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空共澄潔，美玉同貞素
“啪！”
在北京城八大胡同外陝西巷的雲吉班外，一個年輕的女人將一條凳子摔壞到地上，然後指著雲吉班的門口大罵：“蔡松坡，你出來！”她的身後站著三五個女人，都是衣著鮮亮，一看就是大戶人家，正圍著雲吉班罵街，還有幾人在摔傢俱。周圍看熱鬧的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閒聊：
“這八大胡同怎麼有女人來？”
“這位爺瞧您說的，看衣服也知道，這是官宦家的人。定是哪位爺逛窯子惹得家裡人不高興，在這裡罵街呢。”
“誰說不是呢，我聽說那個叫做蔡松坡的，就是當年譚嗣同的弟子蔡艮寅，也就是今天大總統的愛將蔡鍔。”
“蔡將軍當時在雲南風光無限，是一名能征善戰的大將，怎麼現在到了京城八大胡同鬼混？”
“哎，誰說不是呢，這老北京四九城就是一個大染缸，任它是出淤泥的白蓮，也染成五顏六色的。”
……
蔡鍔
且不說屋外如此喧譁，在屋內，年輕的蔡鍔隨手放下木質窗戶，走在桌前。桌前是一個更年輕的女人，她正在鋪平宣紙，用鎮紙壓住，在一旁墨墨：“蔡爺，筆墨已經備好，您不是要寫一副字嗎？”女子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看是眼角已經夾雜這一些皺紋，那是已經經常賠笑的印記。女人叫做小鳳仙，卻是雲吉班知名的名角，一副好歌喉讓京城嘖嘖稱奇。那一身淡色鳳仙裝，已成為雲吉班的引以為傲的檯面。
男人看著小鳳仙，內心複雜只是從眼神中一閃而過，但還是提筆，略一思考，便在紙上寫下幾行字：
不信美女終薄命，從來俠女出風塵
一行字龍飛鳳舞，頗有功力。蔡鍔雖然武人出身，但先後從師譚嗣同、梁啟超，一手書法自然頗有火候。蔡鍔自己滿意的點點頭。
小鳳仙雖然還是滿臉笑意，但是淚珠已經從眼睛流出。蔡鍔不解，走到小鳳仙身邊將她摟在懷裡：“怎麼了？哭花了臉就不好看了。”
“只求蔡爺一件事。”
“什麼事？”
“求蔡爺留下落款。”
小鳳仙抬頭看著蔡鍔，縱是雙目汪汪，但是眼神卻充滿了肯定。蔡鍔嘆了一口：“好，我答應你。”
蔡鍔提筆，在這行字的旁邊，填了兩個字——松坡。這是蔡鍔的字，是蔡鍔一生的稱呼。
小鳳仙默默得在心裡念著這兩個字，卻不防蔡鍔說道：“記住我們的約定，晚上，我來接你。”
蔡鍔關門出外，留下馬靴踩地的蹬蹬聲。以及蔡鍔高聲的笑聲：“來來來，剛才那些我來賠償，大夥看熱鬧了。小六子，給大家發紅包。我家婆娘那些事你們別介意，我這就給鳳姑娘贖身，買房置地，蓋大樓，你們放心吧。”
樓下喧譁，屋內寂寥。
小鳳仙
二、露益蟬聲長，蕙蘭垂紫帶
入夜，在鴻賓樓大酒店，小鳳仙跟著蔡鍔來到雅間，房屋內都是名流，有當時臨時大總統的紅人楊度，還有他身邊的常見的報紙上的人。他們身邊都有如花似玉的姑娘，小鳳仙跟著蔡鍔倒也不稀奇。一頓花酒喝到半夜時分，小鳳仙摻著蔡鍔出來，門口司機小六子趕忙將蔡鍔扶上車。小鳳仙抬頭，銀牙月已經爬到頭頂。小鳳仙在汽車上坐在蔡鍔旁邊，陪著蔡鍔來到雲吉班外，蔡鍔讓小鳳仙回去，安慰她：“放心吧，我已經看好了房子，也已經給你交了贖金，你不會受苦的。”
