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7 許倬雲:萬人中有兩三人能在閱讀中重建知識分子傳統就很令人動容

(一下為許知遠對話許倬雲

實錄)

許倬雲:萬人中有兩三人能在閱讀中重建知識分子傳統就很令人動容


許知遠:許老師,總算見到您了,謝謝您。


許倬雲:您好,我不能站起來的。


許知遠:沒問題。


許倬雲:您是哪的?


許知遠:我是連雲港的。


許倬雲:連雲港。


許知遠:對,我在蘇北。


許倬雲:我是無錫的。你們在連雲港以前是在哪的?


許知遠:山東,一開始從山東過去的。


許倬雲:我們家是從河南搬到福建,福建搬到無錫。我們的祖宗是河南的,你說匪也可以,你說民團也可以,反正是天下大亂,那裡一批老百姓日子過不下去了,打點傢什,幾千人一起走,到福建就一路打下去,沒處安身,打到福州才定下來,開了個“閩國”。我們福建的許家在海外的很多,菲律賓的科拉松·阿基諾(前總統),就是我們這裡出去的,她姓許,福建人叫科(音)。


我是傷殘,這次禮拜三摔了兩跤,就在我的書房裡面,一天連摔兩跤,現在還帶點傷。頭上已經沒事了,脖子和尾椎骨還疼,所以我不能弄太久。


許知遠:好。


許倬雲:我們怎麼處理今天的訪談?


許知遠:我就問您問題,您回答就好了?


許倬雲:你問我答,我回答每次是幾分鐘呢?


許知遠:

隨您便,像聊天一樣。


許倬雲:我是教書的,您說隨我便,那我一開口就是50分鐘。


許知遠:也行,我就當來上課就好了。


許倬雲:那不行,你又不是學生。


抗戰經歷影響一生


許倬雲:我在大陸考古,每年走一個省,看了十年考古,很有益處,當場看的跟書上看的不一樣。


許知遠:所以現場感對您的歷史寫作衝擊是很大的,是嗎?


許倬雲:對,我也不能爬下坑,那個坑一挖可能是20尺深,有的地方把我放到籮筐裡吊下去,有的地方把我放到藤椅上抬下去,挺有趣的。


許知遠:您這代人的天真現在普遍少見了,好像那代人特別有一種這種東西?


許倬雲:我們都是老頑童。


許知遠:精力旺盛、生機勃勃,您覺得這個東西是怎麼來的?是那個時代的特徵帶來的嗎?


許倬雲:不叫時代,我也說不上來,我想是我們這個時代人都逃過難,到外國來讀書也都是挺辛苦的,在外國讀書的經歷,各人有各人的幸運,各人有各人的遭遇,都是無中生有、苦中作樂,這樣一來,老夫子的性情就不多。道貌岸然的人有,我不做那套,開口就是經典的我也不要,我偏好性情中人這一類,比如白先勇,性情中人,了不起。


許知遠:我看您的文字都感覺得到,那些東西都是很動人的。您現在還會常想起哪段時光呢?


許倬雲:回憶最多的是抗戰期間,我抗戰期間的經歷影響我一輩子,也影響我念書選的方向,以及我關心的事情。抗戰期間是求死不得、求生不成,我又是殘廢,也不能上學。七歲抗戰開始,我那時候不能站起來,我到13歲才能真正拄著棍走路。別人都在逃難,像我弟弟11歲就住到中學那邊去,跟小兵一樣,我就跟著父母跑。我父親的工作是在戰地的文官,我們也是戰線前前後後,常常就住在鄉下老百姓那去借個鋪,廟裡借個地方住住,所以我跟老百姓的日子很接近。


我常在村子裡面,老是擱在一個人多的地方。農夫在種田,婦女在洗東西,我就在人多的位置,有事情就幫忙,我就幸運了,能看老百姓的日子,農夫怎麼種田……


7歲、8歲小孩到地裡抓蟲子、撿蟲子,拔苗、拔草,我那一段的進進出出都在小村落的偏僻地方,有的時候日本人打得急了,我們臨時撤退,撤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您聽過叫神農架的地方嗎?


