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雞湯退化史|大象公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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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大冰的時代,這鍋雞湯終於要熬幹了。

文|伍橋

在中國,心靈雞湯似乎迎來最尷尬的時代。雖然公認的雞湯作家仍能雄霸暢銷書榜,但這一文學類型的聲譽幾乎淪落到了歧視鏈最底部,以至於標誌人物紛紛強行劃清界限。

中国鸡汤退化史|大象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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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碑撲街並不意外,今天的當紅雞湯文確實經常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路過了許多的城市和村莊,吃過許多漂亮女孩子煮的面,每一個姑娘都比你胸大、比你腿長,可沒有一個能煮出你那樣的面來,又燙又香的西紅柿雞蛋麵,燙得人眼淚噼裡啪啦往碗裡掉。

——大冰《乖,摸摸頭》

這段話明顯套用自沈從文,只是油膩得讓非粉絲讀者望而卻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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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從文原作早已是雞湯讀者心目中的千古佳句之一

不過,雞湯文風儘管今天被認為空洞矯情而飽受嫌棄,但中國讀者幾十年來都是在雞湯美文的澆灌下茁壯成長的,有幾代人的青春作為見證。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今天人們眼中的標準雞湯題材,如「以夢為馬,浪跡天涯」、「誰的青春不迷茫」之類,源頭都只能追溯至改開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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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毛與丈夫荷西

1980年《音樂愛好者》雜誌第一次刊登三毛歌詞《橄欖樹》之前,多數中國人熟悉的「流浪遠方」主要限於支邊、勞改、上山下鄉和持介紹信外出乞討,最多隻能激發出「這是我最後的北京」的戀家之情,很難讓人對漂泊生活產生浪漫想象。

與特殊現實相匹配的是,1949年以後,中國主流文學創作長期延續1940年代的延安文藝風格,充滿戰鬥精神和黃土氣息,廣闊天地沒有小確幸和青春迷茫的容身之所。

即使時人眼中的抒情美文作家,如楊朔、秦牧、劉白羽等,其作品也不以溫暖人心為目標,濃烈的時代精神更是與今天的雞湯文化難以兼容:

凡給蜂螫過的人都知道,蜂在攻擊動物時那種英勇搏鬥、視死如歸的精神,簡直令人讚歎……蜜蜂,使我想起既能辛勤勞動,必要時又能挺身戰鬥的人。這樣的人既是善良的,又是英勇的。他們不是喝血者,不是寄生蟲,不是強盜,也不是懦夫;他們是真正的人,大寫的人。

——秦牧《花蜜與蜂刺》

我說「原來壽命這樣短。你不是總得往蜂房外邊打掃死蜜蜂麼?」

老梁搖一搖頭說:「從來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數,自己便悄悄死在外邊,再也不回來了。」

我的心不禁一顫:多可愛的小生靈啊,對人無所求,給人的卻是極好的東西。蜜蜂是在釀蜜,又是在釀造生活;不是為自己,而是在為人類釀造最甜的生活……

——楊朔《荔枝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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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家秦牧

這種沉迷宏大敘事和戰鬥精神的中國文學,在改開初期終於難以為繼。

時代激盪,年輕人心智尚未成熟便已多次和總路線一起動搖,飽受摧殘的內心不再輕易接受鬥爭和奉獻的動員,百廢待興的國產文學已無法滿足新的閱讀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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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0年5月,《中國青年》雜誌題為《人生的路啊,怎麼越走越窄……》的讀者來信引起大討論,堪稱當代青春迷茫題材的鼻祖:「我今年23歲,應該說剛剛走向生活,可人生的一切奧秘和吸引力對我已經不復存在……在我進入小學不久,『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而後愈演愈烈。我目睹了抄家、武鬥、草菅人命。……我有些茫然,開始感到周圍世界並不像以前看過的書裡所描繪的那樣誘人。我問自己,是相信書本,還是相信眼睛?」

與此同時,國內報刊也逐漸開放,廣大讀者第一次看到了不以政治教化為主要功能的境外美文。

特別是散文發達的臺灣,代表作家的作品陸續在《讀者文摘》等同類刊物上發表出來,令1980年代的中國讀者深感震撼,其中激烈批判傳統文化和華人社會的柏楊、李敖、龍應臺等人,作品往往能引起大規模的社會討論。

不過,與長於挑事的臺灣公知相比,更能抵達年輕讀者內心的,是遠離宏大話題的散文作家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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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毛成名後,每天都會收到大量讀者來信。通過三毛與讀者之間書信的主題,可以大致勾勒出三毛在讀者心目中的形象輪廓

