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大三附院“封針療法”遭質疑 多名患兒家長稱遭誤診或過度診療

 “封針神術”的過度診療疑雲

  “封針療法”陷質疑風波,鄭大三附院兒童康復科停診,多名患兒家長稱遭誤診或過度診療;官方仍在調查中

鄭大三附院“封針療法”遭質疑 多名患兒家長稱遭誤診或過度診療

鄭州大學第三附屬醫院因“封針療法”陷入輿論漩渦。

  深陷質疑風波之後,推行“封針療法”的鄭大三附院兒童康復科已全員停診,醫院官網也刪除了此前有關“封針療法”的所有內容。多名患兒家長表示,懷疑自己孩子在鄭大三附院兒童康復科遭到誤診(其他疾病誤診為腦癱)或過度診療(正常兒過度診療為腦癱),因此遭受了“封針”之苦。

  “封針這件事,首先是缺血缺氧性腦病、腦癱的過度診斷問題,家長擔驚受怕,不必要的治療浪費時間,浪費錢。其次是沒有證據的療法大行其道。”鄭州一位關注“封針療法”的醫師公開表示。而持有類似態度的,包括多名國內兒童康復界的權威專家。業界對該療法的循證醫學證據、療法療效及用藥,都存在不同觀點。

  陷入誤診、過度診療質疑風波的鄭大三附院,此前還曾關注過相同問題。其兒童康復科9位專家聯合署名發表在核心期刊的一篇文章,對與腦癱的誤診、漏診及過度診斷有關的389例患兒進行回顧性分析,其中118例其他疾病患兒誤診為腦癱,115例正常兒過度診斷為腦癱。文章未指出這些案例樣本來源,但對誤診、過度診療的原因進行了分析,指出“由於目前醫療環境相對惡劣,醫患關係緊張,醫生怕萬一日後孩子有問題發生醫療糾紛,而腦癱診斷標準的放寬既可提高‘治癒率’,又可提高醫院的經濟收入。”

  面對質疑輿論,鄭大三附院於10月23日表示當地衛健委已介入調查,未出結果之前不便接受採訪。截至目前,當地衛健委的調查暫未公佈結論,關於“封針神術”的種種疑雲,仍未散去。

  

鄭大三附院“封針療法”遭質疑 多名患兒家長稱遭誤診或過度診療

“封針療法”暫停前,在鄭大三附院兒童康復科治療的患者很多,住院病房走廊上都加了病床。

  輿論風波

  “封針”科室停診官網內容刪除

  “封針療法”陷質疑風波,源自一篇公眾號所發文章。

  10月21日,有公眾號發表文章質疑“封針療法”缺乏循證醫學證據讓患者無端受苦,“封針”療法使用的鼠神經生長因子、神經節苷脂等神經營養類藥物在國家“重點監控合理用藥目錄”之內,並且質疑鄭大三附院兒童康復科的診療過程有過度診療之嫌。

  “封針療法”全稱“位點加穴位藥物注射療法”。據鄭州大學第三附屬醫院(以下簡稱“鄭大三附院”)官網此前介紹兒童康復科的內容稱,1992年,萬國蘭(鄭大三附院兒童康復科創始人、名譽主任)在國內創制“位點加穴位藥物注射”治療小兒腦癱、腦損傷缺氧缺血性腦病等,迎來全國30多個省、市、自治區的大批患兒前來就診,還有美籍華人、加拿大華人等患兒,非常有效,有“神術”之稱。11月6日,記者再次查看鄭大三附院官網,臨床科室中已經刪去了兒童康復科的相關內容。

  10月23日上午,鄭大三附院宣傳科工作人員向記者表示,“衛健委正在醫院調查封針治療,等調查結果出來,會第一時間向社會和媒體公佈。”

