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雲:生與死的界限易於跨過去,卻難以跨回來

歷史學家許倬雲今年九十歲了。這位可親可敬的耄耋老人,不久前在《十三邀》節目中回憶起抗戰時期國人的共難、互助、求生,仍感慨落淚。

許多人知道許倬雲,因他是傅斯年、胡適的學生和王小波的老師,也因他執教、著書,貫通古今中外歷史文明。這位學者、長者,說起自處的心境,是“傷殘之人,不敗不餒”,又說為生民立命之本,是全世界人類曾經走過的路,都要算是我走過的路之一

本文摘選自許倬雲的短篇《心路歷程》,回望他走的路,於後生而言,也是讀一本歷史書的扉頁。

這裡記述的不是邦國興亡的大事,也不是社會變革的經過。在這裡,我只是記述一些個人生命經歷中足以回憶的片段,對別人也許沒有意義;不過,假如有人不存著讀掌故的心情讀本文時,他也許會願意看一看另一個人心靈經歷的路程。

禪宗說教時,不重說理,而在點破禪機。就因為外面的一些感受往往可以使內心蓄積的水庫開放閘門,造成水到渠成的局面。這也許就是所謂頓悟吧?記得十一二歲時,我讀過一本名叫《文心》的書,其中有一段解釋所謂"觸發"的經驗,也不外乎指出因外在感受觸動內心的經驗。

在這裡,我只想把幾樁觸發自己的事件敘述一下。

許倬雲:生與死的界限易於跨過去,卻難以跨回來

文心,作者: 葉聖陶/夏丏尊,譯者: 張大慶等,三聯書店2008

每一個孩子都曾經過渾渾噩噩的階段,不過未必每一個人都曾經注意過在那一剎那他忽然發現自己面臨不能再渾噩的情況。我在這裡記下的片段回憶,也未必是促成我"頓悟"的因子,甚至未必是觸發的機捩,但是至少在我的記憶中,這幾個片段確實和自己的發展過程相聯結,構成比較鮮明的印象。

在戰爭中長大的孩子大概比昇平盛世的小孩較早接觸到死亡。祖母去世時我第一次經驗到親人的死亡;但是她的彌留狀態是在安詳的氣氛下慢慢轉變,因此留給我的印象也不是劇烈激動的。在重慶遭遇大轟炸時,我們正在萬縣。記得萬縣第一次遭轟炸的晚上,我們一聽見空襲警報就躲進洞去,進洞時在路上遇見二樓鄰居家的一個大孩子,正在跑回家裡去取一些東西。等到警報解除後,我們卻發現了他的屍體。上午,他還和我們一起玩過;晩上,他已變成一堆模糊難認的殘骸。這是第一次,我忽然發覺生與死之間的界限如此之易於跨過去,又如此的難以跨回來。這是第一次,我忽然發覺人是如此的沒有保障。

這也是第一次,我面對著一大堆屍體和煙塵瀰漫的瓦礫場,心裡不存一絲恐懼,卻充滿了迷惘。我曾經苦苦求索,那天一夜未曾闔眼;到後來,我似乎完全掉進了黑松林,不但找不著問題的答案,甚至找不出問題的線索了。

許倬雲:生與死的界限易於跨過去,卻難以跨回來

1938-1943年間,日軍對重慶實施長達五年的戰略轟炸,市民死傷無數,市區內大部分繁華地帶也成為斷壁殘垣。

這一種困惑,此後經常侵入我的思想。在豫鄂邊界的公路上,日本飛機用機槍掃射緩慢移動的難民群;軋軋的機聲和噠噠的槍聲交織成我腦子中一連串的問號。在青灘之濱岸時,目擊過搶灘的木船突然斷纜;那浩蕩江聲中的一片驚呼,也把一個大大的問號再次列入我的腦中。

