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4 长安“四老”:刘自椟、陈少默、卫俊秀和邱星

文|李青

顾名思义,“长安四老”是生活在陕西西安的四位书法界老人。他们分别是刘自椟、陈泽秦(字少默,因此也常被世人称为陈少默)、卫俊秀和邱星。曾经誉满书坛的“长安四老”相继离去,昭示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四位老人均诞生于上世纪一十年代,均于八九十岁的高龄在本世纪初相继离世。他们的书道之深自不必多说,他们的经历和为人倒很值得大说特说。


“四老”学富五车,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沧桑巨变与人生沉浮。站在历史的节点上,他们曾经以自己的担当与智慧,培养和影响了几代人的成长与发展;他们用自己弥珍的启示与经验,观照未来,形成一个时代符号,成为这个城市难以忘却的文化记忆。


长安“四老”:刘自椟、陈少默、卫俊秀和邱星

刘自椟 涉世无如本色,立身何用浮名


刘自椟是陕西三原人,出身三原名门望族,可谓学富五车、家学渊源。他的五伯父是民国时期知名学者,曾在陕西靖国军司令部任职。他的二舅父是著名辛亥人物,曾任南京国民政府审计部部长。他的老师是著名学者贺伯箴,从中学起,他就跟着老师学习诗文书画,后来更是成长为关中学派的一脉相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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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自椟先生在钟明善(右二)、路毓贤(右一)陪同下参观(时间不详)


刘自椟一生清贫,曾经在弥留之际对学生说,这次病好了,要把西安的小吃一样一样地吃遍!然而他一生却视金钱如粪土。一个甘肃的学生向他求字,刘自椟就写了四尺对联送给对方,没想到这个学生转手就以6000元将字卖掉。刘老却表示理解,说:娃穷么,旧社会穷人活不下去连自家孩子都卖,何况一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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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8月,刘自椟先生在崔宝堂(左)陪同下出席笔会话动


据说,1987年从日本来了一个20多人的友好考察代表团,因久仰刘自椟先生的书法,日本代表团成员总共出价约近10万余元人民币要购买刘老作品,被刘老一口回绝:“你让日本人把八年血债还完后我再给他们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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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自椟曾自言:我(这几年)虽然身体有病,但脑子不能静下来。我在想,现在书法界有些风气不正,但风怎么正?是谁害了我们这么多年轻人?一个人的路子本来走的很端正,但是还没有走到尽头就拐弯了。让我说我们老一辈有责任,你不严要求怎么行?市场味太浓了,艺术味就淡了,书法水平不是向上而是向下了。遗憾的是,把书法作为一种专门艺术来研习的风气显然是没有了,就是在普通应用上也很少有人注意,一般的能写的平正有法度的人已是寥若星辰,青年学生更是“任笔为体,聚墨成形”,写出来的字虽然自成一家,却是人不能识,别人看了好几遍看不明白,这样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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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少默 独出心裁、生面别开


作为陕西书坛最具贵族气质的书法家,他的横空出世,决不是一个偶然。悠久的文化土壤、良好的家庭教育,生就了他特有的艺术气质;严谨的治学态度和默默勤奋、埋头耕耘的精神以及他的无为无不为的治学品性,成就了他的书法艺术。


长安“四老”:刘自椟、陈少默、卫俊秀和邱星

长安“四老”:刘自椟、陈少默、卫俊秀和邱星

陈少默,名泽秦,字少默,晚年号默翁,祖籍陕西安康,民国初年陕西督军陈树藩之子。1914年出生于陕西大荔,长期生活在古城西安。先后师从拔贡出身的族祖、前清进士出身的周子缙及川中七贤之一的卢子鹤等名师读书习字。1931年秋,陈少默入天津南开中学,次年转至北平汇文中学学习。1936年入燕京大学新闻系。抗日战争爆发,北平多所大学内迁,与西北大学合并,称西北联大,设在陕西汉中城固县,陈少默入西北联大国文系学习,1940年毕业后入陕西省银行文书科任职。四年后因病停薪留职在家疗养。此后,他开始痴迷于收藏文物字画,以诗文、书法及书画鉴定享誉于世。书法从颜真卿入手,中年专攻何绍基、翁同龢两家,晚年研习汉隶,喜用鸡毫,独具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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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t:156

