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攖寧:《南華內外篇》介紹

道家向來以 “老、莊”並稱,但莊子之道與老子不同。老子想用“道”來救世,五千文中有許多地方都是為當世的侯王說教,《老子》第二十七章更明顯的說:“聖人常善救 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到了莊子時代,他認為世已無法可救,只能獨善其身,抱定宗旨不求有用於世,因此說,“棄世則無累”(《達生》篇), 這完全和老子意思相反。再看《老子》五千文中沒有“忘”字,而《莊子》書中“忘”字特別的多,似乎是他獨得的秘訣,如所謂忘物、忘形、忘己、忘言、忘功 利、忘機巧、忘仁義、忘禮樂、忘道術、忘天下等等(還有許多“忘”字從簡未錄),這些理論都脫離實際,非但別人家做不到,就連他本人也難得做到。在《莊 子》書中有幾處可以看出他未能一切皆忘:

《秋水》篇 “莊子釣於濮水”章:他把神龜比喻自己,間楚大夫曰,“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最後決定對楚大夫曰,“吾將曳尾於塗中。”觀 此言,知其尚未能忘生死。(此段和以下四段是否莊周所說,頗難斷定,今只以《莊子》書中記載為根據。)

《秋水》篇 “惠子相梁”章:莊子又把鵷雛比喻自己,鴟比喻惠子,腐鼠比喻梁國相位;他對惠子說,“鴟得腐鼠,鵷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這種口氣就是表示以賤傲貴,看不起梁相的意思,知其心中尚未能忘貴賤。

《山木》篇“莊子衣大布”章:他對魏王說,“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敞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觀此言,知其尚未能忘貧困。

《外物》篇“莊周貸粟於監河侯”章:他嫌對方約定的時間緩不濟急,遂假託車轍中失水鮒魚之言,以形容自己十分窘迫之狀。觀此一段所記載,知其尚未能忘飢乏。(漢劉向《說苑•善說篇》另有一段,與此大同小異。

《列禦寇》篇“曹商為宋王使秦”章:曹商自秦反宋,有車百乘,誇耀於莊子,莊子鄙笑他說,“秦王有病召醫,破癱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癒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據此言,知莊子心中尚未能忘卑汙與高潔。

莊周的老朋友惠施在當時已經說,“子之言大而無用”,我們今日也認為惠施的批評是對的,可怪的是先秦古笈有用的書佚亡很多,這部無用的書反而流傳二千二百餘年,歷代皆有人研究,未曾斷過;其原因何在?姑且憑個人見解,分作幾種說明如下;

第一種原因 我國曆史,當魏晉六朝之間,社會極不安定。許多名門貴族,都悲感身世萍浮;而那班早慧少年,更衝開禮教束縛,遂相率造成揮塵談玄的風氣。《莊子》為三玄之 一(三玄指老、莊、周易),其辭謬悠、荒唐、恣縱、曼衍、瓖璋而連犴、參差而詉詭(以上皆莊子文章的評語,見《莊子•天下》篇),正是他們藉以清談的好資 料。

第二種原因 唐朝皇帝崇拜老君,宋朝皇帝信仰道教,莊子被視為老子的繼承者,其書由此更抬高了聲價,不僅當時道教中人必須熟讀,即儒釋兩教也應該知己知彼,先要懂得它倒底說些什麼,然後在理論上才能夠和它相抗衡,所以《莊子》這部書名氣就越弄越大。

第三種原因 舊社會所謂讀書人,不習慣做生產事業,唐、宋、元、明、清幾個朝代,都是以科舉考試為他們進身之階,其中得意者佔極少數,失意者佔大多數,遇到命途坎坷、 百無聊賴的時候,只有在書本子上尋求安慰。《莊子》消極思想、厭世主義和一些傷時嫉俗之談,不啻代他們自己發洩了心中的牢騷,正好引為同調。

第四種原因 封建社會,制度不良,每隔若干年,就要換朝代,有些憂患餘生的知識分子,恥於降志辱身、被異姓統治者所利用,如明末清初,桐城方以智削髮為僧,太原傅青主 黃冠入道,他們平日於《莊子》皆有所得;同時的衡陽王船山,雖死守儒教門庭,不願寄託佛老籬下,但也著過《莊子解》和《莊子通》。像這一類苦節礪行之士, 都算是《莊子》的知音。

