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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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个周五和别的周五没有什么不同。晚上大学里的话剧团有活动。虽然只是一个小小配角,但是朱云还是从头听到尾,记了笔记。

出来的时候周围的教室都已经亮起了灯光,那些周末用功的孩子们已经开始陆陆续续走向那些光明所在。朱云羡慕的看了一眼,加快了步伐。好在穿着牛仔裤球鞋,一会儿的功夫就飞快的回到了宿舍。

同宿舍的小美正对着镜子,撅着嘴巴,最后再涂上一层大红的口红。小美本来就是个大美女,现在更是明艳的像从画报上走下来一样。她冲朱云妩媚到打了个招呼就袅袅的走出去了。

朱云想像着小美明艳的脸庞一会儿在学校门口的歌舞厅的旋转的各色激闪的灯光里,必定夺目的一如艳鬼,不禁笑起来。但是手上没停,三五下将这周的脏衣物收拢,也紧赶慢赶的出了门。

母亲的车已经在校门口了。这个城市的夏天既苦且长,现在正是难得的春末夏初,天气怡人的时候。母亲姿态悠闲的站在车外。白衬衫牛仔裤,再加上通体的气派,远远的看过去年轻时髦的像个电影明星。

宿舍里的女孩子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就说,“朱云,你母亲好漂亮啊,怎么你不像呢?”朱云每次都含笑不语。她长得比较敦厚,像十多年前去世的父亲,再加上还没有减下去的婴儿肥,虽然已经大二,但是看上去还像个圆滚滚的高中生。和母亲站在一起,母亲像是春睡已经醒来的海棠,而朱云则像是是海棠旁边沾了些许花瓣的石墩。

姐姐朱霞倒是长得形似母亲,眉目清秀,骨骼修长,该有肉的地方依旧有肉,穿什么都好看。只是,已经不在了。自从两年前姐姐走后,母亲就像母鸡看小鸡仔那样将朱云看的很紧,如有可能,几乎寸步不离。

“今天晚上话剧团有活动”朱云云跑过去对母亲说。

母亲只是笑着,无比爱怜的拧了拧朱云依旧圆鼓鼓的脸蛋。

因为是周末,越往校门口越是人潮汹涌。母亲的车贴着大道旁的花坛,开的很慢。花坛里伸出来的嫩绿的枝条粉红的花朵,和着周围的年轻有致的紧实的胳膊和大腿,好像故意似地,一下一下敲打着车窗。

朱云盘算着要不要向母亲说,以后自己星期六早上回家。大学已经过了一年多,可是她连学校周遭的小店都没有认全。

当驶出校门的时候,看到同宿舍的小美和班上的男生阿勇手牵手身贴身的就站在大门口的明亮处毫不避嫌的扭在一起。

“现在的年轻孩子啊”母亲边笑边摇摇头“你要是有了男朋友一定要告诉我”

母亲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她说。

朱云云没有接话。刚刚的念头像个打了好久才打着的煤气炉的火苗,冒着蓝色的帽子还来不及欣喜,一看到风过,就自己灰溜溜的缩回了头偃旗息鼓了。

2.

刚到家一会,大许的电话就追上来了。

“我一直在学校餐厅等你呢,听说你回家了”

朱云这才想起一周前就约好了大许的,怎么刚刚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我妈过来接我了。”

“这样啊,你上回说的书我借到了,本来说今天给你。”

“要不你明天下午过来吧。”朱云听出他声音里的失望,有些于心不忍。

“好的,我明天下午2点到。”本来以为没有希望了,一听到这里大许在那一头又雀跃了。

放下电话后,母亲若有所指的说,“你们学校的那些小男生啊,全身的营养好像都发育到脸上了,都是一脸的青春痘。”

大许和朱云高中就是同班好友,现在依旧在同一所大学。

他没有发育到脸上,他很高,他没有青春痘。可是,他也只是朋友。朱云不无遗憾的想。

朱云回想起姐姐以前的男朋友小武过来的时候。两个人总是找寻一切机会关上门说悄悄话,压低了的笑声透过房门,和门缝底下的灯光,时不时的一起暧昧的泄露出来。

这周作业很多,明天大许过来刚好可以问问他。

母亲已经将饭菜摆到了桌上,但是没有换上惯常的居家服。朱云猜想梁叔一会儿可能会接母亲出去。梁叔是个生意人,总说这套公寓里阴气太盛。后来,姐姐出事以后就再也没上来了,总是让母亲下楼去。