陈少默(1914-2006)隶书四屏

水墨纸本 立轴

103×34cm×4约3.2平尺(每幅)

款识:仙洲同志法家雅属,少默时丙寅九月。

钤印:少默学隶(朱文)

RMB: 15,000-2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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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t:163

陈少默(1914-2006)隶书 望庐山瀑布

水墨纸本 软片

68×136cm约8.4平尺

款识:李白七绝,望庐山瀑布。癸未九月,书於三颂堂,少默鸡毫。

钤印:少默(朱文)虎(肖型白文)

RMB: 无底价


陈少默少年师从卢子鹤先生,书法早年从颜真卿入手,于唐楷下了较大的功夫,在森严规矩中寻求变化。时至中年他广涉颜书其流———转学其清代名家钱南园、翁同龢诸家,尤对何绍基探究甚勤,在严整规范之外,寻求情趣的变化,并融入自己丰富的国学修养。晚期的行书以行草两体混用,“草”的成分居多,其书字字独立而又浑然一体,寓回环顾盼于字距间,笔划一波三折,其点线原型无一笔平直和精细,但其结体却无一处单纯和慎小;形拙而神秀,笔断而意连;情不逾规,恬淡潇散自然,温文尔雅,书卷气甚浓,给人以沉稳之中寓飘逸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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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t:158

陈少默(1914-2006)隶书集句

水墨纸本 镜心

99×48cm约4.4平尺

款识:集成句一十六宫,以祝张皓同志国画展获得成功。少默。

钤印:少默(朱文)

RMB: 无底价


先生研习隶书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和八十年代中期。这时候的他已近古稀之年,其学养、阅历、书法的理论和实践,已夯实了他建筑书法艺术这座宝塔的根基。陈少默曾为李正峰先生书法展题词:“书虽小道,摄取多端。雕虫小技,法地参天。刚柔相济,方圆互参。首重立品,学识务先。以我为主,纯任自然。创新尊古,翰墨千年。”正是对书法艺术有这样的体会和认识,才使他突破樊篱,独出心裁,生面别开,捷足妙境,实现了隶书创作的重大突破,十年磨一剑,以高古超迈、别开生面的“鸡毫隶书”赢得了世人瞩目,奠定了他在中国书坛独一无二的至高境界。


长安“四老”:刘自椟、陈少默、卫俊秀和邱星

先生作为著名文物书画鉴定专家,走南闯北,接触了大量的古代钟鼎器皿和砖瓦文字,并收藏了大量的拓片,他晚年学写隶书,善于从这些殷周钟鼎和秦汉砖瓦铭文中窥见篆、隶门径,捕捉古篆和汉隶美的一端,捷足妙境,从而使他写出的隶书,笔画瘦劲精劲,屈曲自如,古趣盎然,别具一种创新的自然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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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t:159

陈少默(1914-2006)送蜀客

水墨纸本 立轴

98×52cm约4.7平尺

款识:甲戌年六月录张文昌送蜀客,少默鸡毫。

钤印:少默隶书(白文)

RMB: 无底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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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t:162

陈少默(1914-2006)伯循诗句

水墨纸本 镜心

69×34.5cm约2.1平尺

款识:伯循前辈诗句,辛巳冬,少默。

钤印:少默(白文)虎(肖型)

RMB: 无底价


卫俊秀 道昭摩崖,庞然神物


长安“四老”:刘自椟、陈少默、卫俊秀和邱星


卫俊秀(1909—2002),字子英,笔名景讯、若鲁,山西省襄汾县景村人。幼爱书法,擅行草、大草,中国当代学者型书法大家中国民主同盟会盟员,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艺术学院教授,首都师范大学书法博士考试委员会委员,傅山、鲁迅、庄子研究专家。有《傅山论书法》、《卫俊秀书法集》等行世。其专著《傅山论书法》1947年在西安出版。这期间一直是治学与书法活动双管齐下,二者相得益彰。事实上,学术生涯为他后来成为一位学者型书法家奠定了坚实基础,使其书作获得了丰富的文化内涵,上升到一般书法家难以企及的美学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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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俊秀《云峰山石刻》札记