許知遠:嗯,聽過。


許倬雲:神農架進不去的,那裡有個老林,退就退到神農架的邊上,這些經歷讓我在中國內地的日子看了很多,所以我的心不是士大夫的心,我的心一直念著那些人。


許知遠:這段經歷對您後來的歷史寫作有直接影響嗎?


許倬雲:對,我第一部英文著作是《社會變化》,第二部英文著作《漢代農業》,講怎麼種田。你們大學者大教授寫了老半天的書,連飯怎麼出來的也不知道。老百姓的事,我興趣最大的。


因為日本人打,我們城市被佔了,我們打八年是靠農村撐起來的,連前帶後,我們七百萬兵員陣亡。那個農村的力量是強大的。四川一個省提出兩百萬壯丁,基本上都沒回家,草鞋、步槍、斗笠,一批批出來。


那時,各地撤退的人或者拉鋸戰的時候,前線撤到後邊農村,農村人一句閒話不說,接納難民。多少糧食拿出來一起吃,一群人一起餓。滿路的人奔走,往內陸走,沒有人欺負人,擠著上車,擠著上船,都是先讓老弱婦女往上推,自己留在後面。大路上奔走,多少老年人走不動了,跟孩子說你們走、走……


許知遠:是不是這樣的經歷讓您對中國始終特別有信心?


許倬雲:所以我知道,中國不會亡,中國不可能亡。


為常民寫作


許知遠:您最近在寫什麼新書嗎?


許倬雲:最近有個南大的教授,在多倫多,他每個禮拜用skype跟我聊天,聊兩個小時,每次一小時。我剛剛寫完了一本《美國六十年滄桑》,他就好奇我對美國竟然這麼熟悉,說我對西洋史都相當熟,我說我在芝加哥唸書,唸的是兩河流域跟埃及,那一套東西讓我注意到西方的源流。


可是我88歲了,也沒太大的力氣,我現在脖子只能彎到這裡,我不能彎下去太多,因為我的整個脊椎是釘死的,我也不能寫字了,因為釘死了脊椎骨以後,我的手指頭功能都不行了,所以我查書只能網上查,我看書只能螢幕上看,這個就叫我的寫書工作比較辛苦。


我在2012年開大刀子以前,寫字挺快的,寫得不好看,但是挺快的,不能寫毛筆字只能寫鋼筆字。後來開完刀以後就不能寫字了。我的頸椎骨的第二節一直開到尾椎骨,通通鎖起來了,這個日子不好過,所以我太太非常辛苦。我開完刀以後,這幾部書通通是口述筆錄。


許知遠:口述寫作跟之前筆寫作,您覺得差別大嗎?


許倬雲:差不大,我個人寫書的時候,我腦子裡面想出來的就是書上寫的字,我念得不快,但是不需要太多改動。


許知遠:您最近常提到常民的重要性,為什麼您這麼強調這點呢?


許倬雲:因為我們同行的各種著作裡頭,通常只注意到檯面上的人物,帝王將相或者什麼人的成功,寫的是名人的事情,頭頭的事情,講的是堂堂皇皇的大道理,老百姓的日子沒人管。所以在《中國人的精神生活》裡面,我講的就是老百姓過日子吃飯、過日子等等,都是人跟自然整合在一起,而且所有多元的調和,吃飯,葷素、乾溼涼熱調配一起。而且調和是動的,不是靜的,那麼我們中國有著24個節氣,我們過日子總是注意到人跟自然的變化同步進行。


