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聽說金剛經又火了?鳩摩羅什聳聳肩

轉自:博雅好書

《金剛經》恐怕是當代中國人心目中最有名的佛教經典。

以信佛風氣濃郁的娛樂圈為例,新聞裡經常見到諸如“孫儷手抄《金剛經》”“王菲唱誦《金剛經》,李嫣三歲倒背如流”“陳坤每天誦讀《金剛經》”等等消息。連吳秀波本人之前接受採訪,也說《金剛經》治好了他的抑鬱症。

這可不,聽說《金剛經》最近又火了。

今天蹭個熱度,用金克木的一篇文章來聊聊包括《金剛經》在內的四部最流行的佛經,它們的譯者竟是同一個人——鳩摩羅什!更難得的是《阿彌陀經》《金剛經》《維摩詰所說經》到了唐代都有玄奘的新譯,可是奘譯未能取代什譯。一直流行下來的仍然是一千六百年前鳩摩羅什的譯本。译论||金克木:听说金刚经又火了?鸠摩罗什耸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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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中國佛教,首先就碰見了“佛”。無論是和尚或不是和尚,信佛或不信佛,一句“ 阿彌陀佛”是誰都知道的。阿彌陀佛遠比釋迦牟尼佛的名聲大。

其次,“菩薩”是最普遍為人知道的。觀世音菩薩或則觀音是最有名的菩薩。通俗文學如《西遊記》等小說、戲曲都為觀音作了大量宣傳。傳說他(或她)定居在浙江的普陀山。觀世音和大勢至是阿彌陀佛塑像左右的兩位菩薩“侍者”。

再其次,特別是在知識分子中,“禪”是最流行的佛教用語。《紅樓夢》裡賈寶玉就談過禪。“口頭禪”“ 野狐禪”“參禪”之類成了流行語。許多大廟裡有“禪堂”。匾額上的“禪”字早已簡化了。右邊的“單”字本來上面是兩個“口”字,但不能寫“口”,只能點兩點,因為“參禪 ”“打坐”是不能開口說話的。可是另一種“禪”卻又相反,專用口頭語言講怪話,說是“禪機”。這個“禪”字本來是“禪讓”“封禪”,讀音不同,後來成了佛教的“禪”,是個譯音的外來語。

再有,不是和尚的佛教徒稱為“居士”。在古代中國知識分子中有一位印度居士名氣很大。唐朝著名詩人王維,號摩詰。“維摩詰”就是這位印度居士的名字,中國這位詩人用來作自己的名號。

我們追溯一下這一座佛、一尊菩薩、一位居士、一個術語的文獻來源,就可發現這些和中國最流行的幾個佛教宗派大有關係。

阿彌陀佛(意譯是無量壽佛或無量光佛)出於《阿彌陀經》。這是淨土宗的主要經典。觀世音菩薩出於《妙法蓮華經》(簡稱《法華經》)。這是天台宗的主要經典,也是讀的人最多的一部長篇佛經。禪宗幾乎是同淨土宗相等的中國佛教大宗派。這一派的主要經典是《金剛經》,同時還有一些講“禪定”修行法門的經典。至於那位著名的居士維摩詰則出於《維摩詰所說經》(簡稱《維摩詰經》)。這是許多不出家當和尚的知識分子最喜歡讀的佛經。

這四部最流行的佛經的譯者竟是一個人,鳩摩羅什(公元三四四——四一三年)。

鳩摩羅什(意譯是“童壽”)的父親是印度人,母親是當時龜茲國的公主。龜茲國在今天新疆的庫車一帶,漢時就屬於中國所謂西域,統治者曾由漢朝廷封王並和漢王室聯姻。因此鳩摩羅什是兼有中印雙方血統的人,不過不屬漢族。他幼年時曾回到當時印度西北方現在的克什米爾一帶求學。在公元前後幾百年間,這個地區,現在的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蘇聯、中國邊界鄰近一帶,曾經是古印度文化的一個發達中心。公元后,受希臘影響的佛教犍陀羅雕塑藝術在這裡繁榮。佛教文化從理論到實踐也在這裡的貴霜王國(大月氏人)中大有發展。這個王國在二世紀時統治了從中亞直到印度次大陸的中部,在古代印度文化史中佔有重要地位。

鳩摩羅什當四世紀時在這裡學習以後回到中國。他七歲從母出家,九歲隨母到印度,十二歲隨母離印度回中國,又在沙勒(現在新疆的疏附、疏勒)學習。她母親再去印度時他自願留下。這時氐族的苻堅建立前秦,勢力強大,南打東晉(淝水之戰),西滅龜茲,要延請鳩摩羅什東來。羌族的姚萇、姚興滅前秦,建後秦,打敗後涼,將鳩摩羅什迎到了長安。這是公元四零二年。從此他開始了講學和翻譯的時期。他公元四一三年去世,七十歲。他在長安工作不過十二年,卻譯了七十四部佛典,共三百八十四卷。因為他名氣很大,有少數書是失去譯者名字掛在他的名下的。有些經典前後有幾個譯本,他的譯本最為流行。

鳩摩羅什不但自己通曉印度古文(梵文)、漢文和中亞語,具有廣博的學識,從事翻譯,而且組成了一個學術集團。他有著名的道生、僧肇、僧叡、僧融四大弟子。他建立的譯場組織中參加者據說有時達到幾百人之多。