(《论经书诗》)山河气概,宇宙精神,得吾心矣!道昭摩崖,峻伟绝大,振笔天涯,庄敬,驱魔神邪,疆域广万里,堂庑深无边。

(《论经书诗》)书法中之大人,胸襟宽,气魄大,豁达大度,不可一世!似玉皇大帝。架干大大方方,威风非凡——大人也。大人气态,坐镇一方,无敢犯者。正大德威。

(《仙坛诗》)气象,堂庑,规模,疆土,领域,境界——广阔。大人之行,弥于六合。放笔,扩散到无边无际处——大解脱。书法乃作人学问,作字如作人,鲁公字孤傲,孰谓作字无关乎作人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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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俊秀《云峰山石刻》札记


(《右阙题字》)不拘格调,总是自然为贵,所谓率真也。一片纯真之气、婴儿体态,可爱。大人作字,能体会到此中境界,真是仙笔。老庄喜婴儿,正见此中奥妙处。“目击道存”,非慧眼人能看出个什么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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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俊秀《云峰山石刻》札记


《咏飞仙室诗》无心无意,纯任笔游,无位置等当、安排存乎心,一片天机,便至神仙境地。俗字做作,哪懂此中奥妙处。

(《云峰石刻全集》,齐鲁书社,1989年出版)

卫俊秀是驰名中外的一代书法大师,其作品气韵高古,笔势磅礴,或如瀑布飞渡,一泻千里,或如珠落玉盘,温婉俊逸。放处不凝滞,收处不佻靡,密处势荡气摩,疏处空灵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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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俊秀七十年代临作选

卫俊秀光明洞达的心胸融汇于笔墨之中,更显雄伟壮阔、豪迈深沉。他的作品深受书法界的推崇,特别是在改革开放以后,更受到世界艺术界的重视。1992年9月,卫俊秀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个人书展,中国书协专门召开了理论研讨会,对卫俊秀的人品与书品都作了极高的评价。1994年,他的一幅草书对联被中南海收藏,并纳入《中南海珍藏书法集》。《中国书法》杂志在“现代名家”栏目中发表了先生的文章与作品,称其为“高标独树的一代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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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俊秀八十年代临作选


细观郑道昭字、《石门铭》、《瘗鹤铭》,殆似读《高士传》。

(1989年8月18日日记)

道昭摩崖,庞然神物,坛座峻伟,为横空大山,雄视大地!如一国之疆域,神圣不可侵犯!宫廷仪态,蹲狮卧虎,浩气塞宇。字之方向、规模、器宇如金刚力撼五岳,诸神退位!得此气概,我象自出。南海书元气足,足达此情。

(1994年12月9日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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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俊秀七十年代临作选

卫俊秀在耄耋之年,仍临帖不止,作书更勤。先后出版了《卫俊秀书法选》(1989年)和《卫俊秀书历代名贤诗文集》,以寄托情怀。卫俊秀在艺术上不甘止步。他认为,不论什么艺术,在不同的时期,都应该有不同时期的艺术语言,书法也要创造出一种崭新的艺术风格和形式,以满足时代的需要。他特别注意在传承古人的基础上,创造出自己的、与时代相符的艺术风貌,达到“心手双畅”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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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俊秀八十年代临作选


详味郑道昭摩崖大笔,气宇广阔,身影高大,气势雄强而又中正安舒,心境恬淡、自然,神韵自出也。一句话,大人气象足矣。

(1992年4月8日日记)

阅道昭字,又有所心得。“雄强”二字足够形容出其特色。

(1995年4月18日日记)


郑道昭《观海童诗石刻》较《郑文公碑》气势绝大。

(1980年9月2日日记)

郑道昭《与诸门徒登清阳岑诗》,瘦劲,字态大方,鲁公似受此影响。

(1980年9月3日日记)

《石经》,山谷字得于此者多,真宝物也。

(1980年9月6日日记)

郑道昭《论经书诗》石刻,大人气象,真足慰怀,神品妙极!不知此老胸次如此开阔从何而来?天?人?未之尽者。从明天开始,认真临摹,不许有一草率笔!