第五種原因 已往文章家常喜歡讀《莊子》,並且稱它為仙才,上乘者襲取其精神,中乘者摹仿其格調,再次者搬運其詞藻,我們相信《莊子》給予古今文學界有很大幫助。世人 所以愛好《莊子》,如果說是鑽研哲理,不如說是欣賞奇文,假使沒有那樣變幻莫測的文章,光靠它的理論,未必能夠使人如此傾倒。

以上所列五種原因,前四種都說明了莊子哲學是以“無用之為用”(外物篇莊子答惠子之語)而見重於世,這當然 有它的歷史背景。我們處於今日社會主義制度之下,那些原因早已不存在了,自應該拋棄玄虛,樂觀現實,若再接受莊子的厭世思想,豈非無病而呻,所以我們研究 《莊子》,是以批判的精神對待歷史遺產,不是盲目地相信他的哲學,讀者請勿誤會。

《莊子》一書被稱為《南華經》,雖始於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但《隋書•經籍志》子部道家類已著錄梁曠 所撰《南華論》二十五卷(本三十卷缺),又《南華論音》三卷,可知“南華”之名在唐代以前早已有了;《舊唐書•經籍志》道家類也著錄梁曠所撰《南華仙人莊 子論》三十卷(郎隋志的南華論),惟不知梁曠是哪個時代的人,僅知他和盧景裕同時注過《老子》;盧景裕是北魏人,歿於東魏興和年間(公元 539--542),正當南朝梁武帝時代,還在唐天寶以前二百幾十年,大約梁曠的時代也相差不遠。梁曠為什麼稱莊子為南華仙人,當然不是憑空的捏造,總有 它的來源,注《莊子》者亦有引證東晉王嘉的《拾遺記》雲: “莊周,字子休,號南華子”,如果其說可信,則“南華”之名在晉代已出現於世(有人說,《拾遺記》是六朝時代人偽託,非王嘉所撰;但《晉書•王嘉傳》也提 到他曾著過《拾遺記》),但查今本《拾遺記》,未見“莊周號南華子”這一條,若不是佚文,那就是注家引證有錯誤。注家又說,莊周隱於曹州之南華山,故其書 名《南華經》,這件事也值得懷疑,考《舊唐書•地理志》,曹州有“南華縣,即漢代之離狐縣,累代不改,天寶元年改為南華”;《新唐書•地理志》亦云:“南 華本離狐,天寶元年更名”,據此,顯而易見的是南華縣因莊子而得名,莊子封“南華真人”,其書名《南華真經》,也就是天寶元年的事,如果曹州確實有南華 山,這個山名或許因莊子而起,縣名既能改,難道山名不能改,未必是先有山名然後才有書名。

研究莊子哲學,應從《南華內篇》入門,讀者要先把每一篇大旨和篇中各章的重點弄清楚,再讀它的全篇,自可迎 刃而解; “內七篇”都能夠了解以後,其餘“外篇”、“雜篇”也就不難理會了。關於“內七篇”的大旨,初學者在各家註解中,每苦於尋不著頭緒,今特再作一次概括的說 明:

第一篇 逍遙遊 全篇要領在“至人無己”一句(“無己”等於佛教所謂“無我相”)。既然“無已”,也就“無功”;既然“無功”,也就“無名”,因此就能夠達到“無所可用, 安所困苦”(本篇結尾二句)這樣逍遙自在的境界。本篇共分四章。從“北冥有魚”至“聖人無名”為第一章,極言“逍遙遊”海闊天空之氣象。從“堯讓天下於許 由”至“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為第二章,言“聖人無名”。從“肩吾問於連叔”至“宵然喪其天下焉”為第三章,言“神人無功”。從“惠子謂莊子曰”至“安 所困苦哉”為第四章,言“至人無己”,不求有用,方能顯出大用。