果然,饭还没有吃完,梁叔的电话就到了。捧着电话的母亲像小女孩一样娇嗔,也依然保留着小女孩一样的风情,本来就软糯的声音恨不得化成了油流成了蜜,一直通过电波散发到那头的人的耳朵里去。

依旧是白衬衫牛仔裤,母亲只是换上了高跟鞋,就神采奕奕的出门了。偌大的将近200平米的公寓蓦然安静下来,朱云心里禁不住一阵寂寞。

3.

大风刮起来的时候,朱云正在沙发上重温看了一百次的黑白故事片,讲的是一个公主落难在罗马,被一个英俊的王子搭救,度过了欢乐的一天,但是午夜十二点之前又不得不分离的故事。

听到“哗啦”一声碎响的时候,公主正举着一把吉他,拼命砸到坏人的头上,吉他被砸出一个洞来,但是公主和王子都很高兴的笑了。

应该是姐姐房里的梳妆台的镜子倒了。朱云起身走进以前姐姐朱霞的房里。

姐姐的房里基本还保留着原样。柔软雪白的大床上到了晚间依旧垂下带着绣幔的蚊帐,靠墙的整墙高的衣橱里那些带着繁琐的蕾丝亮片和羽毛的各式美丽的裙子,依旧还喧闹的等在那里,只待一打开衣橱大门就一股脑蜂涌出来,仿佛故意调皮似的需要费好大力气才能劝将回去。

姐姐的梳妆台延续了一贯的热闹繁复极尽细节而毫不实用的风格,台身异常的笨重敦实,镜子看上去也同样的厚重,但是偏偏只在底部用一小块雕着花的木头连接着,看上去颤巍巍的和它的主人一样有种不确定的美感。居然这么久才断掉也是个奇迹。

今天肯定是清洁工忘记将窗户关严实了。水晶镜面碎成一片一片的并不锋利,透着走廊的灯看过来只觉得满地晶莹。镜子后面露出来一个巴掌大的有着凹凸古朴花纹外壳的日记本。日记本就静静的不张扬的躺在那里,仿佛那等待着被开启的千言万语也有同样的耐心。

日记并不厚,姐姐朱霞一向是个非常忙碌的人,赴不完的约会,穿不完的华服,数不清的男孩子。朱云坐在原地半个小时就把日记读完了。屋里很黑,但是朱云坐在一直没有开灯的房间地板上。起身的时候,朱云在水晶片中看到无数个破碎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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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大许刚到一会就发现了朱的云心不在焉。一道题讲了好几遍,她好像还是懵懂的样子。可是,朱云昨晚是随母亲回的家,据他所知,朱云班上也没有特别的男孩子。会是什么呢?大许心里打着鼓,还好朱云开口了。

“听你上次说你大哥现在又升职了?”

“是啊,他现在是派出所的所长了。”

“如果我要调一段录像出来看,应该没问题吧?”

作为多年老友,大许马上知道朱云想做什么。

“已经过去两年了,再翻出来,伯母要伤心的。”

“不是她,是我要看。”

“当时朱霞从天台上跳下去的时候是白天,当时楼底下很多人都作证了。”

“我就是想再看一看。”

看到一向随和的朱云少有的执着,大许同意了。

第二步是要找到小武。朱云对自己说。可是,小武以前的号码打不通了。

周一上午的课一般都特意的安排的最重,但是和所有胸中怀有火热秘密的人一样,朱云不能等。

她那天特意从姐姐的衣橱里找出来姐姐平时穿的最多的一条裙子,非常低调的藕粉色,但是因为是丝质的原因,那些在暗处不起眼的刺绣,在阳光下或者灯光下会变换出种种旖旎的流动的光泽。