(1984年12月20日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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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俊秀七十年代临《郑道昭论经书诗》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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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俊秀七十年代临作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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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俊秀七十年代临作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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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俊秀七十年代临作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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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俊秀七十年代临作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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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俊秀七十年代临作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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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俊秀书《德风》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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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星 文采辞章,博采众长


书法家邱星(1914—2010)字云泽,别署碧禅轩,号马厂酒徒。擅长书法篆刻,其书法以金文大篆著名,杂揉甲骨和小篆,形成了自己的鲜明个性,用金文大篆抒写个性心语,表现时代精神。他的篆书淳厚饱满,典雅古拙,敦实苍雄,一股淳厚的儒将气质。对本世纪后期陕西书法的创作有重要的影响。作品曾参加全国第二届篆刻展览,并在日本、新加坡、韩国展出,被国内许多博物馆、纪念馆收藏。曾创作有《水浒一百零八将印谱》,功力深厚,形式丰富。著有《邱星书篆书百联》,生前曾任中国书协会员、陕西省书协名誉主席、西安市书协名誉主席、西安市文史馆研究馆员等。


邱星是享誉陕西乃至全国的书法大家。他一生致力于金文书法研习,文从沈梦了解,形成了老辣的书风。在名师吴大澄的影响下,他临习金文和石鼓文,同时兼攻治印……

长安“四老”:刘自椟、陈少默、卫俊秀和邱星


长安“四老”:刘自椟、陈少默、卫俊秀和邱星


因为邱星的影响力和实力,也在当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可以说,他是三人中古典韵味最重的文化名家。


邱氏擅长篆书,兼工治印,早年时即浸泳其中,曲日习颜勤礼、郑文公诸碑,后在吴大激影响下,临习金文石鼓,却不单宗一器,而是熔两周金文于一炉,盖口于毫端,颇得神髓。


其金石书法皆苍劲古拙,气势沉雄,意气飞动,构思精巧,尤其章法之变化奇特,长篇题跋文辞精彩,深得爱好者赞美。更兼他治学严谨,对中国古文字研究很有成就,享有颇高声望。近年作书益显古朴拙美,且寓变化。作品与评介多见于国内外书刊,蜚士严于书坛。


1914年,风雨飘摇的清帝国被西方世界蚕食,成为袁世凯的囊中物,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校长孔昭绶因发表反袁檄文被迫逃亡日本,学者章太炎被袁世凯软禁于北京龙泉寺庙。对于中国知识分子而言,这一年是动荡与激情并存、激越思想与时代发生重大转折的时期。陕西的陈泽秦(字少默)和刘自椟,浙江吴兴的邱星,就在这一年相继出生了。而祖籍山西襄汾的卫俊秀这个时候已经5岁,他开始入学习字,每天写仿16字,后于字间增添小字。

谁会知道,看似不相干的这四个人,他们的命运将随着二十世纪中国社会的变迁更迭而汇集一处。之后,他们以海纳百川的恢弘气度,从容淡定地接受命运的垂青和嘲弄,而无改内心之操守。

1947年,38岁的卫俊秀在西安出版了他的专著《傅山论书法》,这也是国内外第一部全面阐释和研究傅山书法、书论的专著。次年,刘自椟在西安举办个人书法展。1949年解放前夕,邱星随家人从浙江吴兴随迁入西安定居。至此,风华正茂的四位书家从各自的人生起点上汇集到了西安,他们的命运此后便与秦地秦人紧紧联系在一起。

解放后,卫俊秀调入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早于1930年代就相识的刘自椟与陈少默业已成为同事,一同任教于西安仪器工业专科学校(现西安工业学院前身)。风雨变幻的政治走向,注定了作为前陕西总督陈树藩之子的陈少默一生的坎坷与多变,这也是“四老”共同的命运走向;“虽九死犹未悔”,既是刘自椟的自我放逐,也是“四老”的集体写照。