在老河口,我們住的院子隔壁有一營工兵;他們豢養著不少騾馬。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們發現馬群中添了一頭小小的淡黃馬駒,它逐漸長成,變成一匹很帥的小馬,遍體淡金,不夾一根雜毛。但是它的脾氣猛而且劣,除去經常和它一起玩,餵它吃些東西的小孩子外,它不讓別人靠近身邊。我們和它一起玩,直到它太高了,我們還可以站在磨盤石上拍它的頭頸,抓它的鬃毛。終於,有一天,工兵要捉住它,替它釘蹄鐵和施閹,它掙扎著踢傷了好幾個人。它自己也在終日帶傷奔馳下,失血過多,倒斃在池塘邊,離那一塊磨盤石不過幾步而已。這一具淡金色的巨大胴體,依然保持著想再站起來的半跪姿勢,似乎還在向死亡作倔強的抗爭。不知怎的,我看著它時,萬縣的那堆殘肢又浮現在眼前。

大約從這次以後,我不再把生與死的問題限於人類。那個經常出現的問號變得更大,更擾人了。

許倬雲:生與死的界限易於跨過去,卻難以跨回來

如今的重慶萬州

幾年以後,我們又在大巴山脈的河谷中迴環盤旋。有好幾天,我們直對著一座大山前進,山頂那裡似乎有一個巨大的洞穴,天天作為瞭望的目標。好不容易到了山腳,又花了一天工夫,我們走到半山,才看見那個洞穴實在是一大片懸巖,下面覆蓋著一長條稍微收進去的山路。走到山頂時,已是下午四五點鐘。山頂冰雪未消,矮矮的樹上盡是冰琅雪玕,勁風襲人,輕微的琤琮敲擊聲裡,樹枝微晃,幻出閃動的點點彩色。四面一看,群山俯首,向陽的一面只有峰巔反射出夕陽;背陽的一面已是一片黑的丘陵,襯著一個紅紅的落日。當時幾十個佚子都不期然駐足峰頂,但是誰也沒有開一句腔,似乎都被這片真幻難分的奇麗鎮懾住了。這是幾天來日日祈盼的界牌埡,似乎下面的一個站頭不足一提了。前幾天蓄積了精力,似乎在一剎那間竟再也提不起勁來;再度出發時,大家都一語不發,蠻有些草草了事似的,趕到站頭算數。

此後,我讀了亞歷山大東征時在印度河邊痛哭的故事;此後,我讀了阮籍猖狂窮途痛哭的故事。我逐漸明白界牌埡峰頂上眾人的無名惆悵。這是一種經驗,經驗到一時可以有感觸,但是必須在日後才逐漸瞭解其意義。

許倬雲:生與死的界限易於跨過去,卻難以跨回來

阮籍窮途之哭

可是在那次以後,這種惆悵經常出現。出現在自己完成一篇稿子以後,出現在學期結束時,出現在學校結業時,出現在旅行歸來時,出現在席終人散時。

我身帶殘疾,那時又不曾正式進過學校,這種種的感觸造成我有一個時期相當抑鬱的心情。

抗戰末期,家裡在重慶南岸的南山安定了好幾年。兄姊們都在外求學,雙親又在重慶城裡辦公,我常常是獨自在山上,與繞屋青松及百數鴿子為伍。父親自己公餘雅好閱讀乙部及輿地,尤其喜歡讀傳記,因此家裡多的是中外各式各樣人物的傳記。這些書籍成了我喂鴿子、看山光嵐色之外的唯一消遣。當時我的國文水平不過小學程度,閱讀文言的典籍頗有些困難。經過幾度生吞活剝式的硬讀,居然也漸能通其句讀。大凡入傳記的人物總有些可傳之處,而他們共通之點大約往往可歸納為"歷盡艱難,鍥而不捨"八個大字。三年沉浸在這類的讀物中,我的抑鬱多多少少得到些調節,在自己心目中構建了一套做人的基本標準。

抗戰勝利了,我也得到了正式入高中的機會。這是我第一次由自己面對真實的社會,面對競爭,面對考驗。這些幸而與我在離群索居時期建立起的一套做人標準並不完全扦格不通,我得以逐漸獲得信心。學校中競爭的空氣又挑動了我爭強好勝的脾氣,每做一事都認認真真地用盡全力。我逐漸把自卑克服,逐漸測知了自己能力的極限;有一個時期,我相當地自滿,覺得自己頗有從心所欲的樂趣。

