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鍔與小鳳仙是利用與被利用的關係嗎?

蔡鍔與小鳳仙是利用與被利用的關係嗎?

昔時佳人,早就芳蹤已杳。據易宗夔的《新世說》所記,小鳳仙原名筱鳳仙,十六歲入京師樂部,“工皮簧,善酬應,豐肌玉貌,笑頰生渦”。但也有資料顯示,小鳳仙本名鳳雲,原籍在湖北,父親經商,家境富裕,但因被小人算計而家破人亡。光緒年間,這一家流落到湖南,小鳳仙被賣為奴婢,然後一賣再賣,最後淪落風塵,在上海入樂籍,因為北京城南方的清吟小班受到追捧,所以也風飄柳絮一般被送到北京的八大胡同裡。還有說她出生於官宦之家,父親是清末的武官,落職後生活潦倒不堪,便將女兒賣給青樓。

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總歸是一個命運多蹇、身世淒涼的女子。《民初史略》一書裡則有這樣的描寫:“小鳳仙…… 相貌乏過中姿,性情甚是孤傲,所過人一籌的本領則粗通翰墨,喜綴歌詞,俾生成一雙慧眼,能辨別狎客才華。都中人士,或稱她為俠妓。”因為性情孤傲冷峻,在遇到蔡鍔之前,她已經因為對富貴巨賈不屑求媚取寵而小有名聲了。

而當時的蔡鍔,是手握兵權的大將軍,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蔡鍔發動昆明重九起義,並擔任起義軍臨時總指揮,民國新成,他被推舉為雲南軍政府都督,1913年10月,他被袁世凱召進北京,委以重任。

關於蔡鍔和袁世凱,曾有這樣一個故事:據說蔡鍔甫到京城,袁世凱便送他一件名貴大氅,親親熱熱地告訴他以後見面不必拘禮,穿便裝就可以。第二次召見蔡鍔時,袁世凱便叫上手下將官,自然全部著嚴整軍服,自己也穿上大元帥服,想著看穿便裝的蔡鍔坐立不安的窘狀。而蔡鍔又豈是輕易受惑之人,他依然是軍服馬靴手套勳章一樣不少。這一回合下來,袁世凱對蔡鍔的為人也有了認識:這樣的人對於自己來說,只可用,不可信;只可相敬,不可與謀;可以共事一時,卻不可能長久同路。

說起來袁世凱與蔡鍔並不是打一開始就水火不容。相反,最早他們之間是互相賞識,惺惺相惜。清末新政時,袁世凱廢科舉、辦新學、修鐵路、練新軍,著實做了不少實事,這些都讓蔡鍔印象深刻,所以他曾明確表示擁護袁世凱。在亂象叢生的新生共和國裡,蔡鍔認為袁世凱這樣的能人一定能夠匡扶社稷。而蔡鍔在主政雲南時所表現出來的才幹和銳氣,自然也令袁世凱心生敬意。蔡鍔奉調入京後,袁世凱便將其封為“始威將軍”,使他成為這一機構中唯一的非北洋派軍人,薪俸高達五千大洋(相當於現在的三十萬元),十分的風光顯赫。袁世凱還叫他的大公子袁克定拜蔡鍔為師,為他講解軍事科學及為將之道,據說,袁世凱本想讓蔡鍔做參謀總長,以後再進一步升遷為陸軍總長,但因此舉對北洋軍人的利益觸動太大,才暫時作罷。

當然蔡鍔如匣中之劍,總歸是令袁世凱心懷戒懼的。而蔡鍔智慮極深,也深知袁世凱的老辣高明。蔡鍔從來不擁戴任何個人,他一生無黨無派,信念堅定,人格獨立,從他一生的表現看,國家至上是他遵奉的信條。但是為了打消袁世凱的疑心,遮人耳目,他在籌安會發起後,曾主動在勸進表上簽名,領銜擁護過帝制,以此作為主動出擊麻痺對手的策略。

