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3 顧炎武:“亡國”與“亡天下”有什麼區別?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是一句家喻戶曉的愛國主義名言,語出梁啟超《痛定罪言》的“

斯乃真顧亭林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也。”然而顧亭林從未說過這句話,在《日知錄·正始》裡只有一句類似的句子,叫作“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如果僅僅通過斷章取義的方法來理解的話,似乎顧炎武和梁啟超說得並沒有區別,然而如果進一步深入理解顧炎武的思想,就會發現梁啟超其實只是借顧炎武的酒杯來澆自己的壘而已。

顧炎武:“亡國”與“亡天下”有什麼區別?

顧炎武(1613—1682)是清朝學術的開山鼻祖

梁啟超:什麼才是愛國?

《痛定罪言》是梁啟超在袁世凱接受《二十一條》後發表了一篇散文,分為三段;

其一論條約已定,和議已成,不要再去說什麼“寧為玉碎,毋為瓦全”,而是要面向未來,痛定思痛,亡羊補牢;

其二論中國人之愛國精神,梁啟超認為中國人大多都是口頭愛國,在行動上還是以私人利害為先。北洋時代,朝政腐敗,不少人都有“時日曷喪,及汝偕亡”的憤怒。在他們的內心中愛國是毫無意義的,一語及愛國,他們必反唇相譏,說中國雖未淪為異族之統治,但國民卻不能像英屬印度那樣享有政治自由。他們生活痛苦,財產也不得保障,反而遭受重稅的壓迫,被專制教育所愚化,因而“吾不知有國之優於無國者果何在也?

在北洋政府的統治之下,愛國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就如人人都愛自己的身體,但是如果身體失去了健康,患了癌症,日夜遭受病痛的折磨,那還不如但求速死。

一個破碎的家庭尚且讓人痛苦而逃離,一個腐壞的國家怎麼不會讓人產生“逝將去汝,適彼樂郊”的念頭呢?

因此,梁啟超認為愛國的前提是政治澄明、與民休慼與共,北洋政府需“洗心革面,改弦更張,開誠佈公,信賞必罰,使人民稍蘇復其樂生之心”,使病痛的身體恢復健康。接受《二十一條》的北洋政府所需補的“牢”正在於此。

其三則專論補救之法,梁啟超認為中國一線之希望得以維繫皆在“質直之老百姓”,而斷送一線希望的必是“我輩之號稱士大夫者(指全國上、中等社會之人)”。故而呼籲國家中的中上層人士不要把過錯推給政府,也不要以國民愚昧為藉口,而是要勇於擔責,敢於自新。這樣舉國上下才能團結一致,使政治澄明起來,使愛國者能感受到國的可愛之處,真可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顧炎武:“亡國”與“亡天下”有什麼區別?

梁啟超(1873—1929)認為“愛天下”就是“愛國”

這是梁啟超對這句話的理解,在他看來,“天下”就是“國家”,“匹夫”就是社會中的所有人。所有人都要參與進來,使國家政治澄明,尤其是“國家一切機關奉公職之人”都不要互相推諉,而是要勇擔責任。

這句話在群眾中流傳的時候就出現了庸俗化趨勢,變成了一個保家衛國的口號。雖然梁啟超的理解已經很深刻的,但比較之下,顧炎武的理解更為廣闊,包含著豐富的經世致用思想,超出了民族和國族的視野,上升到人類的層次。

顧炎武:風俗對政治有什麼影響?

《正始》位於《日知錄》的第十三卷,此卷專門研究風俗對政治的影響。顧炎武認為歷史上存在王朝衰敗與風氣墮落互相影響的趨勢,春秋時尚有尊禮重信的風俗,戰國時卻已經變成了縱橫詭詐的局面;西漢人輕視風俗,崇尚文章和讖緯,所以王莽改制、拂逆民意,卻無一人敢反對,滿朝皆是歌頌功德的諂媚之徒;光武中興後,才重視風俗教化的建設,因此漢末雖然朝綱日陵,黨錮屢興,而名節之士前仆後繼,“所以傾而未頹,決而未潰,皆仁人君子心力之為。”

在《日知錄·宋世風俗》裡,顧炎武抄錄了蘇軾反對王安石變法的一篇文章,裡面說:“歷數之所以長短者,在風俗之厚薄,不在乎富與貧。臣願陛下務崇道德而厚風俗,不願陛下急於有功而貪富貴。”

《東軒筆錄》又說王安石變法之後,風俗日衰,黨爭紛起。陸游的《歲暮感懷》也說:“在昔祖宗時,風俗極粹美。人材兼南北,議論忘彼此。誰令各植黨,更僕而迭起。中更夷狄禍,此風猶未已。倘築太平基,請自厚風俗。”

這些抄錄在《日知錄》裡的思想就是顧炎武所採得的“銅”,風俗教化是治國理政的關鍵內容,應放在優先的地位去實施。如果國家的勤儉美德喪失殆盡、清議輿論無法表達民意、為官不廉、舉世無恥、人材不振、竟利之心不能息,互害之意不可制,那麼就離亡國不遠了。

風俗的敗壞與國家的滅亡

理解風俗對政治的影響之後,我們才能讀懂《正始》的含義。所謂“正始”是魏齊王曹芳在位時的年號。顧炎武認為曹操崇尚法術,曹丕愛慕通達,在他們的統治之下,東漢的名節風俗已經被敗壞了。正始年間,何晏、夏侯玄和王弼等首唱

