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人孟浩然為何頻頻使用《世說新語》典故?與他人生遭遇有關

盛唐多才華橫溢的詩人,他們的詩作極具個性,用典風格也是大相徑庭。以現存的詩句統計數據來看,孟浩然的詩歌引用《世說新語》典故率最高,這樣的詩歌佔其在《全唐詩》及其外編補編中現存詩歌總量的1/10左右。聞一多先生曾經評價孟浩然說:

"孟浩然可以說是能在生活與詩兩方面足以與魏晉人抗衡的唯一的人。他的成分是《世說新語》式的人格加上盛唐詩人的風度。"

可見,孟浩然的生活和創作都被魏晉文化所浸染。本文將在上文初唐詩人李嶠的基礎上,以孟浩然為例,分析詩人用《世說新語》典故的用典類型特徵及其用典時的文人心態。

一、用典特色分析

孟浩然在描寫自己悠閒超逸的生活情趣時,往往會聯想到魏晉士人那種高逸超俗的情趣,而且十分欣賞魏晉名士的放誕曠達和淡雅閒適的精神追求,故而在其宴飲遊樂題材的詩歌中多用"竹林七賢"、"習家池"、"江東步兵"、"劉伶解酲"、"雪夜訪戴"等典故。而這些典故,皆與酒有關,而魏晉名士的風度與酒息息相關,宴飲更是離不開酒,這正是孟浩然偏愛使用此類典故的原因之所在。

盛唐詩人孟浩然為何頻頻使用《世說新語》典故?與他人生遭遇有關

如《洗然弟竹亭》、《聽鄭五愔彈琴》、《宴榮二山池》、《高陽池送朱二》等宴飲遊樂詩,孟浩然或是用"竹林七賢"典故,以七賢的竹林之遊比擬竹亭宴集,或是用"習家池"典故,以切地點,並回顧山簡豪飲的往事,亦或是用"江東步兵"典故,以張翰喻友人,贊詠其名士風度等。

除此之外,還有相當一部分詩歌運用了表達隱跡江海心願類的典故,其中引用最多的則是"海上狎鷗"這一典故。魏晉士人追求飄然高逸,放浪形骸,不營物務,棲心玄遠,於是他們崇尚隱逸,後世文人也多在自己仕途不順時企盼能歸隱遁居。

歸隱本是這個朝代文人士大夫的普遍傾向,對於有些詩人而言,這僅僅是一個期待和盼望,亦或是暫定的調劑,但對於孟而言,卻是一個完整、不爭的事實。再回想前文中所提的"竹林七賢"、"習家池"等典故,不難發現山簡與竹林七賢的好酒狂放、任意放誕與"隱者"的精神更是相通,可見,孟浩然也是想通過這些典故來表達自己的隱居之樂。

"海上狎鷗"則是最好表現孟浩然及其友人的歸隱之思與遁世之情的典故,如孟浩然在其詩歌《秦中苦雨思歸贈袁左丞賀侍郎》中言:"

躍馬非吾事、狎鷗宜我心",以狎鷗自喻,自述其隱跡江海的心願;《與崔二十一遊鏡湖寄包賀二公》中:"不知鱸魚味,但識鷗鳥情",每一小句都用了表達歸隱之志的典故——"蓴鱸之思""海上狎鷗"。

細看孟浩然用典概況,可以發現其對魏晉時期的玄學清談很是讚揚、嚮往,加之唐代實行儒釋道三教並重的思想體系,這些都對孟浩然的佛教思想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盛唐詩人孟浩然為何頻頻使用《世說新語》典故?與他人生遭遇有關

因此,他也有一部分與佛寺相關的詩歌,用以敘述佛事、詠佛寺、贊僧人,而這些詩歌中就會使用很多佛教典故,統計數據顯示,孟浩然偏愛使用表現雅緻不俗情懷類典故,"許詢""支遁""買山隱"等典故。支道林乃是東晉簡文帝司馬昱優待的僧人,許詢則是尚清淡的士族大名士,不應徵闢,才思敏捷,遊弋山林,與支遁來往密切。

