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1 散文丨王躍文:娘,說

娘, 說

文丨王躍文

娘今年九十歲了,身子骨很健旺。她最愛講的仍是那句老話:“我十三歲到你王家門上!”我說:“娘,都快八十年了,王家是您自己的!”娘是童養媳,比爹大五歲。娘十三歲那年,叫我爺爺領回漫水。孃的婆家在七八里外的南村。爹那年不到八歲,娘快進屋的時候,他正在屋門前打陀螺。有人突然喊我爹:“快爬到樓上去!”爹忙丟掉手裡的陀螺鞭子,從堂屋門口的板樓梯爬上去,跨開雙腿站在屋門上方的樓梯口。娘低著頭,從爹的胯下進了王家門。多年以後,爹把這故事當笑話講出來,說:“老人家教的規矩,說是從此女人就對男人服帖了。”

臨解放,爹長到十四歲,娘已十九歲。鄉下到處都聽人在說:只等紅旗舞過來,沒結婚的男女,全捉到城裡去,女的站在街上,男的封上眼睛,蹲到地上去摸,摸到穿絆絆鞋的,就是你老婆。老家舊時的布鞋,女鞋有絆絆,男鞋沒絆絆。多年後,又是爹把這故事當笑話講出來,說:“我怕人家把你娘摸走,就同她結婚了。”

爹讀過小學,在村裡算是文化人。土改工作隊進村沒幾天,爹就被相中作為幹部培養。工作隊長橫過一杆步槍放在我爹手裡說:“小王,好好幹!”爹後來同我說:“真是怪,同樣是鐵,槍桿子上的鐵,同鍋子、斧頭和菜刀上的鐵,氣味不一樣!槍桿子的鐵氣往人肉裡鑽,叫你有力量!”不出半個月,爹就坐在昏暗的桐油燈下,抱著那杆步槍寫下了入黨申請書。

娘最想學識字。村上來了速成識字班的老師,一個穿舊軍裝的中年男人。村裡人不論男女老幼,想學識字都可報名。老師手裡拿著一張報紙,凡去報名的都讓你認認字。娘已認得很多字,一個一個指著念給老師聽。老師和顏悅色,說:“小黃,您不是文盲,掃盲班不收!”我娘急了,急得一身老汗。她原以為字越認得多,老師越會取錄。娘講盡好話,老師才讓她進了掃盲班。速成識字班的學習,一個多月就結束了,我娘成了班上認字最多的人。老師問:“小黃,您沒上過學,哪裡認得的字?”娘說:“我自己撿的。”

散文丨王躍文:娘,說

爹很快就隨工作隊出遠門了。娘已生下我大姐,既要幹農活,還要侍奉公婆。可是,她不肯放棄上學。等到我大姐兩歲時,娘揹著我大姐正式上了三年小學。孃的學堂在漵水河對岸的鹿鳴山上,我爹就是那所小學畢業的。每天,娘都要揹著我大姐,先趕四五里路,再喊渡船過河去。有一天,渡船停在對岸喊不應,娘怕上學遲到,往上游走到河面寬淺處,揹著我大姐蹚水過河。娘說:“剛到半江上,望到水起綠豆黃,曉得洪水要來了。我加勁往對岸行,哪曉得一聲喊,洪水就齊胸膛了。我忙把你大姐從背上解下來,舉起!離岸坎還有丈把遠,洪水就到我肩上了。我嗆了幾口洪水,才泅到岸上。那回,差點把你大姐淹死了!”我平生唯獨聽娘把洪水將來時,河水最初淡淡的渾,比作“綠豆黃”,真是準確極了。娘後來每次講起那回的驚險,都忍不住撫著胸口,說她差點兒要了大女兒的命。

爹在外頭很忙,回家離家都匆匆的。有回,爹風風火火回到家裡,低頭吃飯的時候,說:“你要入黨!”娘知道,爹這話是對她說的。娘也不吱聲,只點了點頭。爹吃飯是不抬頭的,但他知道娘肯定點頭了。娘早就寫過入黨申請了,只是沒有告訴爹。那年,娘也入黨了。這時候,爹已不再扛步槍,身上斜挎著快慢機,色如老銀的槍把子露在皮槍套外面,暗紅的纓子隨風飄著。娘後來回憶那幾年的事,總是說:“那時候的人,乾淨啊!從大財主家沒收的金銀財寶,整船整船沿河放下來,一個船工划船,一個幹部押船。幹部就是你爹,他硬是半點貪財的念想都沒動過!”