换上裙子,朱云找到小武的汽车保养店。店里的前台的小姑娘很年轻不认识,听着朱云自称是她们武总的“妹妹”,眼睛里充满了警惕。

“你稍等一下。”她的电话不是打给小武的,过来的是一个穿着大摆裙用宽皮带勒出小腰身的时髦女郎,晃眼一看竟然有几分姐姐朱霞的神韵。

朱云不动声色,微笑着,心里莫名的有几分宽心。

“我是小武未婚妻,有什么事情你跟我说。”看得出女郎已经尽量客气了。

“我是把这个打火机还给小武哥的。”朱云手里拿着昨天从朱霞抽屉里找到的一个打火机。打火机非常精致,雕龙刻凤,沉甸甸的。

“这个不是小武的,你到底是谁?”

朱云不知道她凭什么那么肯定。正在思索如何答话,估计是女郎的声音太大,小武竟然从里间出来了。

“是你,小云”小武的惊喜是认真的,将朱云从上到下打量了很久。不知道他对着女郎嘀咕了些什么,女郎不甘不愿的离开了,临走时还带着敌意的将朱云盯了好几眼。

朱云没理她。

5.

小武带着朱云在隔壁的茶楼坐下。

这个茶楼即使在白天也显得昏暗不明。里面点着檀香,让人越往深处走越有与世隔绝的刻意神秘的幻象。每一个茶座都挤挤挨挨的,透过镂空的木雕屏风看着隔壁影影绰绰的人形,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能细细碎碎的看到晃来晃去的历历在目的片段。

或许因为隔着着些许烟雾缭绕,以及每一个茶座都还带有一副竹帘,放下来,每个人的脸都被细致的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仿佛让人就此可以放心的言说些暧昧或者秘密,因为笃定认为别人拼凑不出来。

朱云喝着今年初上的新茶,看着茶叶从丑黑的一小粒浸泡到热水里就恣意舒展着,浑然不知前后命运似的。

小武显然还记得这个小妹妹的。以前没少给他们放哨打掩护。不知怎的,想到这里,竟然觉得脸有些红。

“好久不见你啊,小武哥,”虽然是母亲在送葬的时候就连同亲眷一起将小武挡在了门外,但是话还是得这么说。

小武掏出烟来点着了,朱云看到他用的是街边随手可得的一次性的打火机。本来嘛,他穿着一眼看得出Logo的休闲衫,手里的包也是耳熟能详的大牌,像他那样的人才不会琢磨这种不实用的小东西。回想刚刚店里女郎脱口而出的判断,朱云心里有些冰冰凉凉的东西顺着身腔慢慢攀爬上来,爬到眼眶里变成了干涸的河床里的水,爬到嘴边的变成了沙沙的冰粒子。

朱云决定开门见山。

“我姐走的时候怀孕了,你知道么?”

朱云眼睛不错的直视着小武。可是小武没有想象中的吃惊。

“知道。可是我不确定是我的。”

“你不觉得自己卑鄙无耻始乱终弃吗?”

“是她自己说的不确定。当然,我当时也是年轻不经事,如果换现在,我肯定不管是不是都会认下来。真的。”

小武的眼睛里闪出的光,被自己吐出的烟雾遮掩模糊了,连同他的真心,让人看不清楚。

“那她说是谁的了吗?”

“我怎么问她都不告诉我。”

走出茶楼的时候,小武在身后喊了一句什么。朱云头都没回就朝最近的地铁站走去。心想,姐姐的心事看来只对着日记说过。

6.

接下来的日子过的前所未有的忙碌而充实。系里有一个去香港的交换生的名额,朱云日夜都在图书馆全力以赴。

“你要是想去香港,我可以在你毕业的时候让梁叔想想办法的”母亲笑着看着日渐消瘦的朱云说。

朱云没有作声,学习的更加的废寝忘食。她连学校社团的活动都推掉了,一心只读圣贤书。

这天是梁叔的生日。不比花蝴蝶一样喜欢在人群里穿梭的姐姐朱霞,本来这样的活动朱云一向是推脱的。但是今天她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晚上看到朱云在朱霞的衣橱里翻衣服,母亲进来,面带笑容的递过来一个锦盒,里面是一件名牌的类似于大号童装似的晚礼服。