“文革”到来,坦诚“交心”64条的陈少默,被当成漏网右派,屡次动荡无一幸免。后来,有人和陈老谈及往事,陈老淡然一笑:“我这一辈子,是两头粗,中间细;年轻时享过福,人到中年遭了罪;老来头发白了,又享清福。这是我前世修来的造化……”而正是这段被陈老戏称为“中间细”的艰难岁月,让陈老与书法越走越近。他每天都被红卫兵强制性地抄写大字报,对于自己的书法成就,陈老生前风轻云淡

地对家乡的媒体记者讲:“当时,实在是穷极无聊,你不写字弄啥呀!再胡说八道就更糟糕了,所以干脆就写字……”

居住在长乐坊的刘自椟因一枚印章差点再次遭受磨难。傅嘉义为他刻一方“长乐侯”的印章,被红卫兵搜出,差点儿就被当做想作封建侯爷的罪证了,亏得刘老急中生智,赶忙澄清说:“这是谐音,提醒自己不要‘常落后’啊……”才算是化解了眼前危机。

“运动”时期,卫俊秀成了“胡风分子”,被校内拘留、抄家,劳教之后遣返回乡。回乡劳动期间,卫老集中研究傅山、王铎、黄山谷的书法,坚持每晚习字,仅1963年至1965年,临帖就不下二三百种;1971年至1978年,笔耕不辍写就的近20万字日记,记录下这位艺术家劳动生活、艺术追寻的心路历程,彰显出坚韧豁达的精神支撑。

直到1979年,他们的命运开始随着国家的命运而改变。回乡务农的卫俊秀也终于回到阔别20多年的陕西师范大学,这一年他已是70古稀老人了。面对人生如此遭遇,他在《我与书法》中不禁感叹:“我从幼小时起到七十岁时,是个悲剧,能有今天,书法之恩也。”

重返校园,卫俊秀书法作品市场价格已然不菲,而他身居斗室,挥毫写下“男儿欲上凌烟阁,第一功名不爱钱”。

陈少默也几经周折,终获昭雪平反。

马正达先生(陈少默先生之女婿)回忆说,陈老生前经常告戒子女“不该要的钱坚决不要”。家乡的安康历史博物馆请陈老题写馆名,陈老写好寄去,并将收到的润笔费原封不动地退回;安康学院升本筹备,需拿陈老作品当礼品,九十高龄的老先生抱病坚持写了数十幅,成为一批封笔绝作。

崔宝堂回忆刘自椟时眼里暗泛泪光:“老师一辈子清贫,曾经在弥留之际还对我讲,这次病好了,要把西安的小吃一样一样地吃遍……我老师能做到一钱不值,千金难买!一个甘肃的学生向他求字,老师就写了四尺对联送给对方,一星期后这副对联出现在一个收藏者手里,得知他是以6000元价格购买的,刘老却表示理解,娃穷么,旧社会穷人活不下去连自家孩子都卖,何况一幅字?”

据说,1987年从日本来了一个20多人的友好考察代表团,因久仰刘自椟先生的书法,日本代表团成员总共出价约近10万余元人民币要购买刘老作品,被刘老一口回绝:“你让日本人把八年血债还完后我再给他们写!”那时,刘老依然蜗居。宽大的书桌,临窗而坐,远望雁塔,一直是他的梦想。

从“四老”的精神家园里,我们能看到中国传统知识分子面对个人荣辱的淡定与从容:他们坦然接受个人的磨难,坚守信仰,相信国家和民族会恢复秩序和平稳;他们用自己的毅力和耐心等到了这一天,并始终保持一颗难能可贵的纯真与仁爱之心,不忘追逐生活的真谛和乐趣。

人至无求品自高,如朱树松先生所言:“字如其人,能表现出人生的荣辱、学问的深浅、气质的精蛮、性情的乖敦及能力的优劣。”卫俊秀经常强调“作字先做人”,他常常教导弟子:“我们是农民的儿子,吃着农民种的粮食,穿着农民种棉花织出来的布,不能翘尾巴……”回忆老师卫俊秀生前的点点滴滴,书法家李殿清先生动情地说,老师对他的影响深远,至今是他做人和做事的准则和标杆……

