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時代“夢工廠”:為流行文化愛好者們打開的“混剪”之門

混剪世界奇特現象:半夜不睡覺,假扮豬八戒?

當聽到“豬悟能”這個名字時,誰的影像會浮現在你腦海之中?

是86版《西遊記》中馬德華扮演的肥頭大耳豬八戒,還是總搖著扇子吟誦“多情自古空餘恨,此恨綿綿無絕期”的黎耀祥版二師兄,又或是徐崢塑造的那位與東海龍公主有著可歌可泣愛情故事的朱逢春?

也許這些答案都不能讓你感到驚奇。那麼,你是否猜到過,有些人會聯想到王祖賢呢?

数字时代“梦工厂”:为流行文化爱好者们打开的“混剪”之门

“全員女孩子!西遊性轉女神群像混剪”視頻截圖。

在嗶哩嗶哩影視區的影視剪輯類目下,UP主“愛吃沙耶加的杏子醬”曾經上傳過一個標題為“全員女孩子!西遊性轉女神群像混剪”的原創視頻。在這個視頻中,王祖賢的幾個經典古裝形象——《青蛇》裡的白素貞,《倩女幽魂》系列裡的聶小倩、傅青風和小卓,《東方不敗之風雲再起》裡的雪千尋,被統一冠上“豬悟能”之名剪輯進來,隨之刷屏到需要“前方高能預警”程度的彈幕裡充斥著驚歎與讚美。

單從文字描述推斷,這兩者的組合多少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但是隻要看過視頻,便不難發現他們彼此間存在的聯繫節點。視頻主題曲《九九八十一》是一首描繪《西遊記》中各個角色的群像歌曲,歌詞記錄著西行取經五人組和眾多妖魔鬼怪們最有華彩的一面。在這之中,專屬於豬八戒的部分這樣寫道:“眾筆者/嘲笑著我的貪得/藏美酒有甚者/誰卻敢說自己放肆醉過/休怪我/這半生此情煞多/活一遭/風流客/慕嬌娥/但願抱擁世間真絕色”。在整體激越昂揚的曲調之中,這段顯得尤為溫柔蘊藉、悱惻纏綿——眾人皆醒我獨醉,有限之生偏要極盡歡愉以求無憾,豈不也是在唱奔向人間情愛的白蛇,盼黎明不要來的豔鬼,生於荒唐時代的俠女,以及永遠追尋心愛之人的雪妾?

短短十五秒的視頻片段猶如一處河流交匯之地,你在此掬起一捧水,裡面汩汩流淌著全部的西遊文本序列、王祖賢永留影史的仙姿玉色和香港電影去而難返的黃金年代。同時這捧水又不止於此,在廣為人知的素材被遴選、重組、並置之後,它早已轉化為新的水系,有著自己獨一份的清冽甘甜。

白素貞、聶小倩、傅青風、小卓、雪千尋,這些角色濃縮成了一個從未存在過的人,她曾經甘願捨棄一切也要戀慕高天孤月化作的美人,從雲邸天境落入俗世凡塵繼而經受九九八十一難的考驗……她和那些同樣出現在這個視頻裡的人組成了一段相對完整的敘事,音畫背後遊動著某種另類的邏輯和抽象的情緒,它們都帶有獨屬於作者本人的深刻烙印。

畢竟,混剪本身便是創作者的自我表達,它具有獨立自主的審美和標準。

飛速發展的技術革命和文化工業正在讓更多人表達更完整的自我

在二十世紀的八九十年代,用混剪來表達自我還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

說它艱難,大抵出於這樣兩條原因:第一,硬件限制;第二,素材限制。

對於當時剪刀手們在剪輯蒙太奇段落時會遭遇的尷尬處境,粉絲文化學者亨利·詹金斯曾經有過頗為細緻的講解,“家用機器經常在按下暫停鍵後倒帶幾秒鐘,並且在暫停幾分鐘之後就會自動關機。這種機器只給藝術家留下了極少時間標記和複製視頻段落,並且這麼做很容易在剪輯處留下所謂的‘彩虹線’。”

