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相望,縱然一世只得一眼,也已足夠抵過永劫

曾經大梵天王於靈鷲山請釋尊說法,眾天人獻金婆羅花,釋尊拈花不語,唯迦葉尊者微微一笑,遂承我佛之衣缽。

而昔時當刻,釋尊所拈之花,正是她的原身。

後來那金婆羅花終於枯萎,迦葉尊者取其花莖搓為燈芯供奉於佛前。

日夜聽經。

她終於修成人形,釋尊為她賜名——

優曇。

(一)

玄奘法師在天竺遊學十六載,終於貞觀十九年回到長安,這一日大慈恩寺中的青松盡皆轉頭向東,迎他歸來。

而優曇也隨行而來——法師離開天竺那爛陀寺時,戒賢論師將這曾供奉於佛前的燈芯作為聖物贈與了自己最得意的異國弟子。

大慈恩寺中,玄奘法師將燈芯插入裝滿清油的長明燈內,點燃,供奉在大雄寶殿的釋尊像前。

釋尊妙目半瞑,面帶微笑,寶相莊嚴。

一切,似乎與天竺沒有什麼不同。

夜晚,寶殿內空無一人,優曇化出身形,於佛前默默誦經。

忽然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是個年少的僧侶,手執油壺怔怔地看著她,佛前的數百盞長明燈將殿內映得如同白晝,她看著少僧還帶著青澀的俊秀面龐,頓時覺得不枉萬里迢迢,遠來此東土的十丈紅塵。

她終於找到了他——夜摩族的王,荼羅。

曾經,靈鷲山上釋尊說法,天龍八部,所有人與非人皆寂靜聽經,而眾天人中數他的神情最為祥和平靜。

而在她靈光初現的時候,也只有他留意到了,向著方成人形的她投來微微一笑。

後來也不知過了多少年,他的命數將盡,臨終時來到釋尊面前求問來世的因果。

那時,天人五衰之相初顯,曾經自他體內散發而出照耀三千世界的七彩琉璃身光已變得十分暗淡,他俊美的臉龐也有著一絲疲態,而對於他的輪迴,釋尊卻未言一字。

後來優曇得知他於輪迴中入了人道,往東土而去,於是向釋尊請求,表示她願做他來世的接引,去往東土,引他再回到天人的境界。

釋尊答應了,卻於她臨行發出了一聲嘆息。

時至今日,她仍未明白這嘆息中的含義。

此時此刻,她只是看著荼羅的轉生,輕聲問他的名字。

“貧僧法號辯機。”

少僧這樣回答。

此時辯機還很年少,因此優曇並不急於對他說明一切的因緣際會,總之今生他既然與佛有緣,也就不用再擔心會淪落無邊苦海。

從相識的第一夜起,辯機就知道她並非凡人,倒也並不恐懼,他說她既自佛國而來,必然是有佛性的生靈,是以日常添油擦拭,益發殷勤。

他依然保有了往昔的溫柔。

以及遠勝眾人的聰慧和靈性。

玄奘法師自天竺帶回的佛經需要譯為漢文,辯機以如此年少之身,竟憑藉對梵文的精通與優美流暢的文筆造詣,躋身譯經大德之一。

優曇為他驕傲,卻也沒有忽略其他寺僧豔羨而嫉妒的目光。

但她不以為然。

她會保護他的,直到他不再需要保護的那一天。

(二)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譯成,玄奘法師將之敬獻給貞觀天子,天子閱後十分喜愛,駕幸大慈恩寺。

在親眼看到這個開創了一個盛世的君王之前,優曇已經從很多人的竊竊私語中聽聞了關於他的許多逸事——

他在年輕的時候率領軍隊踏遍神州,以平定匪禍的名義殺了許多人,終於奠定了大唐王朝的基礎。後來他又殺了他的兄長和弟弟,得到了君王的寶座。他任用賢臣,還一個清明治世給大唐的黎民蒼生。

作為一國之君,他無懈可擊。可作為一個人,他造下太多的殺業,這一點多年來始終困擾著他。

聽說每到夜間,那些亡魂就會在皇宮內遊蕩,令他無法安睡。

優曇在天子的臉上看到了深深的憂鬱,這種神情只有當他看著身側的一個少女時才稍稍緩解。

少女生得很美,同時擁有尊貴與天真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鮮豔俏麗的臉上散發著快樂的光——她是天子最寵愛的小女兒,高陽公主。

優曇不喜歡她,尤其當她無意中闖入辯機的禪房,拿著他正編纂的《大唐西域記》看得愛不釋手的時候。

優曇在少女的眼中看到了傾慕的光,令她不喜。

她覺得少女會有損辯機的梵行,所以決意用些手段讓他們再也無法相見。

可未等她將這個想法付諸於行動,她已不得不離開大慈恩寺——天子對長明燈中永遠不會燃盡的燈芯十分好奇,一個阿諛逢迎的知客僧說這是天竺來的聖物,點於床頭,可保長夜安眠。

天子將長明燈帶回了永安宮,而優曇也只能隨之而去。

燃燈一夜,宮中的亡魂們懼怕她身上所沾染的佛氣,不敢近前。

從此天子對這長明燈備極鍾愛。

她再也沒有離開的那一天。

所幸優曇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很快天子便下旨將高陽公主嫁給了功臣之子,新婚不久,少年夫妻便來宮中歸寧,優曇在天子身後,看到高陽公主的臉上有著淡淡的怨恨,心裡竟覺得莫名快意。

她明白這是不對的,怨憎會,愛別離,都是一種毒。

可她不知該如何停止,或許軟紅十丈,就是一個勘不破的迷局。

出嫁之後,因為遠離的關係,天子對高陽公主的寵愛有增無減,比之前更甚,他增加了她的封地,又將各地進貢而來的珍玩賞賜給她,常常去書,日夜思念。

因愛故生憂,舐犢之情,何嘗不是一種沉重的枷鎖?

