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堡》:哲學氣質的小說
《城堡》是卡夫卡的最後一部小說,也是其長篇小說的代表。著名學者鄧曉芒說,卡夫卡是一個藝術家,但也有幾分像哲學家。
《城堡》同卡夫卡的其他小說一樣,都貫穿著他的一種獨特的哲學氣質。只有讀完《城堡》幾遍,才能深刻體會到其中讓人深思的哲學問題,筆者借用哲學家康德的“二律背反”四個字來概括。
“二律背反”是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一書中提出的著名命題。
康德將人的認識能力分為感性、知性、理性三個階段,其中感性和知性是人的認識能力所能認識的“現象世界”,理性是人不能認識的“彼岸世界”。
康德認為,人的理性驅使人去認識那個永遠也無法認識的“彼岸世界”, 所以只能帶著知性階段有限的、相對的概念、範疇去認識無限的、絕對的彼岸世界,這就導致了同一個事物,同時存在著兩個相互對立的答案。
同一個對象或命題所形成的兩種理論,它們各自成立,但卻相互矛盾,康德稱之為“二律背反”。
二、《城堡》中的兩組“二律背反”
筆者認為,《城堡》中的“理想”與“孤獨”這兩個命題,引發出了兩組“二律背反”。
“理想”的二律背反
正題:只要努力,理想是可以實現的
反題:理想永遠無法實現
《城堡》的故事情節並不複雜,主人公K收到信件邀請,前赴城堡就職土地測量員,他抵達城堡後,住在城堡腳下的一個村莊,在那裡他遇見了形形色色的人,他用盡各種辦法試圖進入城堡,並與城堡的管理者克拉姆對話,但都無功而返,城堡變成了他永遠無法進入的一個夢。
《城堡》的主題,筆者認為,表達的是一種理想與現實的距離。
《城堡》中的K是一個一往無前的勇士,不管有多大的險阻,用盡何種手段,他都要進入城堡。儘管他是一個外鄉人,但他來到村莊後,就努力與村子裡各式各樣的人進行周旋,城堡管理者克拉姆沒有露面,K只能通過他的信使巴納巴斯同他聯繫,但巴納巴斯也沒有見過克拉姆本人。為達到自己的目的,K 就勾引克拉姆的情婦弗麗達,K 因此被老闆趕出客棧,不得不去學校當校役,然後又被人捉弄。
城堡雖然近在咫尺,但可望而不可及。對於這座龐 大的城堡,K一始終沒有放棄,次又一次地進行著抗爭,只為一個目的:進人城堡,展開對話。
小說中,城堡就帶著一種神秘感出現在我們面前:“城堡山在霧氣和黑暗的包圍中,什麼也看不見,甚至沒有一絲燈光顯示出巨大的城堡的存在。”
神秘意味著未知的世界,如同一個人的理想,它似乎觸手可及,但又那麼遙遠。年少時,我們曾經有很多理想,比如成為科學家、藝術家、企業家,等到長大以後,才發現理想與現實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鴻溝。當年那些夢幻般的理想,在無情的現實面前,都化為泡影,我們不得不屈服於日常的瑣碎生活。
在一片霧氣中,K看不清城堡的模樣,它若隱若現,是一個實在的主體,又是一個縹緲的存在。
我們可以為理想勾勒出一幅藍圖,但它就如同眼前這雲遮霧罩的城堡,你不清楚它到底是否會實現。
卡夫卡對進入“城堡”的追求,就是一個對彼岸世界“理想”的追求,這個“城堡”是存在的,但就是無法進入,這是一組“二律背反”。
“孤獨”的二律背反
正題:人與人之間通過溝通是可以理解的,人不會孤獨
反題:人與人之間永遠無法互相理解,人都是孤獨的
記得小時候看過一部鄭淵潔的童話故事《魔方大廈》,主人公來克一直是個孤獨的小孩,父母將他從小關在家裡做功課,不讓他出門,結果他在把玩一個魔方時,魔方突然變大,於是他闖入了光怪陸離的魔方世界,見到了各種各樣的人。
《城堡》中的K就像《魔方大廈》中獨自闖入另一個世界的小孩,始終只有孤獨與他相伴。