小鳳仙自然知道蔡鍔言而有信，下午老鴇已經過來和她說了贖身的事情，只是因為房子手續沒有辦完，小鳳仙暫時在雲吉班居住而已。從這個角度來說，小鳳仙身份已經和其他人不大相同。小鳳仙原想讓蔡鍔進屋休息，卻被蔡鍔拒絕：“今晚就算了，來日方長。”蔡鍔告訴司機小六子：“走，去東城。”小鳳仙知道東城地方不錯，只是內心有一些難過，也不知道為什麼。
很快蔡鍔就來到西城外的一棟宅子裡，蔡鍔得意洋洋得對小六子說：“怎麼樣，這間宅子靠著東交民巷，不錯吧？”司機小六子趕忙答覆：“爺，這間屋子是真不錯。”
“你先上車，我方便一下就過去。”
小六子不敢阻攔，再說蔡鍔今晚喝了這麼多酒，方便一下不過分。小六子上了車，沒看到蔡鍔卻從東廁出來，直接去了東房。
屋子內沒有燈，卻能在依稀的月光下，看到女子的臉孔，正是白天在雲吉班外痛罵蔡鍔的女人中的一位。蔡鍔卻先說：“蕙英賢妹，這段時間委屈你了。”
潘蕙英
女子正是蔡鍔另一個妻子潘蕙英，白天劉俠貞在雲吉班外大喊大鬧，身邊就有潘蕙英。誰也沒想到，潘蕙英會在這裡與蔡鍔見面。潘蕙英摩挲著傢俱，卻說：“蔡哥，這樣對待一個女人，是不是太殘忍了？”
蔡鍔搖頭吐著酒氣：“蕙英賢妹，別說了，這一切都是命。”他頓了一下說道：“我自改名為鍔，就是要流血救民。”
潘蕙英抬頭，認真地看著月光下的蔡鍔：“譚先生乃是中國為國流血第一士，蔡哥說過‘流血救民吾輩事，千秋肝膽自輪菌’自當以天下事為重。大丈夫做大事不拘小節，蔡哥，你切不可忘記我們的事情。”蔡鍔點頭：“放心。”
第二天，蔡府再次傳來不好的消息，蔡家老太太因為蔡鍔夜不歸宿，已經發怒不要蔡鍔這個不孝子。劉俠貞陪著老太太打算回雲南，卻依然安排人在雲吉班前面罵街。
袁世凱從報紙上看到新聞報道愕然，連忙叫來楊度：“這個蔡鍔，是怎麼回事？”楊度連忙把這幾天蔡鍔的情況進行彙報：“蔡松坡現在被那個小鳳仙迷住了，魂不守舍，蔡松坡已經為小鳳仙贖了身，昨晚喝完酒還去看房子。”這幾天北京城一邊是蔡鍔的老母親和妻子在罵蔡鍔不孝順，一邊是蔡鍔在為小鳳仙贖身並且買房置地，蔡鍔的確引起不少風言風語。楊度也看不出蔡鍔的打算，只得如實彙報。袁世凱不屑：“我道蔡鍔是個幹練之才，可參與國家大事，誰知道治家都還不妥貼！”
袁世凱派王揖唐和朱啟鈐兩人前去慰問，看到蔡鍔的母親哭的滿臉涕淚，老太太指著空中罵蔡鍔不孝不義，對家庭沒有責任，都是北京城改變的。王揖唐和朱啟鈐不明所以，只聽出來蔡母是罵袁世凱帶壞了蔡鍔，也不敢太多事。
蔡鍔全家福
三、清吟待明月，孤雲忽為蓋
所以不久劉俠貞帶著蔡母坐上了南去的火車，北京城都知道劉俠貞在大罵蔡鍔沒有情義。在他們離開北京的時候，蔡鍔帶著小鳳仙正在香山玩耍，完全不管不顧的狀態。過了幾日，當袁世凱放鬆警惕的時候，蔡鍔卻和小鳳仙搭上去天津的火車。
在火車上，小鳳仙顫抖地看著身穿便服的蔡鍔，雖然滿臉淚光，卻還是笑出來：“蔡爺，此去一別，不知何日再見，就讓奴家為蔡爺再唱一曲。”
小鳳仙回身拉上火車軟臥車廂上面的窗簾，在屋內唱開：
“驪歌一曲開瓊宴，且將子餞，你倡義心堅，不辭冒險，濁酒一杯勸，料著你食難下嚥。你莫認作離筵，是我兩人大紀念。”
歌聲已畢，小鳳仙已經趴在地上，狹小的火車臥鋪車廂被殘碎的花裙幾乎蓋滿。蔡鍔忙把小鳳仙扶起，對天起誓：“將來成功之日，必不相忘！”小鳳仙卻用手指按住蔡鍔的嘴唇，讓他不必多說。