而隨著天子對女兒的寵愛日益增加,優曇也聽到了宮內侍從們口耳相傳的種種微詞,他們說高陽公主將那麼多的金銀珠寶古玩奇珍都拿去寺廟中做了供奉,必定是被哪個妖僧迷惑了心志。

優曇想起了曾經在少女眼中看到過的傾慕之情,覺得危險。

而如今辯機也已經長成,又是當年靈鷲山前聽經時的模樣,夜摩族的王者,兼具著智慧與悲憫,妙相無端。

所以她想,也是該了結他塵世旅途的時候了。

這一年的冬日,長安夜巡的士兵抓到了一名女賊,士兵從她身上搜出一個玉枕,女賊供說玉枕是從弘福寺的禪房中盜來,御史臺認出這是天子曾賜予愛女的寶物,不敢擅自專權,立刻將證物及證詞上報至宮中。

就在當夜,那個女賊在牢房中不知所蹤,彷彿從未在這個世上存在過。

而永安宮內,天子看到玉枕和證詞氣得大發雷霆之怒,他不能容忍自己最鍾愛的小女兒竟然與一個佛門中人私相授受這樣的隱私之物。

他暴怒的咆哮整個宮殿都能聽見,而優曇就離他咫尺之近,甚至能看到他額頭上突起的青筋。

當硃筆批下“腰斬”二字時,有那麼一瞬間——

她真的懷疑自己做錯了。

遠遠地相望,縱然一世只得一眼,也已足夠抵過永劫

(三)

因為與高陽公主私通,僧人辯機被判腰斬之刑。一時間整個長安都在議論此事,他精譯經文的功德,他編寫《大唐西域記》的斐然文采,此刻盡數被這汙名所掩蓋。

行刑之日,刑場上人山人海。

甚至連天子也親自到場,他著微服,藏身在馬車之內,身後放著那盞長明燈。他已多年未用如此極刑來結束一個人的生命,而今日他要處死的又是一個佛門弟子,這難免讓他感到不安。

也因此,優曇得以見證夜摩族之王迴歸真身的那一刻。

鍘刀落下,鮮血鋪滿刑臺,那個叫辯機的僧人就此死去,而優曇眼中所見,是無數光點自那具再無生氣的軀殼中散逸而出,再漸漸凝聚成人形。

頭戴寶冠,身披香花瓔珞,自身有光,光分七色,照亮三千大千世界。

是屬於天人的無上妙相。

她正要上前,卻看見陰司的鬼差抓住了荼羅,而他的身光亦在這一瞬間暗淡下去。優曇見狀大怒,她不明白為何汙穢的鬼差竟能靠近天人,正想將他們呵斥而去,卻有人自身後牽住了她的衣袖。

她回頭,竟見迦葉尊者。

尊者向她搖了搖頭。

她不敢擅動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鬼差將荼羅帶走,當一切都煙消雲散時,她問尊者:“為什麼?”

尊者答曰:“想一想,你做錯了什麼?”

是夜,永安宮內大火,火勢熄滅後宮人們清點火場,發現物品竟一無所損,唯一丟失的,只有天子平日裡最珍愛的那盞長明燈。

當優曇趕到三途河畔之時,她只來得及見荼羅最後一面。

她問:“你後悔嗎?”

此刻她已知曉是他自行放棄了迴歸天人境界的機會,他與那位公主約定了,生生世世,無論相隔多遠,都會去尋找對方。所以他甘願墮入輪迴,承受無窮無盡煩惱之苦。

荼羅向她微笑:“我不後悔。”他只說了這一句,隨後便踏上引渡亡者的小舟,再不回頭。

優曇望著離岸而去的小舟,荼羅的背影漸漸融入冥間無休無止的黑暗,她也輕輕說道:“那麼,我也不後悔。”

不後悔因為貪戀他昔時的溫柔而執意進入紅塵,亦不後悔因為這執念而親手扼殺了他這一世的生命。

迦葉尊者要她想,她究竟做錯了什麼。

她唯一做錯的,就是沒有在一開始就醒悟——比起荼羅,她已更早地品嚐了愛別離之毒,更早地陷入了痴情之劫。

西方眾佛不生不滅,知曉過去與未來,或許在她請命入凡時,釋尊已經預見到了今日的一切,是以才有了那一聲嘆息。

而她也決意不再回去了,留下——三途河畔豔麗的血色曼珠沙華盛開得鋪天蓋地,掩蓋了原本縱橫交錯的小徑。於是她在渡口燃起一盞燈,燃燒著自己的元神,讓亡魂們能尋得到往生的路。

而她,也將得以在心中那個人每一次經過這裡進入輪迴時,在他登舟渡河之前——

遠遠地相望。

縱然一世只得一眼,也已足夠抵過永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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