第二篇 齊物論 此題有兩種解釋;一謂“齊物”即萬物平等之義,“論”即論說,首言“喪我”(即忘我),終言“物化”(即物我同化),泯絕彼此,排遺是 非,故曰“齊物”;一謂當時百家爭鳴,“物論”至為不齊,只有“不傲倪於萬物(傲倪官口輕視之意),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此三句見於《莊子•天下篇》 “莊周聞其風而說之”一段中),則“物論”不齊而自齊。本篇舊分七章。(1)“南郭子綦隱几而坐”至“無適焉,因是已”為第一章,共有一千六百七十字之 多,恐怕初學者弄不清楚,今於此一章中再劃分六個段落,以便於入門。從篇首至“怒者其誰耶”為第一段,言天籟自吹自止,不知誰在主使,藉以引起下文。“大 知閒閒”至“吾獨且奈何哉”為第二段,言人心變態百出,亦不知誰在主使,若有真宰,又不得其形跡,終身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夫言非吹也”至“故曰莫若以 明”為第三段,言彼此是非各執,爭論無窮,只有照之以本然之明,才能渾化其對立之跡。“以指喻指之非指”至“是之謂兩行”為第四段,言可與不可,然與不 然,分與鹹,鹹與毀,凡是對立面者,皆通為一。“古之人”至“此之謂以明”為第五段,言不用滑稽巧辯炫耀於人,只以庸常之道處世,就叫作“以明”。“今且 有言於此”至“無適焉,因是已”為第六段,言既知萬物與我為一,何必再與人辯論以求其一;“一”本來無名,既已稱它為“一”,這就算是有名了;既已有名, 必有所指的事物,有名之“一”和所指的事物相加,就成為二;再加上本來無名之“一”,就成為三;從此越變越多,其數不可勝計。這與最初求一的宗旨大相違 反,倒不如默然而息。(按第四、五、六段皆是針對公孫龍和惠施等人而言,讀者宜參看《莊子•天下篇》末段“惠施多方”以下各說,並看子書中的《公孫龍子》 “白馬、指物、通變、堅白、名實”五論,然後才知“齊物論”所批評者並非無的放矢。假使當時沒有那班人的著作在先,莊子這篇文章也不至於憑空的撰出。齊物 論中常引用他們的成語以發揮自己的觀點,但惜《公孫龍子》今已大半殘缺,而惠子之書又無傳,本篇中有些字句是莊周所說或是諸辯者之說,頗不易分別。) (2)“夫道未始有封”至“此之謂葆光”為第二章,著重在“大道不稱、大辯不言”二句(3)“故昔者堯問於舜”至“德之進於日者乎”為第三章,此章不過六 十三個字,完全是寓言,究竟與齊物論的本旨有什麼關係,各家看法不同,暫時難以肯定。(4)“齧缺問於王倪”至“而況利害之端乎”為第四章,言居處、食 味、色慾,人與動物沒有共同的標準,可見人類所謂利害、是非,彼此之間也無共同的標準。 (5)“ 瞿鵲子間乎長梧子 ” 至 “ 故寓諸無競 ” 為第五章,共六百零八個字,大意是言達道者不悅生,不惡死,視一切如夢,本毋須置辯,只好因任自然之變化,彼此相忘於無言而已。

(6)“罔兩間景”至“惡識所以不然”為第六章,言影之行止坐起,乃隨形體而動,其實形體亦不能自主,必另 有主使此形體者,而真宰莧不可知。(7)“昔者莊周夢為胡蝶”至“此之謂物化”為第七章,言正當入夢時,只見自身是胡蝶,不知此外尚有莊周之身,忽然夢 醒,又只見莊周而不見胡蝶。這種現象,是莊周夢為胡蝶呢?還是胡蝶夢為莊周呢?單就夢醒以後而論,莊周與胡蝶必有分別;若回憶夢中情況,莊周與胡蝶競無所 分別。推而論之,自己今日認為是夢醒了,等到將來大覺之後,方知今日仍未曾離開夢境,昔日夢為胡蝶,不過夢中之夢。在大自然境界裡面,人與萬物無非是 “化”而已。