“瘪果幸存”,是邱老生前接受采访时的诙谐自嘲。晚年邱老更是极少参加活动,但凡有后生晚辈来家中请教,则不拒来者;年轻人要他帮忙题写书名、写序作跋,邱老也常常是欣然接受,呵护晚辈犹如培土浇水助幼苗成长。

当苦尽甘来的陈少默与青梅竹马的卢君雄女士历经坎坷终牵手时,为贺老友再婚,刘自椟借用“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典故,用大篆书写长联,表达对陈老夫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重续前缘的祝福:“芸窗记当年见说青梅早有约,草堂传佳话喜看白首证前盟”,成就书坛一段佳话。

陈老从不以权威自居,名声却纷至沓来,索性刻一闲章曰“旁门左道”。先生喜爱武侠片、京剧以及各类球赛,70岁高龄还独自骑车去看球赛,病逝前一日已无法言语,还用钢笔写字问家人:“NBA今天谁赢?”

“做有用的人,有良心的人,正直的人,不随波逐流的人!”陈老生前谆谆教导子女与学生,“做人名利心不能太重,对朋友要仁厚,遇事要多为他人想;读书与做人要比书法重要,书法不能作为人生的主业……”当年,京、陕媒体要求采访陈老,他一概拒绝,从来不好为人师,更表示不愿为别人写序言。惟一一次上镜头与作序,就是为家乡安康的父老而破例——一是为安康电视台的“七色风”栏目上镜,二是为安康的老书法家刘扬光作品集题签作序。

在接受安康电视台采访时,陈老曾淡然应对评论界对自己的高评价,说:“这恐怕是吹捧太过吧!行家是看我老啦,怜惜我,陕西话就是说,给我戴个‘二尺五’……”而对于名气,陈老幽默作答:“在这个圈圈里,大家知道陈泽秦会写字,就行啦,而且这字出去还能卖点儿钱,这就可以了,你还想咋?!”

幼年习字,从此与书法结缘,锲而不舍一生追求,这是“长安四老”身上共同的艺术标签。

卫俊秀青年时代曾亲聆黄炎培、梁漱溟、江瀚等著名学者讲演,遂“立志成一学者”,后来,他是黄埔军校的教官、陕西师大的教授、被遣返回乡改造劳动的异类。卫俊秀的一生经历了波诡云谲的人生变故,5岁丧母,12丧父,14岁大姐二姐相继病故,使他过早地品尝到生离死别,唯一让他心中燃烧着理想希望的就是,年少时乡学校长的一句话:“以后不要放弃你这个长处(指书法)”。

书法,是卫俊秀终生修练的功课和排遣孤寂的方式,也是他与不幸命运抗衡的精神力量。卫俊秀擅行草,书法受名家常赞春、田羽翔指授,习何绍基、黄山谷、傅山诸家书,深得傅山书法三昧,所作用笔使转自如,清健洒脱,别具风貌。有评论认为,卫俊秀以治学与书法并重,二者相得益彰,事实上,学术生涯为他后来成为一位学者型书法家奠定了坚实基础,使其书作获得了丰富的文化内涵,上升到一般书法家难以企及的美学境界。

柴建国教授这样评价卫老:“他能够在书法上取得超轶时人的成就,既有社会、时代的原因,个人天赋、学养的原因,也是他在大半个世纪中对前人的优秀书法成果广师博取、不懈追求的结果。在草书领域,他对二王、张旭、怀素、黄庭坚、米芾、王铎、傅山、康有为、于右任诸家都下过深到的功夫,其中尤以对傅山草书用功最久,理解也最为深刻。傅山的草书,是其刚直不阿、桀傲不驯的人格精神的体现,卫先生亦具有这样的人格精神,由心仪其人,进而延伸为对其草书个性的热爱和追求,也是必然之事。”