小滿穀雨。我們春天是什麼樣的季節,要看什麼鳥、什麼花開了,這是我們人跟自然的協調,以至於到一些詩詞歌賦,中國的繪畫,詩歌的句子都是配套的,所以詩裡面一定是拿自然風景的變化來形容不同的風格,講情緒是人的事情,但情緒後面它藏滿了自然的變化作為背景,這也是調和人跟自然永遠不脫開,所以我一輩子最喜歡的詩歌裡面八個字“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李白的《憶秦娥》。


都是天然風景,但是這天然風景四個時段、季節、日夜、殘照,漢家朝代陵闕生死,八個字,四個時段。四個時段都能描繪出具體的形象來,但這個李白八個字講著我們人在這四個時段裡面都脫不開,都是有興有亡,他講的都是殘照秋天,漢朝已經老早過去了。這種的情緒是一個人在宇宙的變化,人世這個興廢統統融合在人的情感裡面,這種情緒,這種的氣派,別的語文裡面是很少很少的。英文裡面又沒有文字的形象,只有聲音,所以說顯示不出這種東西來。


比如說馬致遠的《天淨沙》從頭到尾,最後斷腸人在天涯,這個在字,一個字一個動詞,前面統統分裂了一個零零碎碎的形象,可拼在一起一個在天涯,就全攏擴在內了,這種也是隻有在形象的字眼裡面可以看得出來,形象的文字裡面才能。


我們常民的日子,可以說無處沒有詩意,無處沒有畫景,無處不是跟自然相配,無處不是和人生相合。這種生活不是說只有知識分子才有,一般人一樣有。老頭散散步,大燕已經成了行了,往那邊飛了,眼下的燕子回來了,都是一直深切的跟四周圍相關,這種境界不是美國的生活、歐洲生活看見的。


許知遠:但這種生活,是不是在二十世紀很大程度被中斷了?


許倬雲:中斷了,就希望你們把它恢復過來。


許知遠:那您覺得怎麼重建?


許倬雲:要許多人合作。心情要有敏感的心情,要有同情的心情,同情的情感就是將心比心的心情,才能夠看出四周圍無處不是詩,無處不是畫,無處不是拿我跟人放在一起,拿自然放在我心裡,這個他的精神生活是豐富的。


往裡走,安頓自己


許知遠:包括您說,以後現代世界都陷入某種精神危機。


許倬雲:對。


許知遠:人無法安身立命,西方、東方都有相似的。


許倬雲:現在世界全球性的問題是人找不到目的,找不到人生的意義在哪裡,找不到目的,找不到意義,於是無所適從。而世界上誘惑太多,今天我們生活起居里面,有多少的科技東西,這些東西都不是自己做出來的,都是買的。今天你沒有金錢,你不能過日子,在大陸說你沒有卡不能過日子,沒有手機不能過日子,於是你必須要在這種生活中間。你不能獨立,既然不能獨立,你就隨著大家跟著跑,大家用什麼,你跟著用什麼。


尤其今天網絡、媒體,每一個人都在影響別人,你們今天做節目也在影響別人,你採訪我,我回了話,你拿著我的話傳出去可能影響別人。每個人彼此影響,但是難得有人自己想,聽到的信息很多,不一定知道怎麼揀選,也不知道人生往哪邊方向走,人生活著幹什麼。只有失望的人,只有無可奈何之人,他會想想我過日子,為什麼過。順境裡面的人不會想,而今天日子過得太舒服,沒有人想這個問題,忙的是買這個機,買那個機。


許知遠:那這個盲目最終會導向一個很大的災難嗎?