然後,蔡鍔還有事沒事到八大胡同轉一轉,故意以好色之徒的形象示人,大張旗鼓地釋放出這樣的信息:我尋快活去也。據蔡鍔的長子蔡端回憶,其生母潘夫人曾經給他講過,有一次蔡鍔陪家眷去看戲,開場前指著包廂裡一年輕女子對潘夫人說:她就是小鳳仙。從這個細節可以看出,蔡鍔和小鳳仙的交往,連家人都不曾隱瞞。

蔡鍔來京時所住的棉花衚衕,與小鳳仙棲身的陝西巷本就相距不遠。而到風月場上排遣心緒,發洩鬱悶,是清末民初的士人們一種普遍認同的行為方式。打扮成商人模樣的蔡鍔,就在雲吉班結識了嬌小玲瓏、蛾眉鳳目、笑起來嘴角上翹的小鳳仙。

蔡鍔並非毫無眼力,在交際場上見多了濃妝豔抹的千金粉黛,自然識得小鳳仙是一朵人間罕見的奇葩,雖然沒有超凡脫俗的驚世之美,卻是少有雕飾的清水芙蓉,且在陰柔中綻放著一種豪情的氣質。當二人慢慢相熟之後,蔡鍔不僅陶醉於她的淺笑微顰,玉容花姿,更傾心於她的靈心慧質,色藝雙絕。有一天中午,蔡鍔在雲吉班興之所至,書寫了一副對聯送給小鳳仙:

自古佳人多穎悟

從來俠女出風塵

這副對聯寫得不錯,吻合小鳳仙的身份和性格,也流露出蔡鍔寥廓而蒼遠的心事。他曾拜過樑啟超為老師,檄文通電,立馬可待,且聲情並茂,文采還是很出眾的。他將小鳳仙比作俠女,內心裡已經把她定型為有膽有識的亂世佳人,一個俠字,超塵拔俗,自然有了一種沁人心神的雋永風華。

在蔡的寓所附近,一直就密佈偵探,袁世凱的人在密切跟蹤著蔡鍔的一舉一動。卻眼見得他寄情勾欄,坐銷壯志,乾脆搬到了雲吉班小鳳仙的妝閣內,到後來,竟然與小鳳仙的媽媽開始大談特談起嫁娶之事來了。這等八卦,北京城裡的大小報紙自然也都不會放過。

然而小鳳仙自然知道,面前這位儒雅的蔡先生絕非流俗之輩,而是人中龍鳳,雖是日日醉臥美人肩,卻也夜夜醒記護國事,是一位正直嚴毅的君子。韜晦京師,涉足風月,也僅是潛龍勿用之計。在紛繁的表面現象背後,他還有著十分深沉的考慮。他在向外釋放信息——袁世凱從蔡鍔一系列的表現中,揣摩出他的意思是:帝制是你的事,我不干預。他營造出了一種雙方都心照不宣的氣氛,袁世凱終於放心了。

然而豈知蔡鍔正在醞釀一個極大的決心,而他的決心一旦形成,即使地震山搖,也不能再將其改變——“眼看著不久便是盈千累萬的人頌王莽功德,上勸進表,袁世凱便安然登其大寶,叫世界看著中國人是什麼東西呢!國內懷著義憤的人,雖然很多,但沒有憑藉,或者地位不宜,也難發手。我們明知力量有限,未必抗得過他,但為四萬萬人爭人格起見,非拼著命去幹這一回不可。”從頭至尾,起承轉合,他導演了一場大戲,既果斷幹練又雷厲風行,他要一舉掙脫樊籠,然後回過頭來,向袁氏開戰。

終於,蔡鍔要在袁世凱鼻尖下玩金蟬脫殼之計了。在一個萬籟俱寂的夜晚,他在涼爽的院子裡擺了一張圓桌,一輪斜月銀鉤,在四合院的天井裡灑下碎如殘雪的月光。兩人杯酒言歡,蔡鍔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小鳳仙當即表示,願與蔡鍔生死相依,榮辱與共。蔡鍔猶豫,好大會兒才說:“戎馬關山,千難萬險,我無暇顧及其他,你還是留在京城較為安穩。待到功成之日,我一定與你會合!”