第三篇 養生主 此題也有兩種解釋;一謂“養生”的“主”要法則,即勿為善而近於好名,勿為惡而陷於刑網,只宜順中道而行,“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則可“保身、全 生”;一謂“養”我“生”命之“主”,勿以有限之精神逐無窮之慾望,“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則可以無損其天真,肉體雖亡,而精神不滅,譬如薪有窮盡 之時,而火則繼續相傳,沒有窮盡。本篇共分四章;“吾生也有涯”至“可以盡年”為第一章。“庖丁為文惠公解牛”至“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為第二章。 “公文軒見右師”至“神雖王,不善也”為第三章。“老聃死”至“不知其盡也”為第四章。此四章中,只有“庖丁解牛”一章是講實際養生工夫;“庖丁”比喻做 養生工夫的人,“牛”比喻人的肉體,“刀”比喻人的神意,言神意在肉體中游行自如,毫無阻礙,其妙用就是“以無厚入有間”。

第四篇 人間世 此篇是教人如何處世之道,共分為四章。“顏回見仲尼”至“而況散焉者乎”為第一章,言暴虐之君,難容直諫,必要先能虛己,然後才能化人。“葉公子高將使於 齊”至“此其難者”為第二章,言出使敵國,鹹功不易,只有“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才可以免“陰陽”之患;只有勿傳“兩喜溢美”、“兩怒溢惡”之 言,才可免“人道”之患。“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至“可不慎邪”為第三章,言乖戾之人,難受教導,必要先能正己,而後才能正人;外示親附之形,而不同流合 汙;內寓和順之意,而不自顯其名。下又連用三種譬喻:勿螳臂當車;勿引虎發怒;勿使馬受驚。以上三章皆說世間難以應付之事。以下還有四段,因其大旨相同, 故併為一章,算是本篇第四章;此章四段皆言人生自處之道,但非應世之方。第一段,“匠石之齊”至“不亦遠乎”;第二段,“南伯子綦”至“所以為大祥也”; 第三段,“支離疏者”至“支離其德者乎”;第四段,“孔子適楚”至“莫知無用之用也”。這四段都是說以無用為大用,與“逍遙遊”篇末意思完全一致。

第五篇 德充符 此篇言人可以忘形,而不可喪德,若德充於內,則信符於外,就能得到世人之愛敬,自不嫌其形貌之異常。此篇共分五章:“魯有兀者王駘”至“何肯以物為事乎” 為第一章,要領在“遊心乎德之和”及“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幾句。“申徒嘉,兀者也”至“子無乃稱”為第二章,要領在“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 命”及“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幾句。“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至“天刑之,安可解”為第三章,要領在“猶有尊足者存”。“魯哀公問於仲 尼”至“德友而已矣”為第四章,要領在“才全而德不形”。“閩蚑支離無脤”至“子以堅白鳴”為第五章,要領在“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

第六篇 大宗師 老子云,道“似萬物之宗”;本篇許由稱道為“吾師”,可知“大宗師”即“大道”之代名詞。本篇共分八章:“知天之所為”至“比於列星'為第一章,此章又分 七段,首段提出“有具人而後有真知”,下文就接二連三地 描寫他自己理想上的“古之真人”,這等於《老子》第十五章“古之善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全章的意思相同。此章第二、三、 四、五段皆寫“古之真人”;從“死生命也”至“一化之所待乎”為第六段,是教人看破生死以修大道;從“夫道有情有信”至“騎箕尾而比於列星”為第七段,是 依據老子學說而闡明“道”的全體大用,但自“稀韋氏得之”以下十三項,老子未曾說過,只能算是古代相傳的神話。“南伯子葵間乎女偶”至“參寥聞之疑始”為 第二章,言證道淺深之次序及聞道經歷之過程。“子祀、子輿、子犁、子來”至“成然寐,邁然覺”為第三章,言生老病死一切任其自然。“子桑戶、孟子反、子琴 張”至“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為第四章,言方外和方內,其道不同。“顏回問於仲尼”至“乃入於寥天一”為第五章,言人死是“化”,人生如“夢”,“哭” 與“笑”皆無所謂。“意而子見許由”至“此所遊已”為第六章,言仁義是非之見,為學道的障礙。“顏淵曰,回益矣”至“丘也請從而後也”為第七章,言忘仁 義、忘禮樂,雖可以學道,尚未能證道,必須到了“坐忘”的境界,始與道相契合。“子輿與子桑友”至“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為第八章,言一切在人事上無理由 可說者,只有歸之於命;此與《列子•力命篇》所謂“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孰能知其故,皆命也。”同是一個見解。