刘熙载《艺概》中云:“书如也,如其字,如其才,如其志。”谈及书法成功,陈少默先生一言蔽之——荀子的话“锲而不舍”。少默先生出身名门世家,自幼受到良好的传统文化教育,稍长又就读于燕京大学新闻系和西北大学国文系,几十年来孜孜不倦,刻苦读书,九十岁高龄依然手不释卷,并且制定详细的读书计划,认真地作读书笔记。陈老以诗文、书法及书画鉴定享誉于世,其弟子赵熊和李成海传承师德师风,书艺经纶,游刃有余。著名书法评论家吴振锋在《默翁俨如一尊佛》一文中这样写道:“先生五六岁时随族祖习字,于颜体着力最多……70岁前,默翁主要以行书面世,书风以颜体为基,兼取何绍基自然流宕之长。70岁前后,默翁兴趣移归隶书,入手《张迁碑》,尚汉隶高古峻奇之风。先生喜用鸡毫,80岁而后,以其自家法式,为行为篆,其体貌生中见熟,其格调高古迈俗。”“何绍基57岁后才将主要精力转移到隶书上,70岁才移归隶书,这一点,默翁与他所崇拜的何绍基竟然在学书路径上也如出一辙!所不同的是,何氏在隶书上的成就终没有超过他的行书,而默翁晚年隶书几成为他书法的代名词,与其他书体较之,还数隶书成就最高。”“默翁作书,写行写隶,皆以鸡毫为之。这种笔毫极软,弹性很差,又不易团聚,最难驾驭,但默翁却驾轻就熟、游刃有余。何绍基用羊毫、回腕法强化其书法个性,而默翁用鸡毫,苦心孤臆,也是同一个目的。尤其值得称道的是,默翁书法水墨交融极妙,能将工具材料与书写性整合得如此浑化无迹者,真乃高手;加之默翁性情洒脱、心无挂碍,往往走笔快捷,常得意外之趣。所以,读默翁书总觉有新意,不论巨制抑或小幅,既灵动飘逸又沉稳厚重,神完而气足。”与老友陈少默截然不同,被日本《知远》书道杂志誉为“当代篆书第一”的刘自椟先生却生性倔强。书法家钟明善先生曾经在文章里回忆,刘老常说“一事不知,君子之耻”,可见刘老对自身的要求何其严格。这种严格,崔宝堂深有体会。当年,手里拿着刘老朋友书写的举荐信,崔宝堂首次拜会刘老。刘老让一直拿狼毫写字的崔宝堂改用羊毫,并要求练习三五年后再说。崔宝堂当时就傻了,自己在家乡宝鸡怎么也算是个小有成绩的人,拜了刘老为师,还得重头再来?!见崔宝堂一脸疑惑,刘老平静地解释:“给你个棍子打人,你感觉很得力,给你个鞭子感觉是不是就不一样了……”一句话让崔宝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直到练开了,崔宝堂才知道,要掌握羊毫的发力点,真正把柔软的羊毫运用自如的话,确实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刘自椟出生在陕西三原县一个中医世家,5岁开始习字学文,上中学后师从以书法篆刻著名的大学者贺伯箴。从钟明善先生的文章里,能看到这位长者的前尘往事:“他的老师贺伯箴先生的父亲贺瑞麟先生就是清末著名理学大师,贺伯箴先生更是以书法篆刻著名的大学者。在这样良好的文化环境中得名师指点,对刘先生一生学问根基的建立至关重要。贺伯箴先生‘不学古人,是谓无法。纯学古人,何处着我’的名言更是刘先生从事书法艺术研究、治学的座右铭。”“刘先生说他习篆从邓完白人的手走

过一段弯路,但邓石如圆融流物的笔势、笔法,均衡对称的小篆结体,从长舒展的篆书体势不能不对他篆书风格的形成产生一定的影响。《峄山碑》‘分画布白’的‘佳处’更是形成他书法结体美的重要因素。在这两方面的基础上,他对上自甲骨文、金文、石鼓文,下至吴昌硕、吴大潋诸大家的篆书都一一潜心研究。早年他的篆书受章法疏朗、结体紧凑而活泼多变的西周重器《虢季子白盘铭文》影响很大,后来他博采众长,特别重视从最新出土的金文资料中不断吸取笔法、结字、章法的趣味。他主张‘出新’‘避熟’‘学进去、走出来’。几十年来,他以大篆为基础,不断熔铸古今篆家之长,化为己有,所以他的篆书作品不断有新意见于毫颖之间,始终有一股盎然的生气。”