對於深諳佛理思想的孟浩然來說,此二人的言行事蹟深得他的讚賞。如《還山貽湛法師》有詩句:"晚途歸舊壑,偶與支公鄰",此處以支道林借指湛法師;《同王九題就師山房》中說:"晚憩支公室,故人逢右軍",以支公借指就師;《晚春題遠上人南亭》:"給園支遁隱,虛寂養身和" 亦是以支遁借指遠上人,這些詩歌不僅通過用典讚揚了與之深談的法師道行深遠,而且進一步的體現了孟浩然的佛教思想。支道林買山隱居的事蹟,更是符合孟浩然隱居山林之事實,故而孟浩然也喜用支道林買山事來襯托山野之趣的美好,如其詩《宿立公房》。

集中而又重複的使用《世說新語》典故是孟詩用典的一大特色,也是孟詩題材、思想的集中性體現。

二、用典文人心態分析

眾所周知,《世說新語》中的魏晉名士,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尚清談、善玄理、好嗜酒痛飲、講究服五石散,崇尚隱逸曠達。久而久之,後世文人士大夫都認為,玄學清談是名士風度的集中體現,談起魏晉名士風度必然想到清談、飲酒、服藥、隱逸四方面。翻開孟浩然的詩作我們不難發現,孟浩然身上有魏晉名士的影子。

因為孟浩然經常吟詠和傾慕阮籍、支道林、謝安、山簡、張翰等人,所以也會自覺不自覺地追仿他們的名士風度。孟浩然有詩《韓大使東齋會嶽上人諸學士》曰:"翰墨緣情制,高深以意裁",表明自己的詩作皆為佇興之作,因此他的詩歌能幫助我們很好地去了解他,其用典特點則更能讓我們明白其創作時的心態。

孟浩然對"竹林七賢"、"習家池"、"劉伶解酲"、"許詢"、"支遁"等典故的頻繁使用,足以見其瀟灑飄逸的風姿儀態。

盛唐時期經濟繁榮、萬象更新,國力蒸蒸日上,使得很多文人士大夫都有積極入世、建功立事的豪情壯志,孟浩然也不例外,但他的獨到之處在於追求理想也不能改變他任意而行、無拘無束的放誕性情,就像是他在《題鹿門山》中寫道:

"清曉因興來,乘流越江峴。"

這種興之所至好比"雪夜訪戴",乘興而行,興盡則返,這正是對阮籍放誕不拘精神的承繼,還有孟詩《冬至後過吳張二子檀溪別業》中:"閒垂太公釣,興發子猷船",他對"雪夜訪戴"典故的明用,更是將他率性任真的個性表達的淋漓盡致。

但這並不是說孟浩然放棄了對功業的追求,他現存的 268 首詩歌中,有五十多首是表達自己希望成就不世之功業的願望的詩歌,如孟詩《南陽北阻雪》中所說:"少年弄文墨,屬意在章句" 、《峴山送蕭員外之荊州》中說:"再飛鵬擊水,一舉鶴沖天。" 雖也具豪情壯志,但因他的性情所致,對功名利祿並不執著,故而《洗然弟竹亭》:

"吾與二三子,平生結交深。俱懷鴻鵠志,昔有鶺鴒心。逸氣假毫翰,清風在竹林。達是酒中趣,琴上偶然音。"

盛唐詩人孟浩然為何頻頻使用《世說新語》典故?與他人生遭遇有關

全篇流露自己與諸弟之間濃厚情感,且表明大家都有很遠大的志向,但詩的頸聯中用"竹林七賢"典故,不僅以此刻畫了兄弟們的高雅志趣,而且還通過此典故映照出自己對遁跡竹林的生活的無限嚮往。看上去"

鴻鵠志"和"竹林七賢"相矛盾,但卻是孟浩然放誕不拘、率性任真的完美寫照,使詩歌表現出一種超脫世俗的逸氣。

魏晉之際的著名政治家、文學家謝安一直被孟浩然當作從政典範。孟浩然的不物名利則是對謝安精神的一種承繼。他對謝安的"累闢不至"甚是欣賞,認為這是一種"欲擒故縱"的手段。他在隱居期間,和謝安一樣與名士僧侶交流清談、互相唱和,"出則遊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 ,看似毫無處世之意,實則恰恰相反,這不僅是對謝安行為的一種摹仿,而且是對自己入仕的渴望。