第七篇 應帝王 本篇言帝王應(讀去聲)世之道;又據郭象說,“無心而任乎自化者應(讀平聲)為帝王也。”此解亦通。篇內共分七章:“齧缺問於王倪”至“未始入於非人”為 第一章,此章重點在前後兩句“非人”,注家各執一說,有說“非人”就是“物”,有說“非人”就是“天”,有說“非人”就是“虛偽之人”,我們還要仔細研 究,暫時不作肯定。“眉吾見狂接輿”至“而曾二蟲之無知”為第二章,言經常法式和禮儀制度不足以治天下,必先治內而後才能治外,先正己而後才能正人。“天 根遊於殷陽”至“天下治矣”為第三章,言治天下要“順物自然,而無容私”。“陽子居見老聃”至“遊於無有者也”為第四章,言“明王”之治,“功化”皆出於 無心。“鄭有神巫日季咸”至“紛而封戎,一以是終”為第五章,此章引證故事以發揮上章“立於不測”之玄旨。“無為名屍”至“故能勝物而不傷”為第六章,言 聖人虛心“無為”,以申明前章“遊於無有”之妙用。“南海之帝為鯈”至“七日而渾沌死”為第七章,總結全篇,讀者可與《道德經》第四十九章“聖人在天下, 歙歙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數語相對照,則見老子所說的是正面,莊子所說的是反面,都是要渾沌不要聰明,他們兩人宗旨是一樣的。

以上 “內七篇”大旨,皆已概括的說明。以下再談《南華經•外篇》。

“外篇”從第八至第二十二,共有十五篇,它與“內篇”有顯然不同之處,就在每篇的標題。“內七篇”各具專 題,每一題都限定三個字,看了它的題目,就曉得本篇重點所在,似乎是先擬出一個題目,而後按照這個題目來做文章。“外篇”則不然,它是先有了文章而缺少題 目,不得而已,遂用篇首二字或三字為題,如“駢拇、馬蹄、天地、天道、刻意、繕性、秋水、達生、田子方、知北遊”等十篇;也有在本篇首句中摘取兩字為題 者,如“膚篋、在宥、天運、至樂、山木”等五篇,所以這些題目不足以揭示一篇的大旨,自無解釋之必要。

今只談《南華•外篇》十五篇的大旨:

第八篇 駢拇 言“仁義非道德之正”。

第九篇 馬蹄 言“毀道德以為仁義,是聖人之過”。

第十篇 膚篋 言“聖人生而大盜起。”、“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以上三篇皆不分章,另是一種格局,如果肯定 “內七篇”是莊周自己手筆,就可以看出這三篇決非他本人的作品,雖然文章做得很好,疑是老莊學派中能手所為。

第十一篇 在宥 此篇共分六章,首章言,“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5以後四章皆申明此義,只有末章不同。“崔瞿間於老聃”至“天下大治”為第二章,重點在“故曰 絕聖棄智”(此句是引證老子之語)。“黃帝立為天子”至“而我獨存乎”為第三章,此章雖是講修身之道,而治國之道亦莫能外,所以《大學》上說“壹是皆以修 身為本”;其中廣成子告黃帝一段話,歷代研究長生之術者,都認為這是最上乘的方法,但作者引此一段話,卻是別有用意,宗旨並不在長生。“雲將東遊”至“起 辭而行”為第四章,重點在“徒處無為而物自化”。“世俗之人”至“觀無者天地之友”為第五章,此章內分兩段,上段著重在“不物故能物物,物物者非物”,下 段著重在“大同而無己,無己惡乎得有有”。“賤而不可不任”至篇末“不可不察也”為第六章,前五章都是講“無為”,惟獨這一章是講“有為”,作者恐人不懂 他立言之意,自己又加以解釋雲,“無為者天道,有為者人道;主者天道,臣者人道”。意思是說二者各有所宜,此與“天道篇”首章大旨相同,但不知是否契合莊 子的本意。