  10月25日上午,鄭大三附院多名兒童康復科的患者家屬表示,其收到了院方通知辦理出院的消息,封針療法暫停。

  “早上8點,護士來病房通知家屬讓出院,封針療法暫停。我們出院了儘快找別的治療手段,孩子耗不起。”住院樓9樓兒童康復科的一名家屬說。

鄭大三附院“封針療法”遭質疑 多名患兒家長稱遭誤診或過度診療

鄭大三附院兒童康復科專家團隊,排在第一位的就是萬國蘭。

  兒童康復科的一名醫生證實讓該科室住院患者辦理出院的消息,他稱目前暫停接收新的病人。“什麼時候能再住院,需要等通知,10天之內。”該名醫生表示,如果想做封針以外的康復治療,可以去兒童神經內科。

  新京報記者注意到,住院樓裡原本做封針治療的康復治療區大門緊閉,門把手上拴著鐵鏈。此外,10月25日,鄭大三附院掛號系統顯示,兒童康復科所有醫生均沒有號源,無法預約掛號。分診臺護士表示,兒童康復科醫生全部停診,“醫生們都要開會學習,近期不會出診。”暫不確定之後出診時間。

  10月28日,記者看到兒童康復科所在的蓓蕾樓,都黑著燈,只有保安和幾名護士,不見患者和家屬,康復科的門診區空空蕩蕩,不見醫護患者。11月6日,記者再次查看醫院的掛號系統,已經找不到兒童康復科相關信息。

  家長質疑

  患兒誤診遭受“封針之苦”

  “封針療法”遭輿論質疑後,多位患兒家長站出來指稱遭鄭大三附院過度診療或誤診。

  “萬國蘭診斷是聽力神經受損,說不趕緊治療會錯失治療機會,進行了封針治療,七次封針之後孩子太痛苦了,實在不忍,就帶孩子去北京檢查,最後確診是新生兒中耳炎。”張芸(化名)稱,她是一位5歲孩子的媽媽,看到“封針療法”遭質疑的新聞後,懷疑自己的孩子曾被誤診。

  張芸稱,2014年年底,那時孩子出生45天,聽力有問題,在地方醫院做了腦部和耳部的檢查,顯示孩子耳朵內有積液,但是腦部沒有問題。

  “到了孩子複查的時候,我們想找好一點的醫院,看到鄭大三附院是河南省婦幼保健院,就去掛了萬國蘭的門診,做了幾項檢查,萬國蘭說孩子是聽力神經受損,有一種治療手段,孩子挺疼的,但療效挺好的”,張芸稱,後來就知道這種讓孩子“挺疼的”療法叫“封針”。

  張芸至今清晰地記得封針療法的場景,“幾個大人抓住孩子,兩個抓手,兩個抓腿,背後還要有人抱著孩子的腰,護士就開始扎針,一針進去,就鼓起一個大包。我們家孩子頭上扎12針,鼓了12個大包出來樣子就跟外星人一樣。”

  關於封針療法的治療過程,記者採訪了多位家長,大家的表述都離不開“痛苦”二字。“封針的過程極度痛苦,遠比你們視頻中看的感受強烈。”因為質疑風波暫停接受封針的患者家長王喜(化名)說,需要兩三個大人摁住孩子的腿腳,另外還需要大人用棉球摁住紮針的位置,隨著扎針穴位的移動,一個棉球一個棉球地摁上去止血。

  “封針治療後,孩子非常恐懼和敏感,哪怕父母向孩子伸出手,孩子也會躲閃。”王喜說,之後就帶孩子去北京,在解放軍總醫院最終診斷孩子沒有神經方面的問題,確診為傳導性耳聾,治療方案就是回家等它自己慢慢好,要等積液吸收,或者等長大了實在沒有辦法吸收了,只要把(積液)引流出來就可以了。

  大連市中心醫院耳鼻喉頭頸外科醫師崔樹林稱,“積液是一種非常常見的情況,能自愈,對於治療傳導性耳聾,穴位注射鼠神經因子等藥物,不是正常治療的步驟和藥物,我認為是沒有必要的。”