許倬雲:生與死的界限易於跨過去,卻難以跨回來

費孝通、許倬雲(中)、金耀基合影

這一個自滿的時期,幸而為時很短暫。高三上學期,戰亂逐漸逼近家鄉,城腳下滿是南來難民的草棚。我們學校響應了難民救濟運動。一次一次難民區的訪問,把我又拉回真實的人生。一具一具只有皮包骨頭的活動骷髏,又喚回了抗戰時留下的死亡印象。京滬車上像沙丁魚似的人群也使我時時疑問到人的價值。離開家鄉前不久,學校中有過一次去鄉下為難民工作。我編入一組充前哨的小組,搭了一艘快艇,在大隊的幾艘木船前面開路。駛出運河後,快艇如脫弦般駛離大隊,直駛入三萬六千頃的太湖。不到許久,茫茫水域,似乎只剩了這一隻小船。在運河裡ト卜作響的馬達似乎忽然啞了,船後面的浪花似乎也不再翻滾得那麼有勁了。剛出口時,同學們一個個披襟當風,大有不可一世之概。這時,大家又都靜下來了。馬達忽然停止,小船隨波沉浮,四顧一片水光,方向莫辨。波光粼粼,寂然無聲,界牌埡峰巔的惆悵突然又充塞在水天之間。

從那次以後,我做事仍舊盡力以赴,但是從來沒有享到任何成就的快樂。任何小事告一段落時,惆悵往往把看到成果的喜悅沖淡,甚至完全取代"盡力以赴"變成僅是習慣而已,我竟找不著可以支持這個習慣的理論基礎。這一個時期,我嘗試著從宗教中得到解答,但是我得到了嗎?我還在繼續追尋呢。

許倬雲:生與死的界限易於跨過去,卻難以跨回來

許倬雲在美國留學期間

在美國讀書時,由於住在神學院的宿舍,我頗得到些參"禪"說"理"的朋友。有一回在鄰室書架上取了一本加繆的作品,竟花了一夜工夫讀完那本書。這位存在主義的哲學家喜歡引用古希臘神話中西西弗的故事,作為人生的比喻。西西弗得罪了神,神罰他受永恆的責罰。每次他必須把石頭推向山頂,而石頭又會自動滾下來。但是倔強的西西弗每次又再走下山來,把巨石往山上推。加繆認為,當西西弗懊喪地在山頂坐下休息時,他已經承認了宿命的力量,但是,當西西弗再度站起舉步向山下走去時,西西弗幾乎已經與神平等,至少他在向神挑戰。沒有想到,這次偶然拾來的讀物,竟解決了我心理上的矛盾。

我從自己的殘疾得到一則經驗:我知道凡事不能松一口勁,一旦鬆了勁,一切過去的努力都將成為白廢。同時,我經常面對的那種惆悵,由界牌埡到太湖,不時地提醒我,努力與成就都未必有什麼意義。這兩股力量的激盪,常把我陷入迷恫裡。前者使我有一股對於生命的執著,凡事盡力竭誠做去;後者使我產生對於生命的漠視,也許竟是對於生命意義的否定。經過西西弗式的提示後,我才取得兩者間的協調。

我現在至少了解,石頭不經推動得永遠留在山腳下,縱然石頭每次仍要碌碌地滾下去,我們仍不得不走下去繼續剛剛失敗的努力。我不知道哪一天石頭還屹立山頂,但是我知道石頭不會自己爬上山。

許倬雲:生與死的界限易於跨過去,卻難以跨回來

詩往往能把散文寫不出的東西道出,我常有由表面似乎不相干的詩句得到"觸發"的經驗。這裡讓一首不甚知名的詞,為我結束這一篇短文:

橫江一抹是平沙,沙上幾千家。到得人家盡處,依然水接天涯。口口危欄送目,翩翩去蠲,點點歸鴉。漁唱不知何處,多應只在蘆花。 ——閶丘次杲《朝中措》

是的,走到水天又相接處,我們還不必回頭,那邊有去鷸和歸鴉可看,更何況蘆花深處,還也許找得著笛聲的來源!

許倬雲:生與死的界限易於跨過去,卻難以跨回來

《許倬雲問學記》,作者:許倬雲,出版社: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品方:理想國,出版時間:20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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