我娘能說會道,做事幹練。可她自己卻說,年輕時嘴笨,人多就不敢開口。有一次,娘去縣裡開會,同去的南下幹部說:“小黃,回去由你傳達會議精神!”我娘聽了兩耳發炸,忙說:“我不行,我不行。”幹部說:“你行的!”那位幹部很嚴肅,娘對他既敬重,又害怕,只好答應,卻又說:“那您不要在場,您在場我不敢說話。”幹部答應了。開會時,娘怕手腳沒地方放,抱著我大姐上臺了。娘先是一邊拍著我大姐,一邊低頭傳達會議精神,臺下坐滿了村裡的人。等她剛剛說完,忽聽得身後響起了掌聲。娘回頭一看,嚇得汗都出來了。原來,那位南下幹部一直站在我娘身後不遠處,這會兒正微笑著朝她豎起大拇指。過了六十多年,娘說起那回的經歷,還會說:“那時候的南下幹部,工作水平真高!”

我記事的時候,爹已是村裡的養蜂人。蜂群是大隊公家的。養蜂是技術活,不是聰明人做不來。油菜花開的時候,漵水河畔一片金黃不見邊際。爹把蜂箱搬到花海深處,搭上簡易草棚住著。花事繁盛時,一天要取一次蜂蜜。我放學後,揹著書包就往花海里跑。快到蜂場了,我就貓著腰低著頭,狂蜂亂舞中慢慢走到爹身邊去。人在蜂陣裡不能快走,快了蜜蜂會蜇人。爹忙著取蜂蜜,瞪我一眼,低聲喝道:“莫來瘋!蜂要蜇死你,快回家去。”爹其實是怕人講閒話,說我是來討蜂蜜吃的。

花事是有季節的,漫水從春上到初夏,有油菜花、草籽花、柑橘花。過了這些花季,爹就得出遠門趕花。山西的槐花,內蒙的葵花,黑龍江的椴樹花,四川和貴州大山裡的各種野花。爹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四川和貴州,那裡的山花蜜格外清香。爹外出趕花的日子,只要高音喇叭播天氣預報,娘就會停下手裡的事,低頭細細地聽。我和弟弟正打打鬧鬧,也會馬上安靜下來。知道爹那邊天氣好,娘就放心了,說:“明天又有好蜜取。”爹那邊要是天氣不好,孃的眉頭就緊緊的。

散文丨王躍文:娘,說

娘接到爹寄回來的信,就直接交給大哥,說:“你讀一下。”全家人就坐在一起,聽大哥讀爹的信。爹無非是問家裡是否安好,奶奶身子是否硬朗,自己在外事事皆妥,有時也說說那邊有趣的事。聽大哥唸完信,娘長舒一口氣,說:“你寫封回信吧。”哥就取了紙筆,聽娘口述。娘原是識文斷字的,也寫得一手好字,可她每次都讓大哥讀信,讓大哥執筆回信。落款處,大哥照例寫道:田青字。田青是孃的名,字卻是大哥的字。有一年,爹從貴州趕花回家,娘在灶屋忙著做飯,爹坐在灶前燒火。我進去舀水喝,聽爹責怪娘,說:“我出門兩三個月,你半個字我都收不到!”娘紅了臉,說:“兒子這麼大了,能讀能寫,還用我寫信?”我看出爹不高興,飛快地跑出灶屋。