許倬雲:對,忙的是趕時髦,忙的是聽最紅歌星的歌,不管那歌星的歌是不是你喜歡聽的。人家告訴你聽,因為他有名,因為他有名,所以我就聽他,不是因為他好,是不是?就人的判斷能力也沒有了,人沒有目標,沒有理念,也沒有判斷能力,這個是人生是灰白一片,這個是悲劇。自古以來最重要的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階段,我們用德國人雅斯貝爾斯的意見,轉軸的時代。


許知遠:軸心時代。


許倬雲:那個時代每個文化圈都冒出人來,冒出一群人來,提出大的問題,多半提出問題不是提出答案,那些問題就始終今天還在我們腦子裡邊。那一批人問的問題,歷代都有人跟著想,我們都在做註腳,可現在對大問題做註腳的人越來越少,因為答案太現成,都像麥當勞一樣,思想上的麥當勞,現成答案。隨手一抓就一個,短暫吃下去,夠飽了,不去想了。所以這些是今天物質生活豐富方便,精神上空虛蒼白,甚至沒有。人這麼做走下去,也就等於人變成活的機器,我們來配合AI(人工智能),不是AI來配合人,沒有自己了。


許知遠:那怎麼應對這樣的時代呢?如果一個人不甘心,他的力量又這麼微薄,他怎麼應對這樣一個潮流,怎麼自我解救呢?


許倬雲:這個就是你們媒體和新聞界,和知識界第一線應該做的事情,我願意給你做討論、談話,就是希望藉助你把這消息告訴別人,有一千個人,有一萬個人有兩三個人聽,到他耳朵裡面去,聽到心裡面去,我也滿足了,你也滿足。


許知遠:您的解決方案是什麼?


許倬雲:叫每個人自己懂得怎麼想,看東西要看東西本身的意義,不是看它的浮面,想東西要想徹底,不是飄過去,今天的文化是一個打扮出來的文化,是舞臺式的文化,是導演導出來的文化。


許知遠:您自己遇到過那種很大的精神危機的時刻嗎?


許倬雲:我,傷殘之人,要能夠自己不敗,不敗不餒,生下來就如此,如果你長到十五歲才一棒槌被打倒,那就完了,起不來的。我從生下來知道自己是殘缺,不去爭,不去搶,往裡走,安頓自己。


歷史學家可憐得很


許知遠:您覺得歷史學家在這個價值轉型的過程中可以扮演什麼角色呢,可以做什麼?


許倬雲:我們可憐得很,我們只能記人家做過的事。


我另一行是社會學,所以我在歷史裡擺點社會學東西進去,就可以做得比較自由。


歷史學家可以做的,不是隻是說是找例子,也不是保存東西,要活學活用。全世界人類曾經走過的路,都要算是我走過的路之一。這樣子排歷史,就可以排出無數的選擇,讓我們在找路的時候,絕對不要只有這一條路或者這三條路。


還有學歷史可以學到從個人到天下之間各個階段,各個層次的變化、變化裡面的因素。因為我是社會和歷史合在一起的,我的歷史個人的地位最小,文化的地位最高,影響人。


文化長流,文化可能它也脫不開人群這個社會,脫不開經濟,脫不開政治,也脫不開地理,也脫不開天然環境,也脫不開我們駕馭天然環境的科學。文化是一個總的東西,我是跟著年鑑學派的思考,年鑑學派錯用了“年鑑”這個名字,年鑑學派人的眼光,就是要超過年。


許知遠:

他們千年鑑。


許倬雲:萬年鑑。最短的是人,比人稍微長一點是政治,比政治稍微長一點是經濟,跟經濟稍微長一點的是社會,然後是更長的是文化,然後是人類文化,最長的是自然。


許知遠:這麼長段文化的尺度下,人顯得那麼小。那人怎麼樣獲得自身的意義和價值,您覺得?


許倬雲:山谷裡面花開花落,沒有人看見它,那個花開花落,就白開花白落,它不在我們理解的世界裡面,所以今天看見黑洞能照相了,我們才曉得黑洞裡面是什麼玩意。我們宇宙知識多了一大塊,沒有上天衛星一個個上去,我們怎麼知道月亮背後的東西……所有我們知道的,或者肉眼看見,或者用機械的眼看見,或者用推理的眼看見,或者用理論的眼來看見,或理論是完全純推理,哲學能推理到最遠最遠。


所以說人受教育的功能,不是說你受的教育換得吃飯的工具,也不是說受了教育知道人跟人相處,和平相處。要有一個教育,養成一個遠見的,能超越你未見。我們要想辦法設想我沒見到的世界還有可能是什麼樣,去擴展可能性,可能性是無窮的。


許知遠:您寫了這麼多書用來解釋中國文明、全世界的文明……您覺得這些解釋裡面,有沒有明顯的缺陷,您仍然想克服掉,無法理解的東西?