有人这样评价“长安四老”中最后的“守望者”——邱星:“擅长篆书,兼工治印;其书法作品古朴典雅,师古而不泥古,时出新意;尤擅金文大篆,风格高古,鼎力沉雄;幼承家学,喜爱书法,攻篆籀、篆印,熔两周金文于一炉,盖口于毫端,颇得神髓;其金石书法皆苍劲古拙,气势沉雄,意气飞动,构思精巧,尤其章法之变化奇特;长篇题跋文辞精彩,深得爱好者赞美;更兼他治学严谨,对中国古文字研究很有成就,享有颇高声望,晚年作书益显古朴拙美,且寓变化。”对此,邱老淡然回应,“我是一个书法爱好者,谈不上‘家’,更谈不上‘成熟’,只是一个毕生的爱好者和探索者。”

这位抗日时的军人,为了纪念那一段特殊的历史,怀念自己逝去的战友,他为别署取名“碧禅轩”——“碧”取自“碧血黄花”,而“禅”则取“空”之意。

据史料记载,甲骨文随着殷亡而消逝,金文起而代之,成为周代书体的主流,因铸刻于钟鼎之上,有时也称为钟鼎文。据考,商代铜器上便刻有近似图画之金文,其后继续演进,至商末之金文亦与甲骨文一致。此种金文至周代而鼎盛,绪延至秦汉。但商代器物和铭文皆少,秦汉以至末流,所以应算周代为主流,而金文书法便是以金文笔意创作的书法。邱老曾说:“我少年习篆,从斯篆(小篆)入手,临写《峄山碑》。临了一个时期,不满足于那种刻板的型、笔,感到沉闷,后来见到吴大澄的《愙斋集古录》,其长篇释评文字美观而大方,‘以钟鼎入篆,富金石气’,觉得比盘绕曲折、大小均等、枯燥乏味、照顾费劲的斯篆好看得多。一番临习后,开始创作时,困难奇多。因为写小篆有《说文》可据,而写钟鼎呢,当时缺少这种书,无处可查。在临习鼎文稍多以后,觉得各鼎的形态笔法虽各不相同,但其中的文字相同者毕竟是多数,于是悟到把各种鼎文糅到一处,或许可行。几番试写,觉得困难中有乐趣。”

邱星曾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过“书家的最佳创作年龄,大概在70至75岁之间”,而“四老”也正是在古稀之年迎来了书法艺术生命的黄金期。陈少默先生研习隶书时已近古稀之年,如痴如醉,从《张迁碑》和《华山碑》入手,得《张迁碑》之方峻朴拙,得《华山碑》之秀逸俊美,最钟情于汉代“三颂”(即《石门颂》《西狭颂》《甫阁颂》),这也正是陈老晚年以“三颂堂”命名自己书斋的原因吧。如少默先生自己所言:“我曾在《张迁碑》上下过较大的功夫,得到的东西也很多,我又加进一些缪篆的因素,使它的形体符合自己的理想与追求。”陈少默未用十年,捷足妙境,实现了隶书上的重大突破,形成高古豪迈、肃整稚拙、飘逸儒雅的独特个人风貌,以“鸡毫隶书”赢得了他在中国书法当代史上隶书大家的地位。

2006年,92高龄的陈少默先生离世。学生赵熊悲痛为陈老撰写挽联“一世沉浮归至淡,百年翰墨定尊名”,这是陈老一生跌宕命运的总结和概括,又何尝不是“长安四老”的集体肖像与写照呢!

逝水东流不复还。“长安四老”已去。他们深厚的学蕴,智者的幽默,豁达的心态,刚柔相济的处事态度,已然成为后学敬仰的典范。这一串闪亮的名字和故事,不会随时光的流转而遗落,它将铭刻在人们心底,成为这座历史文明古城无法抹去的文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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