  還有家長質疑“封針療法”帶來的副作用。趙歡的孩子出生的時候診斷出缺氧缺血性腦病,在4個月時,孩子能抬頭,能追聽追視,能逗笑,眼睛有神,但是不會抓東西,不會翻身。趙歡帶著孩子先在本地醫院進行康復治療,之後在熟人的介紹下,掛了萬國蘭教授的號,來到鄭大三附院進行“封針”治療。

  在第三個“封針”療程開始的時候,趙歡發現孩子的眼神不像之前有神,主動運動少了,就把這情況告訴了管床醫生。“醫生說應該是月齡大了,孩子知道偷懶了,不想運動。”趙歡說。

  有一天,趙歡突然發現孩子有時候眼神極度恐懼,出現了點頭擁抱的動作,開始還想著是封針嚇著了,但這樣的動作每天越來越多,趙歡覺得大事不好,趕緊讓醫生做腦電圖檢查,結果全腦異常放電,腦電高度失律,癲癇發作。

  接著沒過幾天,寶寶每天癲癇發作高達九次,慢慢地什麼都不會了。趙歡懷疑寶寶的癲癇和封針有關,但是醫院回覆兩者無關。“當我把腦電結果拿給醫生看時,他說寶寶腦上的病灶最容易引起癲癇,和封針沒關係。”趙歡說。

鄭大三附院“封針療法”遭質疑 多名患兒家長稱遭誤診或過度診療

“封針療法”暫停後,治療室大門緊閉,拴上了鐵鏈。

  業界討論

  多名專家稱“封針”缺乏科學依據

  鄭大三附院的“封針療法”治療兒童腦癱受輿論質疑後,也在醫學界引發討論。一項醫生群體的調查顯示,超7成受調查的醫生反對“封針”療法。

  據丁香園10月25日發佈的一項調查,在561名醫生對“封針”療法的態度中,71.8%的人認為沒有足夠證據,且傷害孩子的療法,應該堅決取締;25.4%的人認為說不定有一定效果,可以再觀察觀察;僅2.8%的人認為是非常有效的治療手段,堅決支持。

  多名醫學專家表示,“封針療法”缺乏科學依據。鮑秀蘭團隊專家、寶秀蘭中心首席醫療官劉維明表示,“對於‘封針治療’是否有足夠的科學依據,我目前不好作評價,但是,我覺得對孩子採用這種有疼痛的、有創傷的、有醫療壓力的治療疾病方式,可能導致孩子對外界的交流會出現障礙,從我個人角度來說是不贊同的。”

  上海華山醫院神經外科主任醫師胡杰表示,“我覺得(封針)沒有科學依據,如果確認是腦癱病人,現在效果比較可靠的治療方案是選擇性脊神經後根切斷術,結合康復治療。”

  鄭大三附院副院長、兒童康復科主任朱登納接受媒體採訪時也曾表示,“封針療法”循證醫學證據不高,將開展論證。醫院開展過臨床研究,也做過動物實驗,“但相對來說,設計的樣本量不夠大,或者說,循證醫學證據不是很高。”

  鄭大三附院的“封針療法”陷入了誤診、過度診療的質疑,但記者注意到,該院早在多年前也曾在學術期刊發文,分析小兒腦癱的誤診、過度診療問題。

  2010年12月,核心期刊《中國康復理論與實踐》刊出一篇題為《389例腦性癱瘓的誤診、漏診及過度診斷原因分析》(以下簡稱《分析》)的文章,共10名作者,其中9位是鄭大三附院兒童康復科的專家,第一作者即鄭大三附院副院長、康復科主任朱登納。

  “389例患兒中,156例腦癱患兒漏診或誤診為營養性疾病,118例其他疾病患兒誤診為腦癱,115例正常兒過度診斷為腦癱”,《分析》指出,“過度診斷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醫生經驗不足,對小兒神經發育規律不熟悉,診斷標準掌握不好;二是由於目前醫療環境相對惡劣,醫患關係緊張,醫生怕萬一日後孩子有問題發生醫療糾紛,而腦癱診斷標準的放寬既可提高‘治癒率’,又可提高醫院的經濟收入。”