第十二篇 天地 此篇仍繼承前篇發揮“無為”之旨,共分十五章。首章言,“玄古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第二章又言,“無為為之之謂天,無為言之之謂德”。以後各章所謂“王德、玄德、象罔、渾沌、混冥”等等,大旨皆同首章。(因章數太多,故不能一一說明。)

第十三篇 天道 此篇還是講“無為而無不為”的道理,可與“在宥”篇末章意旨合參。本篇共分六章:首章前半段就出現了十三個“無為”字樣,言“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 而為天下用”;後半段言“五末”須精神之運,“九變”有先後之序。以下五章皆從正面、反面或側面申明首章“虛靜、無為”之旨。

第十四篇 天運 此篇大旨皂口老子所謂“道法自然”。共分八章:第一章,言帝王治世要順天;第二章,言“至仁無親”;第三章,言“天樂無聲”;以下各章皆借孔子作寓言,第 四章,言孔子不能“應時而變”;第五章,言孔子“不聞道”;第六章,言孔子未能忘“仁義”;第七章,言孔子見老聃如“見龍”;第八章,言“六經營先王之陳 跡”、“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意思是說治世要順自然之 化,讀死書是無用的。

第十五篇 刻意 此篇言“具人養神之道”。起首列舉五種人的行為不同:(1)高亢異俗之人,(2)修學教誨之人,(3)致功立名之人,(4)避世閒曠之人,(5)導引養形 之人,最後又抬出純粹全德之聖人來壓倒一切。篇中有“故曰”六段,都是為“養神”而說法。篇末歸結到“能體純素,謂之真人”,可見此篇所謂聖人,與真人名 異而實同。

第十六篇 繕性 此篇言“隱士存身之道”。篇中有五段,昔古今對比,如:“古之治道者”、“古之人在混芒中”、“古之隱士者”、“古之存身者”、“古之得志者”,這些都是 理想上的古人,因為作者不滿意當時的“俗學、俗思”,遂虛擬古人,聊以寄慨而已,理想與事實未必相符合。

第十七篇 秋水 此篇共分七章,首章假借“河伯”與“北海若”互相問答之語,以發揮作者自己的觀點,讀者可與“齊物論”篇合參。此一章中又分七段,到了末段,才把宗旨標 出,就是“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以下六章皆申明這個宗旨:“夔憐弦”章,言天機自動;“孔子游”章,言窮通有 命;“公孫龍”、“莊子釣”、“惠子相”三章,言殉名之患;“遊於濠梁”章,雖明言“魚之樂”,其實暗喻人“反其真”之樂。

第十八篇 至樂 此篇共分六章:首章言“富、貴、壽、善”四者皆不足樂,至樂要在“無為”;“莊子妻死”章,言生是“形變”,死不必哀;“支離叔”章,言生是“假借”,死 不必惡;“莊子之楚”章,言生是“累”,死是“樂”;“顏淵之齊”章,言物性“好惡”不同,推之世間所謂苦樂並無一定;“列子行食”章,言“萬物出入於 機”,推之死生憂歡皆無所謂。

第十九篇 達生 此篇宗旨在“形全精復,與天為一,……形精不虧,是謂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這幾句話,意思很深奧,讀者可與《周易說卦》“窮理盡性以至於命”、 《黃帝陰符滬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中庸》“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周易繫辭》“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等語合參,雖然各書的字句未 能一致,但彼此之間的意思頗為接近。本篇首章,言備物不足以養形,養形不足以存生;“列子間關尹”章,言守氣全神之道;“仲尼適楚”章,言“用志不分,乃 凝於神”;“顏淵問仲尼”章,言“外重者內拙”,也就是說,於外物有所“矜”,則內心失其“巧”;“田開之”章,言“善養生者若牧羊,視其後者而鞭之”, 意思是說,在養生法上,“形”和“神”要平均的發展,不要偏重於一方面;“桓公田於澤”章,言人有心病是自傷,鬼不能傷人;“紀省子”章,言以“鬥雞”比 喻養生,德全則勝;“東野稷”章,言以“御馬”比喻養生,力竭則敗;“孔子觀於呂梁”章,言以“蹈水”比喻養生,“從水之道,而不為私”則安;“梓慶削木 為鐮”章,言以“為鐮”比喻養生,“齊以靜心”、“以天合天”則神;末章言,理論太高,恐人間之而驚惑。