他有兩首詩用關乎謝安的"東山起"與"謝庭賞雪"典故,即《陪張丞相祠紫蓋山途經玉泉寺》、《和張丞相春朝對雪》兩首,這兩首詩皆為當時的丞相張九齡所作,前一首用"東山起"典故,是因為孟浩然在拜讀了張九齡祭山所寫的詩時,感受到張九齡似有退隱之意,故而他用此典故,將張九齡比作謝安,高度讚揚張九齡的仕途功業,並以蒼生之需勸慰丞相張九齡;《和張丞相春朝對雪》則用"謝庭賞雪"典故,一來表現對謝安的敬仰,二來表達對張九齡的讚賞。

從這兩個詩例中我們也能或多或少的感受到孟浩然他的長期不仕是對謝安行為的一種效仿,想要"欲擒故縱",以此表明意欲為蒼生而仕的宏圖壯志,這也正是孟詩用關乎謝安典故的文人心態之所在。

直到孟浩然四十歲,謝安式的徵辟道路讓他看不見任何仕途希望,故而他選擇放棄,重新以"科舉"的方式走上求仕道路,但最終卻以失敗而告終。於是他在《答秦中苦雨思歸贈袁左丞賀侍郎》中說:

"為學三十載,閉門江漢陰。明揚逢聖代,羈旅屬秋霖。豈直昏墊苦,亦為權勢沈。二毛催白髮,百鎰罄黃金。淚憶峴山墮,愁懷湘水深。謝公積憤懣,莊舄空謠吟。躍馬非吾事,狎鷗真我心。寄言當路者,去矣北山岑。"

苦學三十年,最終卻要以隱居度過一生,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空,他憤懣不已,故而在詩中以狎鷗自喻,表明自己意欲隱逸遁世,決心以魏晉名士那種飄然高逸的精神棲心玄遠,來彌補自己仕途上的失意。

盛唐詩人孟浩然為何頻頻使用《世說新語》典故?與他人生遭遇有關

孟浩然的一生,早年有志入仕,之後經歷仕途困頓,但仍堅守性情,貞潔自守,最後決定終身歸隱。從他的用典概況可知,他每個階段的詩歌創作在用《世說新語》典故方面相當集中,這也正是他的詩歌能統一性的反映孟浩然當時的心理狀態的原因。

總結

總的來說,李白、杜甫等人與孟浩然有著極其相似的用典特徵,他們常常用魏晉風度來標榜自我、安慰自己。在用《世說新語》典故時表現著積極入世、建功立事的豪情壯志,對自己狷狂放誕的性情亦是毫不遮掩,在仕途困頓時依然堅守性情、貞潔自守,棲心玄遠。其根本原因在於相似的人生遭遇,以及來往唱和後性情的相互影響。

但韋應物卻表現得格外不同,其用典大部分為讚美人物風情類典故,與其善於描寫隱逸生活著稱息息相關,而他的隱居是因疾病的困擾,而非對仕途的失望,故而缺少了李白、杜甫、孟浩然那種鬱郁不得志和縱情適性的精神,多了一份坦然。這不僅是個人性情使然的必然結果,也是韋應物尋找歷史精神的歸屬之所在。

總之,盛唐詩人的個人遭遇使詩人在人格上更加認同於莊子。他們傾慕魏晉名士的狷狂放誕,以此來宣洩自己心中不滿,這就使詩人在尋找歷史精神的歸屬時與魏晉風度發生了順勢的對位與切合。如李白的狂放不羈、傲骨嶙峋、憤世嫉俗與魏晉名士阮籍、嵇康極其相似,孟浩然的長期不仕與謝安的累闢不至更有異曲同工之妙。可見他們對魏晉名士的傾慕追仿寄託了詩人強烈的情感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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