  新京報記者10月28日在鄭大三附院副院長辦公室見到了朱登納,並針對《分析》一文提出了採訪請求,但朱登納以“宣傳科統一回應”為由拒絕回應。

  起底“封針”

  穴位注射治小兒腦癱27年

  雖然鄭大三附院官網以及院內多塊宣傳牌上都介紹,1992年,萬國蘭在國內創制“位點加穴位藥物注射”治療小兒腦癱、腦損傷缺氧缺血性腦病等,但是,鄭大三附院兒童康復科不止一位專家對媒體否認“封針”療法為萬國蘭首創,穴位注射早已存在,萬國蘭只是有所創新。

  “穴位注射”是針灸技術的一種。據國家質量監督檢驗檢疫總局、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2008年發佈的《針灸技術操作規範第6部分:穴位注射》,穴位注射的定義為,“以中西醫理論為指導,依據穴位作用和藥物性能,在穴位內注入藥物以防治疾病的方法。”

  2004年7月,在佳木斯舉行的中國康復醫學會首屆兒童康復學術會議,萬國蘭等人的一篇回顧性文章總結了11年藥物注射治療腦癱的作用。自1991年6月至2004年2月,萬國蘭的腦癱治療方法分為四個階段,針灸、按摩階段,穴位注射階段,以穴位為主加位點注射階段,以位點為主加穴位注射階段。1991年11月至1992年9月,萬國蘭等人採取針灸加按摩治療腦癱。1992年10月至1996年6月,萬國蘭第一次改革治療方案,穴位藥物注射治療,選擇頭維、神庭、百會等傳統的穴位,維生素B1、B12加生理鹽水進行藥物注射。

  根據河南一家媒體2011年的報道,萬國蘭創新療法的靈感來源於一篇外文醫學文章,“一天,她在一本外文醫學專著上看到一篇文章,文中記述說,大腦脊髓損傷,如果不給予一定的強刺激,就不能出現明顯的療效。”

  據上述報道,萬國蘭在工作之餘,先是買來雞、鴿子開始了動物實驗,後來依據人體神經肌肉解剖生理往自己身上扎針,反覆進行試驗,經常把自己身上扎得血流不止。1992年10月把這種新方法投入臨床使用。

  第二次治療方案改革是1996年8月至1998年11月,以傳統穴位為主加上腰椎間隙進行藥物注射。第三次治療方案改革是1999年2月至2002年10月,頭部基本是按照腦神經解剖及神經生理功能選注射位點,四肢大部分按局部肌肉功能選位點,配少量傳統穴位。

  從萬國蘭的多篇期刊論文和學術會議文章來看,她的研究方向一直在於“封針療法”和傳統針灸治療的對照研究,得出的結論是“封針療法”比傳統的針灸加按摩治療腦癱的療效更好。

  萬國蘭在期刊發表的一篇回顧性論文稱,選取1997年8月至2002年9月鄭州大學第三附屬醫院腦癱治療康復中心診治的381例腦癱患兒,位點加穴位藥物注射治療腦癱總有效率97.1%,其中正常化190例子,佔比49.9%,無一例出現副作用。因此結論是位點加穴位藥物注射治療腦癱,療效好,見效快,是一種中西醫結合療法。

  10月25日,記者嘗試就“封針療法”採訪鄭大三附院,該院宣傳科工作人員以“等待有關部門的調查結果”為由拒絕了採訪請求。新京報記者聯繫鄭州市衛健委,工作人員表示該事件還在調查中。“封針療法”治療腦癱受質疑至今,官方調查還在進行中,“創始人”萬國蘭也未曾出面回應質疑,疑雲仍未消散。

  “封針療法”暫停後,王喜帶著孩子出院,尋求其他腦癱康復治療方法。“北京、上海的大醫院我們早就跑遍了,之前‘封針’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如果‘封針’無效,我們下一步還能去哪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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