臥鋪車廂外，當小六子看到小鳳仙的歌聲傳出，便不在意得離開了。他哪裡知道蔡鍔在屋內看著他離開，便也出了車廂。蔡鍔在天津下車，從天津經過日本、香港，很快返回雲南。當袁世凱改國號為中華帝國，蔡鍔率先在雲南發起護國運動，保護民國國號。
蔡鍔是第一個舉起抵抗袁世凱大旗的人，讓天下人錯愕，因為當時的人們都認為蔡鍔還在北京和小鳳仙卿卿我我。此時人們才發現，原來蔡鍔在北京搞了一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明面上是蔡鍔的家庭矛盾，實際卻是蔡鍔以小鳳仙為名，將一家人平安的送出北京，讓他進行護國運動沒有後顧之憂。
袁世凱當皇帝之後，難熬了83天去世。不久之後，護國運動勝利，中國重回民國。
蔡鍔戎裝圖
寒言冰語
沒多久蔡鍔也因為咽喉之疾不久於人世。蔡鍔用生命保護了民國的國號，到今天都在使用。他一生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國家，對得起黎民，唯獨對不起三個女人。
一為劉俠貞，代替蔡鍔照顧蔡母，替蔡鍔守了一輩子孝。
一為潘蕙英，代替蔡鍔照顧家中孩子。蔡鍔逝世後，潘惠英將他的一縷頭髮加入自己的髮髻中，以示永不相忘。家中貧困，潘蕙英以教書為生，貧困終老，替蔡鍔守住一輩子情。
一為小鳳仙，再也等不到她心中的人。當蔡鍔的噩耗傳來，小鳳仙親自呈上一副輓聯：“萬里南天鵬翼，直上扶搖，那堪憂患餘生，萍水姻緣成一夢；幾年北地胭脂，自悲淪落，贏得英雄知己，桃花顏色亦千秋。”
她替蔡鍔守住一個義。蔡鍔一生輝煌，以棟樑之才救國家於水火。唯有一個愛字，他的一生沒有寫完。過早的離開人世讓他一聲充滿遺憾，空留白髮高堂，柔弱的妻子和尚未成年的孩子。特別是那名小鳳仙，她等不到蔡鍔只能改嫁，曾用名張鳳雲，張洗非。當人們最後一次見到她，她已經完全糊塗了，可是據說她的手中依然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名年輕的將軍。
蔡鍔與小鳳仙
只是因為那個時代，讓女人承擔了不應該承擔的沉重，讓男子辜負了不該辜負的諾言。在這個時代，我們能夠踐行諾言，我們能夠幸福生活，是因為我們遠離了戰亂。世界上本沒有什麼歲月靜好,只是有人在替你負重前行。人生在世，及時行樂，並不是要做什麼縱慾的事情，也不是要強調消費主義，而是要在能夠把握的人生，做人一輩子要做的事情，不要為生活的變動留下遺憾。
以一首唐朝和尚貫休的詩作為結尾。
庭鳥多好音，相呼灌木中。竹房更何有，還如鳥巢空。
賴逢富人侯，真東晉謝公。煌煌發令姿，珂珮鳴丁冬。
故山有深霞，未如旌旗紅。慚非衛霍松，何以當清風。
露益蟬聲長，蕙蘭垂紫帶。清吟待明月，孤雲忽為蓋。
伊餘石林人，本是燒畬輩。頻接謝公棋，輸多未曾賽。
大道貴無心，聖賢為始慕。秋空共澄潔，美玉同貞素。
偉哉桐江守，雌黃出金口。為文能廢興，談道弭空有。
雪林槁枯者，坐石聽亦久。還疑紫磨身，成居靈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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