朱云觉得不知道是可悲还是可笑,但还是顺从的换上了。

到场的人很多,母亲一直站在梁叔身边迎客。带着钻石水滴耳环穿着墨绿色丝绒旗袍的母亲,如同一株绿色烟萝,既不张扬又极尽美丽,悄无声息但又无处不在的牵绊着衬托着攀附着梁叔这棵乔木。的确,没有人比梁叔把西装穿的更熨贴好看的了。

朱云还清晰记得以前和母亲还有姐姐住在美术学校教师宿舍的情景。煤气灶放在黑黝黝的楼道里,端进来的饭菜闻上去总像是沾上了楼道里别人家昨天饭菜的未散去的油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灯光昏暗的地方炒出来的原因,颜色也总是浑浊不清。但是朱云从来没有挑剔过。

后来母亲遇到梁叔。他将一家美丽的孤儿寡母从那个黑黝黝的小单间里搭救出来,母亲有了自己的绘画培训室,她们一家的生活才慢慢好起来。

如果姐姐还在的话,是和自己一样穿着大号的童装呢还是打扮的如同另一株绿萝?

终于等到有机会和梁叔叔单独说上几句话。

“小云又长高了,哈哈”梁叔叔对着她永远打着哈哈。

“祝梁叔叔永远老当益壮,生日快乐”精心设计的宴会厅的顶灯将每一个人的脸都映衬着容光焕发。在这个灯盏琉璃的看上去热闹触上去清冷的世界里,仿佛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似的,随时预备上演着一段离合。梁叔叔显然非常的乐在其中。

他像小时候一样手搭在朱云的肩上,趁着酒劲,絮絮叨叨的说着朱云插不上嘴的事。

朱云体贴的握住了他的手的时候。梁叔的眼神突然的变得清澈锐利起来。但他没有挣脱。

朱云握了一会儿看到母亲在另一头微笑的看着他们才放开。

她刚刚在洗手间里把身上的蝴蝶结用指甲刀剪了下来,想办法绑在了那个雕龙刻凤的打火机上。此刻拿出来倒是分外的应景。

“这是我代我姐姐朱霞送给你的,梁叔。她把这个打火机放在抽屉里两年了,连同她的日记。”朱云笑起来的时候依旧纯真的像个孩子,看着梁叔惊恐的眼神,她继续说:“希望你和我母亲永远不离不弃。”

7.

过了几天,系里公布朱云获得了香港交换生的资格。

朱云主动喊大伟出来庆祝。

“你这一走就是一年,我会想念你”大伟眼里隐约有泪光闪动。

朱云伸出手去在他的脸畔停留了一会儿——这眼下,她的确也没有别的朋友了。当然也没有别的人可以倾诉。

“感谢你的录像带。”

“你看到朱霞的确是自己跳下去的对吧,伯母晚上来一步。”

“也许,她本来可以的。”朱云想了想,悄声对自己说。

“我大哥说了,你母亲当时还特地解释过。她一来是吓到了,二来她的高跟鞋堪堪卡在天台的水泥板之间,所以就耽误了几秒钟。”

那双录像中通体绣花连同鞋跟都包着小羊皮的皮靴,朱云后来特地回去翻出来细细检查过,上面一条划痕都没有。但是她没有告诉大伟,只是把眼前的可乐像喝酒那样一饮而尽。

朱云可以过了暑假再过去香港的,可是她对这个从小通过各类影片和连续剧看熟了的地方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几乎迫不及待了。

“真还是个小孩子。”母亲不舍的嘱咐了又嘱咐。

这年母亲的生日朱云没有像约定的那样回来,而是寄回来一份礼物。是一瓶姐姐生前最爱的香水。和香水一起的,还有一个巴掌大的有着凹凸古朴花纹外壳的日记本。

母亲一边读着一边走向卧室,突然手里的香水瓶跌落下去。

脆弱的玻璃不堪重击,在大理石地板上摔碎了。而在瓶里憋闷了好几个季度的香水终于可以四处流溢,仿佛一心要招聚屋里还没有散开的姐姐的精魂似的,丝丝入扣的像海里的海草一样竭力向四处周围牵扯着,有一些终于流进了母亲卧房的木地板里。

这下再也洗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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