更有甚者,因為每個人使用的機器不同,所以攻略之流基本上是不可奢望的東西,有位剪刀手前輩就曾在西部媒體同人展的視頻剪輯研討班上告誡別人,作為剪刀手,“你必須瞭解自己,你必須瞭解你自己的反應速度還有你自己的機器。如果你的機器有四秒的倒回,你必須首先適應這一點。你需要了解你的機器在暫停狀態可以停留多久才會自動關機……我的技術可能對你和你的設備來說完全沒用。”

所以,即便是使用那時最先進、複雜的設備,或是將家用錄像機的所有特殊功能發揮到上限,剪輯仍然是一項上手極難且障礙重重的技術,它毫無疑問地將絕大部分人擋在了門外。

內容也不必說。且不提數十年前影視劇的豐富程度、清晰程度等等,只去想如何存儲和搜索它們,就足夠許多人頭疼的了。上個世紀,許多剪刀手會自發組成一些視頻製作組,成員們保持著殊異的閱片興趣,各自負責錄製符合個人品味的劇集。由是,當A成員急需在作品中插入某個自己並未擁有的鏡頭時,他便會順著同儕的愛好尋人,再和B成員一起從數百盤錄像帶中翻找出他需要的那一部——這個場景放到今天,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如今,飛速發展的技術已經能夠讓大多數人通過自學習得剪輯技巧。為《妖貓傳》《芳華》《狄仁傑之四大天王》等影片製作過預告片的剪輯師孫洲,就傾向於把剪輯視為電影創作環節內入門最簡單的工種。剪過《無雙》《新喜劇之王》《武林怪獸》預告片的JesseNewman也認為剪輯具有門檻較低的特點,線上線下大量有償或無償的教程足以幫助人們完成基礎的專業領域跨越。而以電子遊戲為例的新媒介文藝形式,也因其模組化的構成更易被人切分摘取所需部分,剪刀手奧夫就非常青睞從中獲取的乾淨音效、臺詞素材等。

與此同時,混剪文化社群的集體智慧較之當年也在不斷更新。以臺詞本(類似劇本,是剪刀手們通過成片反向還原的文字成果)為代表的工具被髮明和共享,便於剪刀手們快速檢索自己所需的畫面或音源。其素材庫更是空前巨大。在一位即將要為電影剪輯預告片的剪輯師那裡,如果說電影成片最後的時長在90到120分鐘之間,那麼他大約掌握的粗剪素材大約在120到200分鐘之間。而一名進行混剪創作的剪刀手,他在理論上擁有的素材庫卻是無窮無盡的,是人類有史以來已經或可以被數字化的所有文藝作品。

科技進步、媒介革命,以及文化工業的發展,不僅令混剪的難度大幅下降,使更多人得以藉此表達自我,更極大地提升了它表達自我的限度。原本,自我表達就是混剪創作的核心內驅力,而混剪創作則是適配於自我表達的新媒介形式。

表達自我的慾望恆久地留駐在人類的本能之中。過去,人們總是使用語言、文字傳情達意(雖然在未被紙質文明籠罩的地方,人們可能會選擇舞蹈、歌唱等方式,但其數量和傳播力都極不理想),而人內心常有許多幽微、玄妙的感受根本無法言喻,這就要求諸旋律、音聲、動作、眼神等等。技術使這些吸引不同感官的對象得以融為一體,流行文化則大量製造和提供了它們本身。

近年來,混剪的類別逐漸得到了細化,其背後正是自我表達限度的提升。如果說,在2012、2013年的時候,國內混剪仍以電影愛好者們製作的影視盤點和新片前瞻為主,那麼現在,人們顯然已將更多表達放置在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巡禮、群像、拉郎、自制短片和一些其他知名不具的類型中。