許倬雲:我很多缺陷,其實我最喜歡數學,因為我的身體這樣,我不能考理學院,考理學要實驗,我在中學的時候幾乎燒了實驗室,所以我不能報考理學,就去讀歷史。理學、數學裡面兩個東西,一個數論,一個拓撲。數論,數字怎麼玩,一個拓撲,形狀怎麼玩,形狀你以為我們都看見了,沒有,很多人想象不到的形狀。我問問你,你有沒有辦法設計一條讓螞蟻永遠爬不盡的路?


你們的褲帶、皮帶,皮帶是兩面平的,你拿這個頭跟那個頭,翻翻接過來,你讓螞蟻再順著爬,永遠走不到頭,這就是無窮的空間在一個向度上,一個維度上,一個無限的空間。


許知遠:這種空間和歷史的關係是什麼樣?


許倬雲:我剛才講的社會,在社會的空間,經濟有經濟的空間,思考有思考的空間,種種空間無限,社會空間有人跟人之間交往的關係,這是空間。交往關係裡面有間接的,有直接的,有群跟己,有今天和昨天,有上面和後面,有繼承和斷裂,無窮的空間,所以我拿拓撲這個觀念在想,我會想出很多純粹學考證,純粹學文獻的歷史,想不到的玩意兒,或者不想碰的玩意兒。我88歲,好奇心不斷,就是因為我腦子裡面想找的空間太多太多,忙不過來。


許知遠:如果用拓撲的概念想象中國的歷史,它會是什麼樣的呢?比如說中國和日本可能是不一樣的空間方式,跟美國也不一樣,它是什麼樣的呢?


許倬雲:我無法講完,沒窮盡的,無窮無盡。我就是說我希望是什麼樣,我希望的是沒有國家的界限,政府管的最少,所有的事務在人跟人磋商、協調、協議之後,大家一起做。代表財富的金錢不存在,代表資源的擁有的東西,因為資源足夠可以不需要鬥爭,不需要奪,這個是我希望的事情。


其中有一環最難最難,情感,情感最難。裡頭的向量最多,維度最多,怎麼樣處理情感,我現在不知道。情感是既傷人,又補人。沒有情感,人不是人,情感太傷人,太苦。所有維度裡面,情感最難處理,因為理想世界裡面都沒有。


尋根


許知遠:您去了臺灣,又在美國生活這麼多年,對您來說“根”重要嗎?


許倬雲:我沒有根,不要說我們外來人沒根,美國人本身也沒根的,美國的社會年輕人是浮萍,飄著。小時候你們聽故事《三個小豬》,對不對?長大了,一人背個包裹出去幹活去了,三個小豬的故事就是美國的社會。在當年開拓的時期,十八歲一個孩子拎著一個小衣箱,火車過,紅旗一打,火車一停,他跳上車從此不回來了,二十年、三十年再回來。是飄萍,沒有根的,在別處建功立業,他不回家鄉。


許知遠:這樣也不是有一種冒險精神,有一種擴張精神?