家裡有口舊皮箱,裝的東西五花八門。有黃舊照片,空瓶空壺,螺絲釘,小鋼珠,亂線團,舊筆記本,老證件,還有很多不認得的東西。小時候,我和弟弟常把皮箱的東西倒出來,一件件拿著猜,拿著玩,又一件件放回去。有一回,我翻到爹年輕時的工作證,紅色布面封皮已經褪色。證件的黑白照片上,爹留著三七開的短髮,眼睛清澈明亮,眉毛粗黑如炭筆畫上。大哥見我拿著爹的舊證件玩,就說:“那時候,爹的手槍只有這麼長。”哥張開大拇指和食指,比劃著手槍的樣子。我好羨慕大哥,他見過爹的手槍。

爹恢復工作那年,他自己得空又清理了那口舊皮箱,值得留下的東西他都撿了出來。那本舊工作證如今鎖在他的抽屜裡。爹的舊工作證,讓我想起娘講過的一樁舊事。娘年輕時,穿的滿襟衣,舊式抿襠褲。有回去區裡開會,叫人不小心潑溼了褲子。兩位女幹部拉著娘去商店買了一條新式西褲,娘先是死也不肯穿;千勸萬勸娘穿上,她卻躲在角落不肯出來。兩位女幹部拉著我娘進了區公所,把她往我爹面前一推,笑道:“看看你堂客,漂亮不漂亮?”我爹長得黑,笑起來一口白牙。爹當時的年紀,應該正是舊工作證上照片的樣子。回想起這事,娘說:“我從來沒穿過西褲,怕醜,恨不得往土眼裡鑽!”當時年輕的娘,哪會想到自己七十年後竟是穿著極愛漂亮的老太太?

爹孃越來越老,我離家越來越遠。爹孃七十歲前還願意隨我短暫住住,後來就不肯出遠門了。勸他們出來走走,娘只說:“我沒有遺憾了。北京也去過了,西湖也遊過了,大海也見過了,飛機也坐過了。”

我有空就回老家去,陪老爹老孃說說話。爹不太喜歡說話,孃的嘴是不停的。有些話娘說過無數次了,我也會笑眯眯地聽。有回,娘說著說著,突然大笑起來。我問:“娘,想起什麼好玩的事了?”娘說起了村外的那條公路。解放初,公路剛修好的時候,只見汽車來來往往,從來不見汽車在村裡停下來。娘說:“村裡小孩子就猜,汽車跑得這麼快,怎麼停下來呢?你一句他一句,吵得像山麻雀。有個小孩最聰明,說汽車開到公路最頂頭,那裡豎起好大一塊青石,嘭地撞上去,就停了。”我聽了,笑得眼淚水都出來了。媽媽說:“世界變得太快了,老輩人哪裡想得到?當年那麼稀罕的汽車,如今哪家沒有?”

娘講話頗有些蒙太奇,天上地上,東西南北。有回,娘突然說:“人字,兩筆,難寫!寫得不穩,東倒西歪;寫出頭了,一把大叉。”我聽明白了,老人家是囑咐兒孫們好好做人,守規矩,不出格。

散文丨王躍文:娘,說

王躍文,男,漢族,湖南漵浦人,1962年09月生,中共黨員,大專學歷。當代作家,文學創作一級。現任湖南省作家協會主席、黨組副書記,湖南省政協文教衛體和文史委員會副主任,中國作協主席團委員。曾榮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2006年度湖南省青年文學獎,多次獲《當代》《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文學獎。曾被授予“湖南省德藝雙馨文藝家”,被推為湖南省2010年度十大文化人物。主要作品包括:長篇小說《國畫》《梅次故事》《朝夕之間》《愛曆元年》《西州月》《大清相國》《亡魂鳥》《蒼黃》;中篇小說《漫水》《無雪之冬》;以及散文隨筆集《幽默的代價》;訪談錄作品《王躍文文學回憶錄》《無違》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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