玄學,蔑禮法而崇放達,“一時名士風流,盛於洛下。”社會風尚從這時起,迅速的敗壞下去。

在三國末期,嵇康還提出了“越名教而然自然”的觀點,元康放達派則緊隨其後,以醉酒清談為高尚,於是風俗日非。西晉裴頠痛心於此,才寫了《崇有論》,想借此來糾正風俗。但魏晉風俗就像司馬氏政權一樣,早已江河日下,因此顧炎武說:“自正始以來,而大義之不明”,像嵇紹這樣與司馬氏有殺父之仇的人,不僅出來做官,而且還為司馬氏而奉獻了自己的生命,可悲的是天下人不以為非,反許以忠臣,足見當時風俗之壞。

在風俗日非的社會里,司馬氏之間也無視親情而骨肉相殘,最終導致胡人趁機入侵。彼時的大臣王衍猶酷愛清談,等到石勒滅亡西晉後,他才哀嘆:“嗚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

顧炎武認為風俗敗壞其實也是明朝滅亡的一個原因,在《日知錄·朱子晚年定論》裡他說:“

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風至於百有餘年至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王衍)之清談,王介甫(王安石)之新說,其在於今則王伯安(王守仁)之良知是也。”他認為明末的士大夫清談風氣與陽明心學有關,陽明及其後學王艮、王畿、何心隱等人改變了宋儒格外物之理的探索精神,轉向內心之良知,閉關自守、靜坐參禪、清談誤國,重蹈正始的覆轍。因此顧炎武摒棄了清談的風氣,轉向經世致用的實學

顧炎武:“亡國”與“亡天下”有什麼區別?

顧炎武吸取明末清談誤國的教訓,提倡經世致用

“亡國”與“亡天下”有什麼區別?

顧炎武說:“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

“亡國”就是政權的更迭,“亡天下”則是風俗的朽敗、人性的喪失以及文明的淪亡。而且“亡天下”就是“亡國”的原因。

《明季北略》記載崇禎元年馬懋才上書給皇帝,備言明末風俗朽敗的一幕,他說饑荒年代,有一個叫冀城的地方,每天都有嬰兒被遺棄在那裡,棄嬰在泥土中呼喊,吃糞便,往往第二天就死去;那時,路人如果獨行,一出城門,便無蹤跡。後來看到城門外有人煮肉吃,才知道之前失蹤的人都被他們吃掉了。並說“小縣如此,大縣可知。”這是一種普遍現象,可見明朝政權滅亡之前,“天下”早就亡了。

由此可知,往往是風俗敗壞、人性湮滅和文明倒退之後國家政權才會滅亡,所以說“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不趁早拯救風俗、導引人性向善,而是使其日漸野蠻、日漸無視生命、無視權利,則必將引起更大的破壞。

“保國”重要還是“保天下”重要?

安史之亂,張巡為唐朝據守睢陽城,最終糧盡無援,於是他帶頭殺戮愛妾和奴僕來分食,但城池最終還是被攻破了。朝廷收復睢陽後,有人說張巡雖然保家衛國,但畢竟食人在先,不宜追贈。但張巡的朋友李翰、張澹等為他辯護,並說“損數百之眾以全天下,臣猶曰功過相掩,況非其素志乎!”於是大家都原諒了張巡迫不得已而吃人的罪行,並且認為這是“划算”的。後來還有人以這為例子,用來證明為了使“攜帶著人類文明的一切”的人能夠生存,應該允許他吃人,稱這是“冷酷而冷靜的理性”。

然而,這個“攜帶著人類文明的一切”的人,在他張口吃人的那一刻,文明就已經覆滅了。

王陽明說:“只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問當死不當死,定要宛轉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卻丟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為?若違了天理,便與禽獸無異,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過做了千百年的禽獸。”文明難道需要這種千百年的禽獸來傳承嗎?吃人能夠延續文明嗎?他或許忘記了魯迅說的——“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你們要不改,自己也會吃盡。即使生得多,也會給真的人除滅了,同獵人打完狼子一樣!——同蟲子一樣!”

顧炎武:“亡國”與“亡天下”有什麼區別?

張巡保家衛國而“亡天下”

王夫之讀《資治通鑑》看到張巡的事蹟後,不禁感嘆:“張巡者,唐室之所可褒,而君子之所不忍言也。”當張巡開始吃人時,天下就已經亡了,他所保的也就不再是天下,而僅僅是李氏的政權。王夫之認為,幸虧張巡跟他所吃的人一起死了,假如援軍早到,他沒有就義而是倖存了下來,並且受到唐朝的封賞,那麼當他念及吃人的慘狀時,能夠不感到無地自容嗎?他能夠大義凜然的說道德是相對的,而他是正義的嗎?

張巡犯的就是“過猶不及”的錯,糧盡無援的時候,他只要殺身成仁、戰死疆場,就已經盡職盡責了,卻偏要吃人守城,不屑於他人的生死。

於顧炎武的理論而言,張巡的行為同樣是不可取的,他說:“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亡國只是一個政權的興亡,是政客、肉食者們的分內事;而亡天下是整個人道淪亡,是父子相殺,母女成仇,朋友相食,種族絕滅,是人吃人的滅亡時代。在這種道德敗壞、人道淪喪的時候,即使是匹夫也不能推卻責任,普天下的人都要奮起去維護人道,要“殺身成仁”!要“捨生取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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