洋地答。

接下来,老鲍就忙乎着办签证。签证还算比较顺利,对方有邀请函,他拿着邀请函去对方的领事馆接受问询,然后办一系列繁琐冗长的手续。领事馆里办签证的人真多,排着曲里拐弯的长长的队伍。

签证终于通过了,老鲍有些喜形于色。不断地有贺喜的和请吃饭的人,一个酒局接着一个酒局。

首都国际机场,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空中交通枢纽。寒秋把他送上检票口。他不让母亲来送,有寒秋来送就行了,毕竟母亲的腿脚不大方便。

老鲍说,拥抱一下吧。

寒秋就把他轻轻地抱了抱,说,你终于圆了梦了。她的嘴唇翘了翘。

老鲍说,你又在嘲讽我。

他想吻她,她别过了脸。你不是一直想去那个花花绿绿的自由世界吗?

看你,都快分别了,还说这种酸溜溜的话。去了那边,我会想你的。

去,谁稀罕!她笑了笑,把目光投向候机的人群。

检完票,老鲍进了候机厅。他回头向她挥了挥手,做了一个飞吻的手势。她也回他一个飞吻的手势。

她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失落的感觉,沉沉地坠着。他真的会想我吗?他的脸上怎么没有哪怕是一点点分别的忧伤?她也想表现出一点温存,可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呢?总的来说,他应该算是个好男人,体贴,顾家,待人随和,可就是太功利。她不喜欢功利心太强的人。刚才是不是对他太冷淡了?他毕竟孤身一人去了异国他乡。她感到有些懊悔。

入夏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起来。母亲却不肯开空调,电扇也不开,还把衣服捂得严严的。母亲的脸色也不大好。

娘,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看看医生?寒秋关切地对母亲说。她用手探了探母亲的额头,不烫。

我想去看看外孙。母亲答非所问。他有一年多没有回了吧?也不给姥姥写封信,姥姥想他了。

现在都不兴写信了,都用微信。要不,我让他请个探亲假,回来看你。

算了,他在部队,干的是保家卫国的大事,不能耽误他。你让他寄张照片回来看看。

我这里有。寒秋打开手机上的图库,划拉了一阵,然后递到母亲面前。照片上是儿子背着枪站在中国南海的海岛上,手握望远镜,风吹动他的衣角,英姿飒爽的样子。

母亲把手机一会放到眼前,一会又拉远,看了又看。寒秋给母亲配了老花镜,她总是不用,定要自己用眼睛看。

秋儿,我想去看看他,看看我的外孙……母亲喃喃地说,昨夜,我梦见你外公了,还有你爸、你哥,他们喊我去看……看天上的花园……

寒秋发现母亲拿手机的手在抖,脸色忽然变得异常苍白,嘴唇翕动着,她喊道: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她赶忙给母亲倒水,递药,揉胸口。

不用了……母亲气息微弱地说,我要走了……在我要你给外公写信的时候,我就有了预感……秋,我儿,你不要难过,让娘安静地去吧……

母亲走得急,也走得安详。寒秋给老鲍发了一条信息:母亲走了。他五分钟后回了一条:我立马赶回。半下午,老鲍又回了一条:订不到机票。寒秋回复:你自己看着办。

儿子赶回来的时候是在三天后的傍晚,母亲已经下葬了。他的军装都没有脱,浑身上下被汗水浸透了。

寒秋带儿子来到母亲的坟前,说,你怎么才回?她恨恨地瞪了儿子一眼。

姥姥!儿子扑通一声跪到坟前,嗵嗵嗵地磕了几个头。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寒秋看见他沾着泥土的额头上凸起了一片青紫。母亲的坟前埋了几块青砖,这个沿用的古俗的意思是到天堂的路都是通衢大道。

回到村里的老屋,寒秋把一杯茶递到他手里,说,先喝口水,然后洗个澡,把衣服换了。

儿子咕咕咕地喝了几口水后说,海岛上没有手机信号,我收到你的信息已经是第二天换班的时候了。我赶忙请了假,领导派车把我送到高铁站,我坐火车,换班车,下了班车一路打的。的士只肯到镇上,村路窄,的士不肯去,我又坐摩的。摩的半路车胎爆了,我给了他十块钱,就自己一路小跑回来了。妈,外婆快不行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外婆走得很突然,完全没有预料到,就走了。你知道吗?你外婆突然要给你太外公写信。你太外公都去世那么多年了。我就答应帮你外婆写。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外婆要给你太外公写信,是想把你太外公的血脉和他的精神,延续下去……

寒秋找了一身衣服,是父亲生前穿过的,被母亲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油漆剥落的旧衣柜里。她把衣服递给儿子,让他洗完澡后换。她把儿子换下来的军装拿到池塘边去洗。

多久没有在老家的池塘边洗衣服了?记得还是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清理父亲的遗物,寒秋要把父亲留下来的衣服都烧了,让父亲干干净净地无牵无挂地去。母亲把她拦住了。母亲默默地收拾起父亲留下来的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和质地的衣服。父亲一生只穿过两套新衣,一套是去上面开会或作客和过年的时候才穿的中山装,一套是他离开人世的时候母亲亲手为他裁剪的唐装。母亲亲手裁剪的唐装十分烫贴地穿在父亲干瘦的身体上。

母亲把那些衣服盛在篮子里,向村口的池塘走去。寒秋跟在母亲身后,手里端着一个木盆。

那天的晚霞也像今天一样红,红透了半边天,把寒秋的有些苍白的脸也映红了。

电话响了,是老鲍打来的,她不想接。她对老鲍所在的那个被他描述成天堂的世界一点都提不起兴趣。

她呆呆地坐在池塘边,忘记了手边要洗的儿子的军装,忽然想起外公、父亲和早逝的兄弟,鼻子猛地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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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李犁,本名李卫国,属马,湖北咸宁人。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全国80余家报刊,入选10余种选本,迄今发表作品累计200余万字,出版《李犁自选集》4卷。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咸宁市小说学会会长,《小说视界》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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