許倬雲:對,但這樣他就沒有回顧,沒有過去。一代非常強大,當然他們沒有延續性,只有財產延續性。


我的機緣是特例,但我必須感激我們家老太爺(父親),我們家老太爺是清朝水師學堂畢業,辛亥革命他帶了三條小兵船起義,所以他對民國有特別感情。


他聰明、見識多, 海軍的教育是英國式的教育,見多識廣肯思考。我在家裡總是跟他在一塊,潛移默化聽他議論。他聽英國的BBC,他會拿講給我聽,因為我不懂英文,他講BBC說什麼什麼,歐洲戰爭打得怎麼樣了……抗戰時期,他在湖北管第五戰區的軍糧民事經濟事務,巧婦難為無米炊,他就挖空心思,看怎麼樣能做好它,要有車可以送東西,要有地可以種出莊稼,要有想辦法分配的機制,要急難來的時候怎麼解決,我看到他焦思苦慮,不能不感動。


許知遠:

所以您是東林復社和BBC共同的產物,受兩個不同傳統的影響。


許倬雲:無錫是特別的地方,江南的文風盛,沒話說。無錫不注重科舉,不注重斯文,蘇州私人畫家瀟灑得很,庭院過日子舒服得很,常州狀元、宰相一大把,無錫唸書是為了唸書,我的爺爺一輩子喜歡數學,他寧可不考科舉,他玩數學。


許知遠:所以無錫很有希臘精神,為知識而知識。


許倬雲:我的曾祖父自修醫學,到後來變成有名的儒醫,他去看病不要錢的,四鄉八鎮有人派船上來接他,說誰誰病的沒法治的,您老人家看看去,看著看著就替我的祖父娶了個媳婦,是他其中一個病人的女兒。


這種人無錫多得很,所以說到後來實業家無錫出得多,數學家無錫出得多,江南造船所裡頭技術員十來個無錫去的,做實在學問的地方不做荒苗,所以士大夫的世家不高高在上,一樣可以參加實務工作。錢孫卿、錢子泉雙胞弟兄,錢子泉學問家,國學專修科的創辦人之一,錢孫卿地方服務,他沒有自己工廠,可他是商會主席,他是紳士頭子,能幹、學問好、熱心。共產黨過江,他是江南總商會會長,提了十萬擔糧食供給解放軍。覺得國民黨已經腐敗了,他寄希望於共產黨。所以無錫的地方是實用之材比別處多,你看兩邊專家、院士裡頭,無錫一大把。我到大陸去復旦大學,華中一是無錫人,到北大許智宏是無錫人。到哪裡碰到又是無錫人。


許知遠:您現在想起無錫來,最想去哪裡?


許倬雲:湖邊是一個,太湖邊。兩岸恢復交流以後,我知道我父母一直懷念故鄉,他們一直吩咐我們說他們在臺灣不要下葬,叫浮厝。所以他沒有挖地,一個水泥的蓋子蓋在上面,一個圓圈,一個圓房子蓋在棺材上,所以等到兩岸相通以後我們拿他們骨頭請出來。收拾好,化成灰,奉送回去。在無錫的馬山公墓安置他們,那裡二十幾個墳頭了,親戚都在,許家二十幾個墳頭。


我的孫輩這一代的話,大約二三十個、超過一半人做了作家、畫家、藝術家等等。


許知遠:還有唱流行歌曲的。


許倬雲:那個是第一位,音樂細胞遺傳了他媽媽家來的,我們許家沒有音樂細胞。不過也難說,李建復也是我們許家的,《龍的傳人》。李建復是我二姐的兒子,王力宏是我大姐的孫子,王力宏的媽媽很喜歡唱歌。


許知遠:所以到未來您覺得海外的華人群落也會發生非常大的一個變化?


許倬雲:在人文藝術這群人裡面,可能出頭最多的是建築設計。這點我們已經看見不少華人的年輕人已經冒出頭來了。貝聿銘父子二代都是設計家,林瓔也是設計家,我看見朋友裡面想做設計家的不少,正好在實用和藝術之間。


/


許先生說,"一萬個人裡有兩三個人聽,到他耳朵裡面去,聽到心裡面去",他就滿足了。對談很長,感謝你讀到這裡,成為一萬個人裡的兩三個人。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