《讀者文摘》編輯劉英坤曾如此描述當時席捲校園的三毛熱:「大學女生宿舍每個人一個蚊帳,一個屋子六個女生不去上課,每個人都是一包瓜子,一本三毛。宿舍裡特別靜,只聽見嗑瓜子的聲音,讀得特別投入。」

三毛作品中體現的,既有波西米亞式的自由自在、狂放不羈,也有布爾喬亞式的精緻講究、捍衛秩序,其對待生活的審美化態度,更令剛剛放下革命文學的中國讀者如痴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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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毛作品中的美好描寫,讓中國讀者眼中的撒哈拉不再只是非洲人民反帝鬥爭的尖銳地區

作為今天雞湯美文的祖師,三毛和同期長篇小說紅遍全國的瓊瑤一樣,為大陸後繼作家指引了前所未有的創作道路:《雨季不再來》有著郭敬明式的青春疼痛書寫,《夢裡花落知多少》提供了標準的理想愛情傷痕模板,《撒哈拉沙漠》則提供了比大冰高明許多的異國風情。

這些後來常被文學讀者認為流俗的寫作,在其誕生初期起到了難得的撫慰心靈、而非激勵鬥志提高覺悟的作用。

1989年4月,三毛赴大陸探親期間,「男女學生在校園裡排成長隊與三毛握手,請她簽名的人數不勝數。」

與此同時,早在三毛風靡大陸的時代,儘管「雞湯」一詞還遠未出現,內地這一類型的後繼者便已紛紛湧現。

土產雞湯的崛起

較早嘗試這種個人化、情感化題材的,也許是1980年代巡迴全國作報告演講的李燕傑,他因為專注於年輕人在理想、成才、婚戀、家庭、自我修養等方面的困惑,而一度成為家喻戶曉的「共和國四大演講家」。

也許是太多飢渴的心靈需要滋養,一時間,全國各地湧現出一大批李燕傑式的演講者,甚至紛紛自稱「紡織李燕傑」「煤炭李燕傑」「遼寧李燕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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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1977年擔任大學講師期間批判江青出道的李燕傑,雖然對年輕人話題尚算得上敏感,但創作模式畢竟不可能與歲月靜好的小資文人同流合汙,而是時刻注意向年輕人灌輸正確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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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0年代李燕傑的報告演講《寧可枝頭抱香死,不隨落葉舞西風》

國產雞湯的成熟,還要依靠年輕一代作家的加入。

我不去想是否能夠成功,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

1988年,汪國真最有名的詩《熱愛生命》在《讀者文摘》上刊登,同年被《青年文摘》等雜誌轉發。當時,這種通俗易懂、積極向上的汪氏詩歌雖然沒有正式結集出版,但已在青少年中廣為傳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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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1990年7月,他的詩集已經被《新聞出版報》列為十大暢銷書之一,文藝類獨此一本。199

1年,汪國真詩集銷量持續走高,達到近兩百萬冊。

據汪本人回憶,當時每天至少接到幾百封信,請求指教的、訴苦的、求愛的都有。

在青少年市場大受歡迎的國真牌雞湯,不久便被更專業化的雞湯美文所取代。

今天讀者最熟悉的標準化雞湯文,即用優美的語言講小故事,再從中得出某種人生感悟,便是在1990年代成熟、定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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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3年美國出版的《心靈雞湯》一書,1996年國內開始出現簡體中譯本,為同類文本賦予了「雞湯」這個容易傳播的名稱。圖片為《心靈雞湯1》的第一篇文章《創造出力量》

1990年代開始走紅的周國平,雖然一再聲稱自己的作品不是雞湯,但其散文作品也完美契合了這種模式,而且能夠從遠古文明談到希臘智慧再到《聖經》啟悟,將「靈魂引向朝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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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雞湯烹製水平,不但斷非常人所能及,而且走出了與前輩臺灣美文不同的新路,又不像李燕傑的報告演講那樣說教,可謂既溫暖心靈又提供營養。

能夠與周國平相提並論的,恐怕只有餘秋雨。1992年《文化苦旅》一出版,就暢銷不止,好評如潮,一直到2008年以前,他都是中國雞湯的霸主之一。

除了輕鬆易讀的文字、曲折的小說敘事和煽情的詩性語言,餘秋雨還提供了崇高的歷史責任感和文化使命感,而且不像1980年代的文化反思那樣令良民百姓心驚膽戰,反而額外贈送給讀者一種憂國憂民的高級體驗。

今天羞於提及餘秋雨的大齡讀者,很多都是從他那裡第一次聽說莫高窟有個王道士,第一次知道天一閣的風雨,第一次感受到傳說中博大精深歷史悠久的中華文化。

《文化苦旅》不僅風行大陸,而且暢銷境外,尤其是在雞湯故鄉臺灣得到相當高的評價,白先勇甚至盛讚其為「世紀中國最後一位大師級散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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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並不意外,餘秋雨走紅臺灣時,當地政治主流強調本土意識,餘的適時出現正好安慰了當地大中華情結者的沮喪內心。