K從小說一開始就是孤獨的,他來到城堡的村子後,就像來自外星球的人,人們就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看著他。他剛到達,就有兩個助手形影不離地跟著他,甚至當他與弗麗達親熱時,都被兩個助手盯著看。城堡的附近人,不管是官員,還是村長,還是村民,旅店旅店老闆,對他都是一種異樣的眼神。
究其原因,K在當地是沒有身份的人,他是城堡世界的闖入者,破壞了其中原有的權力生態,只能是作為一個“局外人”而存在。
儘管如此,K仍然做出一切努力,試圖融入到城堡世界的環境中,但都是徒勞,人們與K之間始終有一堵無形的牆壁。K與克拉姆的情婦弗麗達有了一點愛情的火花,但是當K試圖從助手那裡奪回弗麗達時,弗麗達卻毫不猶豫與K斷絕關係。就這樣,僅存的一點溝通的渠道也阻斷。
K顯然也是卡夫卡自己的縮影,卡夫卡將文學看作表達自己孤獨內心的最好的方式。卡夫卡本身並非孤獨的,他有著合群的主觀願望,有著與人交流與溝通的強烈要求,但是無法得到滿足。
卡夫卡說 :“我心中一片空虛迷茫,在夜裡,在大山中,我活得像一隻奔跑的羔羊。如此孤獨落寂 ,卻又沒有訴苦的力量。”
K成了一個永遠漂泊在異鄉的路人,《城堡》中將卡夫卡的這種孤獨表現到了極致。
努力尋求溝通避免孤獨,卻越來越孤獨,這是另一組“二律背反”。
三、如何得到救贖?
《城堡 》是一則關於現代人生存狀況的寓言。英國詩人奧登認為:“卡夫卡與我們的時代是最接近的,他的困境就是現代人的困境。”
《紅樓夢》中破足道人唱道:“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
我們每天起早貪黑,只為能在都市中有一處安身之地,卻發現那點存款只夠買一個衛生間;我們為了兒女操碎了心,希望兒成龍、女成鳳,可是到頭來,他們也只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人。我們就像K一樣,儘管做了最大的努力,但仍然無濟於事。
艾略特《荒原》試圖以一種“剋制、同情 ”的宗教精神來解救精神的荒原,電影《肖申克的救贖》主人公20年的隱忍與努力,終於獲得新生。《城堡》卻沒有提出任何救贖的辦法,我們和 K一起走進了一座人生的迷宮。
美國心理學家弗洛姆從倫理道德的角度,分析了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關係,揭示出了其中的“二律背反”。他指出,在發達的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人正在選擇使自己成為機器人的方向,從長遠的觀點看,人正在走向毀滅。他質疑道:“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奮鬥的目標,難道沒有根本性的錯誤嗎?”
如何消除這種二律背反?弗洛姆認為,人的價值判斷須植根於人存在的獨特性,現代社會的道德問題是人對自己的不關心,也就是喪失了個體獨特性的意識,使自己成為外在於目標的工具,把自己當作商品來體驗和對待,人與人之間越來越冷漠,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
弗洛姆與卡夫卡一樣,都看到了問題的癥結所在。然而,出路在哪裡呢?
也許像史鐵生所說:“看見苦難的永恆,實在是神的垂憐——惟此才能真正斷除迷執,相信愛才是人類惟一的救助。”
也許像周國平所說:“意義的尋求使人陷入二律背反。尋求生命的意義,所貴者不在意義本身,而在尋求,意義就寓於尋求的過程之中。”
卡夫卡筆下的K,是自己的象徵,也是一個個飽受困擾的心靈的象徵,《城堡》並沒有結局,但卻給我們打開了一扇門,留給我們巨大的思考空間,這就是卡夫卡和《城堡》的最大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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