在這裡,你能看見萬千美人的顏值巔峰被排列組合,能看見遠離了庸常生活雞毛蒜皮的高光時刻,能看見很多從未相遇的生命傾蓋如故、生死相許……這裡有一切好與壞、本能與理性、正常與非常,它們很難被歸納和分類,因為自我本就超越了分門別類的思路和語言文字的尺度。現在,人們不再需要為了跳進語言文字的模具而切削自己。電影夢工廠叫一部分人表達自我、為人造夢。而混剪這一數字時代的夢工廠,則賦予幾乎所有人以這項權利。更完整的自我從中噴薄而出,它是如此不可名狀,卻又顯然動人至極。

喜歡混剪的理由大約也是這樣難以言說,就像剪刀手青厭君痛痛快快表示的那樣: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最喜歡剪視頻啊。

在前所未有的網絡空間與亞文化社群中尋找共鳴

自我表達是人類生命的永恆主題,但它絕對不是終點。

將此處的“人類生命”替換為“混剪”,這句話一樣成立。1990年,剪刀手M.V.D在接受研究者採訪時,就有過“想要製造的是認同感和情感共鳴”這樣的表述。作品入圍過“預告片界的奧斯卡”——美國金預告片獎“海外最佳創意預告片”的聶兆群,也曾提到過“對於剪輯師而言,最能感到快樂的是,自己努力一點點剪出來的作品,發佈到網上被大家看見……作品好的話,有些人會感動、會有共鳴,這就已經是非常開心的事情了。”

網絡空間的誕生為此提供了可能,彈幕功能則將這種可能無限放大。在視頻上即時彈出和滾動的文字內容能夠給人以一種無形的陪伴感和在場感。對此,青厭君就坦率地表露過喜愛和重視:“在下一個視頻出來之前,我目前最新的那個視頻,我大概會(帶彈幕)看兩百遍吧。”

形形色色的人坐在屏幕之後,只因剎那間達成一致的感受,便在情感上獲得了聯繫、成為了同類。混剪因此具備了社群性、圈層化的特點,與當代流行文化愛好者們內部構建的亞文化社群生態高度契合。在《文本盜獵者:電視粉絲與參與式文化》一書中,作為混剪重要組成部分的同人音樂視頻,就被目為“社群性的藝術形式”,被認為它傳達的是一種“共享的理解,共有的興趣,集體的幻想”。

数字时代“梦工厂”:为流行文化爱好者们打开的“混剪”之门

混剪作品《Homecoming》視頻截圖。

這套邏輯在當下的同人社區之中暢行無阻。寫手修魔會把能夠引起自己共鳴的剪刀手視為繆斯,在提起最愛的混剪視頻——奧夫的《Homecoming》時,她如此回憶道:“我當初寫盾冬(漫威宇宙中美國隊長史蒂夫·羅傑斯和冬日戰士巴基·巴恩斯的配對)同人,都是先打開這個視頻,哭一場,然後動筆。”自我表達引起情感共鳴,情感共鳴轉而催生一種新的自我表達。你我之間甚至未必需要相識,這兩者間的共振已是亞文化社群中個體與個體間最令人舒適的相處形態。

如果時光倒流,回到流行文化愛好者尚未遷徙進網絡空間之時,你至多能與身邊的人共同誇讚幾句王祖賢那能夠屢屢擊中人心的絕世風姿。而今,在和陌生人一起用隊形整齊的“世間真絕色王祖賢”刷滿屏幕時,你若再隨手於評論區感慨上一句“面對如此美貌的天蓬元帥誰能不想做嫦娥”,必定會吸引五湖四海的所有“顏控”給你回應點贊。

在這個層面上,寫手魏行殳將混剪視為一件至為浪漫的事,因為:

——孤獨的個體有一個想象,而他於此時得到了遙遠陌生人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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