從李燕傑、汪國真到周國平、餘秋雨,土產雞湯的熬製技術由糙入精、不斷升級,和1990年代繁榮的圖書市場一起成長壯大。

不過,周餘的題材畢竟太過沉重,與1980年代以來雞湯讀者的年齡層並不能長期契合。

國產雞湯的未來,終歸要回歸汪國真讀者的精神追求。

偶像年代,盛極而衰

1999年醞釀新課程改革開始,一種嶄新的高考作文模式誕生了。

高考作文題開始追求開放多元,只給出一段材料,由學生們按照自己的理解去發揮。

於是,堆砌心靈雞湯的「意林體」作文成了高分贏家。從199

9年到 2016年,高考作文幾乎成為考生自由揮灑雞湯的主場。(詳見往期文章《高考作文:意林體已死|大象公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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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應試教育的剛需下,各種蒐集心靈雞湯的美文書籍應運而生,雞湯進入批量生產時代

但是,單純的雞湯美文畢竟空洞無味,過於強調真善美的老式美文尤其顯得說教不堪,除了應付考試,並沒能真正俘獲廣大青少年的心。

引領了新雞湯風潮的,是通過2000年的「新概念作文大賽」出道的郭敬明。

作為《紐約時報》認證的「中國最成功作家」,郭敬明是當代中國最暢銷的作家之一。據2013年統計,當時中國所有傳統文學類刊物發行量加一起,才僅抵得上郭敬明旗下5本雜誌的發行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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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敬明作品最受詬病的是,他的小說模式高度近似於傳統意義上的個人情感雞湯,故事和人物都不是重點,關鍵是要以綺麗的文字昇華細碎的敘事和個人情感,以按摩讀者的心靈。即使人物生活中的痛苦也要被無限放大,整個世界都辜負他們,以切中青春期讀者的情感要害。

比如這種令非郭敬明讀者吐槽不止的表達方式:

四個人互相交換各樣不同的目光。悲傷的,心疼的,憐憫的,同情的,愛慕的,像各色油漆潑入空中,攪拌,最後變成黑漆漆一片。

——郭敬明《悲傷逆流成河》

正如《萌芽》編輯所說:「郭敬明的走紅,完全超乎想象又順乎情理……就像當年的汪國真一樣。這個年齡的孩子需要這樣一種精神產品,而他恰好地提供出來了。」

郭氏雞湯的另一個維度是勵志,在短短十年間,郭敬明從一個普通的小城青年成長為身家數億的文化名流,並且自豪於通過努力奮鬥獲得成功,並沒有所謂的「拼爹」和走捷徑。

因此,他的讀者確實也是將他視為勵志偶像:「不管多少人罵他,可是他的成功不容辯駁,多少人終其一生都難以達到他現在的成就。初中的我就開始和他一樣為了能去上海讀書而努力,而現在我也真的實現了自己的目標。」

至於批評聲浪,成功作家本來也無須介意——三毛曾被毒舌無品的李敖譏為「白雲鄉式的逃世,白開水式的泛濫感情」;餘秋雨也曾被朱大可批評為「文化口紅」、「文化避孕套」。但這種行業內口水從來也只有文化人自己關心,傳播壽命很少超過雞湯本身。

然而,到了2016年,隨著郭敬明最忠誠的讀者漸漸長大,情況似乎急轉直下。郭敬明的第二部電影《爵跡》票房只有3.8億,電視劇《幻城》的最終收視率也始終沒有突破1%。

面向其他年齡層和不同需求的老一代雞湯作者也遭遇了相似的命運,比如曾經紅極一時的于丹,繼2012年被轟下講臺後,于丹2014年發表的「霧霾說」又傳為一時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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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新一代雞湯作家雖然銷量尚可,但卻難以重現老前輩們的輝煌。

2014年,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乖,摸摸頭》成為年度黑馬,售出150萬冊。2015年,大冰的《阿彌陀佛麼麼噠》上市僅兩個月,銷售已突破100萬冊。

隨著新書的不斷推出,大冰也很快開始遭到群嘲,而且嘲笑他的不再只是文化界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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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面對退化的美文創作,最先掉頭而去的還不是讀者。

從2017年開始,高考作文的命題風格驟然轉變,把握時代精神,講好中國故事,成了近年來寫好高考作文的關鍵。

「熟讀《意林》三百篇」的備考已成往事,而新時代的散文寫作,無論是否為了應付高考,也許都更需要比雞湯美文更久遠的情懷和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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