中國和古代印度的佛教形式下的文化交往,即使從東漢算起,到這時已有四百年之久。海上及西南通道不算,單是西北的“絲綢之路”上已是交通頻繁,文化接觸密切。翻譯佛典已有初步成績,五世紀初正好達到了一個需要並可能總結並發展的階段。鳩摩羅什在此時此地成為中國佛教開始大發展時期最有貢獻的人物並非偶然。

在中國和印度的整個文化史上,四、五世紀(中國南北朝,印度笈多王朝)是一個關鍵時期。在佛教方面也同樣。鳩摩羅什的翻譯工作同時是總結和傳播兩國當時的文化。他和他所領導下的集團或學派是研究文化史的人不可不注意的。

單就翻譯本身說,唐朝的玄奘勝過了鳩摩羅什。前面提到的《阿彌陀經》《金剛經》《維摩詰所說經》都有玄奘的新譯,改名為《稱讚淨土佛攝受經》、《大般若經·第九會》(或獨立成書),《談無垢稱經》(無垢稱是維摩詰的意譯)。可是奘譯未能取代什譯。一直流行下來的仍然是鳩摩羅什的譯本。《妙法蓮華經》有較早的西晉另一譯本《正法華經》,也不通行。這種情況主要應從文化發展歷史來作解說,不能只論譯本優劣。

鳩摩羅什是瞭解他當時印度佛教文獻情況作有系統的翻譯的。一個人不能超越時代。在他以後才發展起來成為“顯學”的文獻他不可能見到。這由唐朝的玄奘和不空補上了。再以後的發展,在漢譯中不全,又由藏譯補上了。所以中國的佛教翻譯文獻比較全面反映了佛教文獻的發展。加上向斯里蘭卡、緬甸、泰國等地流傳的巴利語佛典,再加上已發現的許多原本和其他語言譯本,可以大致包括古印度佛教文獻發展的全部。讀鳩摩羅什的翻譯可以知道他所學習的當時佛典的大略。若用“小中見大”的方式可以從讀他譯的那四部在中國最流行的佛經入手。

前面提到的四部經,三部都已發現原本。《維摩詰所說經》雖尚未見原本,但有玄奘的另譯,可見並非杜撰。現在發現的這幾種原本不一定是鳩摩羅什翻譯的底本。因為當時書籍只有傳抄和背誦,所以傳寫本不會沒有歧異。例如“觀世音”或“觀音”就被玄奘改譯為“ 現自在”。兩個原詞音別不大,意義卻不同,好象是鳩摩羅什弄錯了,將原詞看漏了一個小點子,或重複了兩個音;但仍不能排除他也有根據,據說中亞寫本中也有他這樣提法。即使只以發現的原本和鳩摩羅什譯本對照,檢查其忠實程度,也可以說,比起嚴復譯《天演論》和林紓譯《茶花女遺事》,鳩摩羅什對於他認為神聖的經典真是忠實得多了

因此我們可以將譯本比對原文,若將原文和譯文各自放在梵文學和漢文學中去比較雙方讀者的感受,可以說,譯文的地位超過原文。印度人讀來,《金剛經》《阿彌陀經》從語文角度說,在梵文學中算不了優秀作品。《妙法蓮華經》的原文不是正規的高級梵語,類似文白夾雜的雅俗糅合的語言。佛教文獻中有很好的梵語文學作品,例如馬鳴的《佛所行贊》,漢譯(譯者不是鳩摩羅什)卻趕不上。鳩摩羅什的譯文既傳達了異國情調,又發揮了原作精神,在漢文學中也不算次品。《阿彌陀經》描寫“極樂世界”(原文只是“幸福之地”),《法華經·普門品》誇張觀世音的救苦救難,《金剛經》中的對話,《維摩詰經》中的戲劇性描述和理論爭辯,在當時的人讀來恐怕不亞於清末民初的人讀嚴譯和林譯。

若將原文和譯文都放在翻譯當時的中國作比較,則讀起來有異曲同工之妙。梵語無論詩文都是可以吟唱的(音的長短彷彿平仄),正和漢語古詩文一樣。原文是“佛說”的經典,又沒有別的梵文學作品相比,中國人讀來,聽來,梵漢兩種本子都會鏗鏘悅耳。儘管譯文還有點不順,不雅,但稍稍熟悉以後便能欣賞,可以在漢語文學中佔有相當的位置。鳩摩羅什在這方面已達到了當時的高峰,還有缺點,到玄奘才以唐初的文體補上了。可是奘譯終於沒有代替什譯。玄奘所介紹的印度佛教理論經他的弟子窺基等人傳了一代就斷絕了。他的講義流落日本,到清朝末年才為楊仁山(文會)取回,設金陵刻經處印出流通,“法相、唯識”這一學派才得以復興。

由此可見翻譯起作用不僅繫於文辭。新從原文譯出的《茶花女》小說敵不過林紓的文言轉譯的作用大,也是這樣。但是又不能說與文辭無關。什譯和林譯在各自當時是結合傳統而新開一面的。奘譯雖然更忠實優美,但並非新創,只在已經確立並流行的文體中略有改進,從文辭說,自然也就比不上舊譯起的作用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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