這一日,便到了整個故事的華美樂章。蔡鍔來到陝西巷的雲吉班,空氣中飄散著一股令人頭暈的脂粉香氣。他與小鳳仙成雙作對作情侶狀,讓袁世凱的偵緝隊放鬆了警覺。這天恰好有云吉班的小姐妹過生日,就有一些人上門捧場,小鳳仙故意把窗戶打開,將蔡鍔的大衣和帽子掛在衣架上,讓人誤以為蔡鍔一直在豔窟香窩裡沉湎。然後在一片亂哄哄的釵光鬢影中,蔡鍔躲過暗探的眼睛,在小鳳仙的幫助和掩護下,離開陝西巷,僱了輛馬車,直奔前門火車站。蔡鍔化裝上了一輛東行的列車,然後轉道昆明。

經歷了一系列變故後,亂局中的蔡鍔更加成熟老到。滄海橫流之中,他豎起討袁大旗,提數千孤旅,奮起護國。

用幾千子弟兵對抗十萬袁軍,顯然是下了不顧性命拼死一戰的決心。他要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為四萬萬同胞爭人格”。

但蔡鍔終日“惡衣菲食以戕自身,早作夜息以傷其神”,已經是病體難支。1916年11月8日凌晨,戎馬倥傯、盡瘁國事的蔡鍔將軍在日本福岡齎志而歿,年僅三十七歲。

國民政府在北京中央公園為蔡鍔舉行隆重公祭,黎元洪、孫中山、段祺瑞等政界首腦以及各界群眾前去參加祭奠,靈堂大廳擺滿了花圈和挽幛。孫中山寫的是:“平生慷慨班都護,萬里間關馬伏波”;梁啟超寫的是:“國民賴公有人格,英雄無命亦天心。”英雄不壽,百年後再讀這些輓聯,仍是令人憮然落淚。

小鳳仙得知噩耗後,痛不欲生,長歌當哭,心魂已然消散。在追悼會開到中途的時候,她一身白衣悄然而至,還送來兩幅輓聯:

不幸周郎竟短命

早知李靖是英雄

九萬里南天鵬翼,直上扶搖,那堪憂患餘生,萍水姻緣成一夢

十八載北地胭脂,自悲淪落,贏得英雄知己,桃花顏色亦春秋

正文前的一行小字寫著:“今世知音來生續緣松坡先生小別”,落款“鳳雲敬輓”。這兩聯工整貼切,有如恨海啼鵑望白雲蒼莽,愛厚悲深而又深自收斂,一時傳遍京城,膾炙人口。

會有人說,蔡鍔和小鳳仙的那份感情裡,是不是有利用和被利用的意味,而且在那個年代,英雄易過美人關,比之仕途,愛情不過是茶餘飯後的消遣,何況是像蔡鍔那樣的千秋偉業。向來的政治都離不開美色,女人算什麼,向來強人們的事業都要利用女人來奠基,甚至要用紅粉的鮮血來染紅自己的頂戴。

然而現代女性的精明算計和功利心,有可能會在這裡失效。蔡鍔與小鳳仙的風塵之戀,如果不是發生在那個時代,也就不會有傳奇的色彩了。香港作家陶傑對小鳳仙有一個極高的讚譽:

民國的女子覺醒,不僅是一眾大家閨秀邁進學堂,而是遠在林徽因、張愛玲、潘玉良等漂洋過海之前,就已經出了個小鳳仙:即不讀聖賢書,也不懂洋文,身上穿的是旗裝和繡花鞋,卻能慧眼如炬,深明大義。

誠哉斯言。後來這位出自青樓的俠義女子,其作為蔡家人的身份,終於得到了蔡氏後人的確認,這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對於小鳳仙來說,如紅拂、李香君、柳如是一樣,即使身陷風塵,卻註定不會只是一塊鮮豔的花牌,而是超越了自己的時代與自身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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