第二十篇 山木 此篇共分九章,皆言遠害全身之道。首章,言“有用”、“無用”和“材與不材之間”都難以免患,最好是“道德之鄉”;“市南宜僚”章,言“去累、除憂、虛己 遊世”;“北宮奢”章,言“一之間無敢設”、“復歸於樸”;“孔子圍於陳蔡”章,言“削跡捐勢,不為功名,無責於人,人亦無責”;“孔子問子桑乎”章,言 “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莊子衣大布”章,言士不遭時,難逞其能,衣敞履穿,是貧非憊;“孔子窮於陳蔡”章,言 “無受天損、無受人益、無始非卒、人與天一”;“莊子遊乎雕陵”章,言螳螂“見得而忘其形”,異鵲“見利而忘其真”,莊周“守形而忘其身”,皆是自召其 害;“陽子之宋”章,言“惡者貴而美者賤”,其故在己不在人。

第二十一篇 田子方 共分十一章。“首章”著重在“虛緣而葆真”一句,已將全篇的宗旨揭出,意思是說,人要空去外緣以保全自己的天真。以下各章皆申明此義:“溫伯雪子”章,著 重在“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言一見其人,即知他是有道之士,不必多說話;“顏淵間於仲尼”章,著重在“雖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孔子見老聃” 章,著重在“吾遊心於物之初”、“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三句;“莊子見魯哀公”章,著重在“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為其服,為其服者未 必知其道”;“百里奚”章,著重在“爵祿不入於心”、“死生不入於心”;“宋元君”章,著重在“是真畫者也”;“列禦寇”章,著重在“爾於中也殆矣夫”; “肩吾問於孫叔敖”章,著重在“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己”;“楚王與凡君坐”章,著重在“凡之亡也,不足以喪吾存”。

第二十二篇 知北遊 此篇全是講自然之“道”,一篇中就用了四十四個“道”字。“首章”引《道德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聖人行不言之教”及“為道日損……無為而無不 為”等語,以下各章皆發揮首章未盡之意.“天地有大美”章,著重在“六合為巨,未離其內;秋毫為小,待之成體”;“舜問乎丞”章,著重在“汝身非汝有,汝 何得有夫道”;“孔子問於老聃”章,著重在“至則不論,論則不至,辯不若默,聞不若塞”;“東郭子問於莊子”章,著重在道“無所不在”;“婀荷甘”章,著 重在“論道而非道”;“泰清問乎無窮”章,著重在“弗知乃知,知乃不知”;“光曜”章,著重在“予能有無矣,而未能無無也”;“大馬”章,著重在“物孰不 資焉”;“冉求”章,著重在“無古無今,無始無終”及“物物者非物”數句;“顏淵”章,著重在“至言去言,至為去為”。

以上《南華經 •外篇》的大旨皆已揭出,但各篇中有些地方不像莊周自己所作,如“駢拇、馬蹄、胠篋、刻意、繕性”各篇,更容易看得出來:(1)這五篇內容,非“寓言”, 非“重言”,亦非“卮言”,與莊周作書的體例不合;(2)是非利害之間,分析得很清楚,辨別得很徹底,與莊周“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的本意相違;(3)批 判世俗流弊,都從正面落筆,使讀者一目瞭然,並無“謬悠、荒唐、無端崖之辭”雜入其間;(4)通篇格局齊整、結構謹嚴,為後來文章家論說之祖,不似其它各 篇“恣縱”、“詉詭”難以捉摸;(5)而且這五篇中,前三篇措辭憤激,指責聖人,歸咎聖人;後二篇語氣溫和,讚美聖人,惋惜聖人,前後不像一個人的手筆。 除這五篇而外,其餘十篇也有多少可疑之處,暫置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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